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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蔽在云山云海里的日头,吝啬地渗漏出些光亮,灰的暗淡,给人一种郁郁闷闷的低沉感觉。

老叫花子算是今儿个最勤快的人,挑着日头,饿着肚子,起了个“大早”。他牵着睡眼惺惺挂着一眼眵目糊的小孙子,拄着打狗棍,挎着破柳条篮子,走在空旷旷的南北大道东二道街市上。他开始怀疑自个儿,昨个儿没吃饱今早饿的早,咋吵吵闹闹的二道街静悄悄的没个人影呢?他来到李记浆果铺,吃惯了嘴儿跑惯了腿儿,这是他吃早饭的地场。站在门口,瞅瞅鸦雀无声的门,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听听动静,又把老花眼凑近破损的窟窿里瞅了瞅,哎今儿咋啦,屋里黑咕窿咚的,老李死了?没见谁出殡呐?昨早还好好的。这人呐可是没场说去,说瘪咕就瘪咕。那老赵寡妇,多好的人,说没不就没了?那咬粑粑橛子死犟死犟的刘倔驴,还愣说我和她有一腿,就她那干巴样儿,不埋汰我呢吗?就想捅尿窝窝,他眼馋还往咱好人身上赖?妈妈的,我苦熬苦修容易吗?成天搂斗枕睡觉,像个出家人,化缘绝欲的,图个啥,还不是为了修行成正果,下辈子脱生个好人家,有吃有穿吗?像这辈子都对不起咱爹妈给的肠肚,哪装过啥像样的玩意儿了?李火匠心肠好,咱还能喝点热乎浆子,吃点酥脆香甜的果子。这下完了,他咋死了呢?嗨嗨,上孙二娘家的小馆子碰碰运气吧!她是寡妇不假,咱可从来没有那邪念,刘倔驴你可不要瞎想,咱就是去要口吃的,给了就走。寡妇门前尽是非,咱可不给她身上抹大鼻涕,那多对不起咱的心呐!德增盛商号吉大少爷说要给我几袋粮食,省得‘赶脚’了。我说可不要,出家人不能贪人家钱财,不‘赶脚’不成了育肥的壳郎(劁过的公猪),尽吃现成的了吗? 不成不成,还是‘赶脚’的好,要啥吃啥,要不着算倒霉,老天爷能饿死瞎家雀?哎呀,不对劲呀,这东西大街咋多了这老些树桩子了,黄的,黄的。以前可没有,换常多些黑桩子,那是黑警狗子,瞎汪汪,尽捏软柿子,我屁股可没少挨那大皮鞋头子踢?有一回,在翠花楼,我多瞅几眼那些姐儿们,黑警狗子拿那烧火棍没把腰给打折了?妈的,那些姐儿们是你妈呀?哼,没好东西,见**就跪下叫爹的首。这黄的是啥呀,我得瞅瞅?“巴嘎!”啊?阿爸、阿爹、阿大、阿玛、阿布,这“巴嘎”是哪噶达人说的鬼话呀?鬼、鬼子!啊,昨晚傍黑儿,是听见了一顿炒枪炮的声响,这人不沁人嗑是“巴嘎”呀?前些日子,都嚷嚷阴曹地府叫醉酒的雷公劈掉一大块房茬儿,跑出一帮东洋小鬼祸害人!哎呀,到这来了。我说咋的人都没敢出来呢?哦,我想起来了,昨儿擦黑放那炮仗才响呢,我去老财主徐老八家要饭,正赶上一家人围坐桌子旁吃晚饭,好家伙,大小老少**口人,我刚拿着给的饽饽走开不远,那炮仗“嗖”地就落在摆满嚼裹的桌子上了,炸了!一家**口人,一个没落,都炸成肉酱了。这小鬼太邪性,还骚性,跟驴马牛牲口一样。我往回走到北六道街时,正赶上五六个小鬼子搜查,亏着小孙子眼睛尖,躲在茅草垛后了,要躲在茅草垛前,也得被扒光衣裳给当娘们日喽!那可是****,黑警狗子要抓的。那前院两个老跑腿子,把邻居八岁小小给捅了,不蹲笆篱子了。不知黑警狗子抓人,抓不抓鬼呀?你瞅,“花姑娘花姑娘的”,扒巴扒巴,摁在草垛上了,多白瞎了呀?妈呀,这不牲口吗,一帮狗捂支一个,算啥呀?不看不看,别破了我的童子身子?“不能这样,我是邓猴子儿媳妇!”哎呀我的妈呀,是邓猴子的儿媳妇呀!“我、我是来接我家爷们瞎眼完的。他是你们的人,你们不能祸害我?王八蛋!疯狗!” 呀呀,她公公作孽,儿子作妖,儿媳妇遭受一群狗起秧子,报应啊!刘大麻子你抠门儿,搁黄豆磕一脸的麻坑,你姑娘麻妞叫鬼子祸害了,你还驱驱狗咬我不了?不行!砸锅归砸锅,打碗归打碗,萝卜土豆不能一样数,鬼子欺负咱这噶达娘们,这不是埋汰咱这噶达没老爷们了吗?我叫你撅达腚盘子,打狗棍就是打屁股的。“狗剩儿快跑!”“叭叭!”。****的,小鞭儿挺响啊!啊,想起来了。昨下晚黑,阎王爷挡住了小鬼,连那锥眼子的枪子儿,都瞎了眼。看来我还没修行到时候,欠火候,人家阎王爷不要我?我咋能死呢,狗剩儿还像没睁眼的小狗崽儿,离不开我?文静师太说我孽缘末了,还得修炼。哦,这不是孙二娘的小馆子吗,咋也关门上锁了呢?是嫁人啦?白守这些年空房了,苦熬甘修的,还不知便宜了哪条癞皮狗了,白瞎这人喽!

老叫花子魔魔怔怔的没了幻觉,惊醒了,倒更糊涂了。

啊?崔镇长!他不挨枪子了吗?嗬,够神气的呀!躺卧在大马车上,够舒服的,比咱那狗窝强多了。乖乖,一边一个漂亮小娘们陪着。啊哦,那不是啥澡堂子的百惠子吗?瞅那脸搽巴的,像个吊死鬼,尽糟烬白面了,烙张薄油饼吃多好啊!瞅那小嘴儿,咋像刚吃过死孩子似的,红哧拉鲜的。哟哟,那个是啥人了,我打哪见过,跟咱一样,后面也背个要饭兜子。啊呀!日本街儿嘛,日本小娘们!穿个木头呱打板子,紧倒哧脚儿不走道,可懂礼貌,见咱大老远就回避,好像妃子见皇帝似的,胆胆怯怯的。扯那干啥,咱还嫌乎你身上那股刺鼻香味呢,一闻就伤风打喷嚏!咦,这不是昨下晚黑儿咱打屁股那几个小鬼子吗?当完山牲口,这又人五人六的啦?“呱呱”走路动静,跟昨晚茅草垛听到的差不多啊!牲口嘛,能变化哪去?骑大洋马这人好面熟啊,原先穿的不是黄鼠狼这张皮,是灰秃噜耗子皮。哼,狼不有披羊皮的吗?对呀!狼是随四季变化毛色的。再变,披上人皮,也是披着人皮的狼!马再换辔头,也是牲口。这犊子还踢过我呢?当过日本铺子的伙计,叫山田啥了的。你瞅那撮儿毛长的,人哪有鼻沟长那玩意儿的,我可没见过?听老邪讲,娘们胯裆就长这种毛。奶奶的,摇身一变,屎壳郎戴花,臭美上了。喂哟,狼群后面还跟着一条瘸狗,这不邓猴子吗?咱最知根知底了。黄豆促子也挎上王八盒子了,他家祖坟算冒邪活气喽!有这么个变种的玩意儿,先人是哭是笑呢?不说别的,就眼目前儿,就够臊死人的了?他马下这几头牲口,昨晚还祸害他儿媳了呢。这帮套拉的,他这当公爹的也不气也不恼,还腆个老脸当上跟屁星了呢?嗨,人要活到这份上,还不如咱一个‘赶脚’的呢,贼不够人揍!待麻妞生出个日本杂种,他邓猴子照样当爷爷哈?呀,可捡个大王八便宜,还不当祖宗供上。乌龟下的蛋,代代是王八。马车咋拐进济世堂(仁和)医院了呢?啊,那牌匾上的字咋换了两个,念啥呀?这是,日本鬼子给崔镇长看伤治病?这人嘴呀就是两扇皮,鬼子没来前,崔镇长多好个人呀,呱呱叫得多响啊?可末了,闹了半天他们是一伙儿的。装的太像了,跟真的是的。人心隔肚皮,上哪瞅去?历来当官的,没好东西。阴一套,阳一套,属墙头草,哪边风硬,随哪边,净拿咱穷光蛋当二傻子!这还没等母狗撬屁股呢狗獠子先抻出来了,狗性玩意儿!呸呸!猪狗不如,驴揍的。

哎?这大街上,咋死沉沉阴森森地呢,屁大人儿没有?馆子都没开,抹不上油嘴了,还是到小门小户要口窝窝头吃吧!该死的鬼子,连‘赶脚’的饭碗儿都抢,不得好死!

“狗剩儿,走吧!天变了,爷爷再不吹牛了,肉都让狗叼去了?” 老花子舔着干裂的嘴皮子,咽下苦涩的唾沫,惋惜而又愁怅地对小孙子说。

又一夕鬯歌:“咿呼哎呀,呀呼嗨, 天灰灰,地茫茫,我家来了吵夜狼,孩子哇哇直叫娘。哪个咿呼哎哟,天昏昏,地暗暗,篱笆栏外是城墙,不见牛来不见羊。哪个还呼哎哟,天浑浑,地糟糟,要饭老翁没了粮,扎脖杆细把福享……”

日头爷蒙羞了脸,把几块仅有的薄云糊在脸上,不情愿地爬高了许多。

商铺不下轧板,买卖家罢市了!

国高校园里,小学操场上,空空荡荡,先生、学生罢课了!

翠花楼美人寨等瓦子挂牌,罢笑了!

江沿儿码头,一片宁静,船员脚行,罢工了!

城墙外田地里,不见一个人影,庄户人不下地,罢田了!

江面上,没有一艘渔船,打鱼的不打鱼,罢打了!

你问,咋这么齐刷?没人知道。谁捅咕的吧,瞎扯!你看见了?没有!人呐天生就有个排它性,你看冷不丁来个生人,大伙儿不搭理那是轻的,拿眼睛剜嗤几眼那还算礼貌的呢。更有甚者,你干嘛的。上俺这圈儿内掺乎啥呀,你哪来的。大拉呼嗤的,去去,一边呆着去!那几个月小孩儿,比大人都邪唬,一见生人准哇哇哭。我不认待你,长的狗样,我烦你,还凑乎啥呀?哎哟,不吓唬你不行了,呜哇呜哇,你滚你滚!这世上发生的事儿也差不离,中国人有个美德,老守田原。我不招你,你也别惹我,咱井水不犯河水,自扫门前雪。要不谁修那么长的城墙啊,这是我的地界,你在你那边,我在我这边,不行过界。上行下效啊,都画地为牢。千百年来,传承下来,不管穷富,你砌砖墙,咱弄几根棍棍儿屋前屋后插上,这圈儿里是我的,圈儿外你谁愿咋祸害就咋祸害,与我无关。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嘛!这商家最小垫了,处事儿也没离开这个谱儿。都抻个脖儿,趴门缝儿往外看,你不开门我也不开,枪打出头鸟,小鬼子啥揍性咱只听说过没见过,你看德增盛和殷家皮货行都没下板儿,咱扯这个,你豁出死咱豁不出埋了?就这么靠上了,靠出来个罢市的名堂。学生更是了,大人都不敢出门,能让小孩子出门送死啊?大人活动也有个范围,爷们在院里框框内,刚往杖子外探探个头,娘们就脚跐门坎子嘿呼上了。喂,抖瑟啥呀,找死呢你?就寻相好的也不差这一会儿啊?东北爷们哪是怕老婆的‘妻管严’呐?嗯哪,咋呼啥呀破老娘们家家的。就你嗓门高,显你会嗤呀?让你败家玩意儿抹锅底儿灰咋还没抹呢,那帮******可不是物了?你昨晚没听前院遭鬼子了,娘仨嗥叫造半宿,老二哥也给抓走了。嗯哪,你怕,咱比你更怕,这心一直突突个不停。

黑龙镇的人们,以惹不起还躲不起的恐惧心态,自发而又消极地进行对抗。又以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回避心理,对鬼子和尚打伞,无法无天行为忍让和无奈。

沉默,磐石般的沉默。对于无奈,沉默是反抗的最好武器。一位哲人说过,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暴发。

一潭清水,肮脏的魔爪伸了进来,洗涮着人的血。鬼子害怕沉默,见不得沉默,沉默使鬼子胆寒心颤。鬼子动手了。

一计软磨硬泡,离间的埋汰人,把崔武装进了污浊浑水的泡菜罐子里,侵蚀灵魂的换胎。

杀鸡给猴看的苦肉计,震动着买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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