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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日本医生平井雅尾在山东淄川行医多年。出于对名作家的敬佩和爱戴,精心访寻和收藏蒲氏的散失作品,共达二百多件。后于50年代初以百万日元的高价、被在曰本庆应义塾大学就读的一企业家购下,捐赠给该校图书馆,建立了“庆应义塾所藏聊斋关系资料”特藏文库。许多有关蒲松龄遗著的消息资料由这里传出,为海内外蒲学界所称道。

日藏这批资料中有很多“小曲”类的短篇抄本,平井雅尾曾编为《聊斋小曲》,以油印本早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在我国流传。平井先生《〈聊斋小曲〉编集经过序》言:

夫聊斋遗稿之深藏于匣底者有三百年矣。独既刊之《聊斋》一书特别著明(名),至于其他各稿则尚未见诸世。编者多年居住于聊斋柳泉居士之故乡,即古般阳今之淄川也。连年目睹聊斋遗稿之散逸,不禁为之挥泪同情焉。今所编小曲数十篇,皆得之于柳泉居士足迹所到之地,或与其友谊交情者及后裔者。例如淄川城内栖云阁旧高珩(号念东)家,或贾村庄旧张笃庆家,或王村毕怡庵家(其后辈有柳村画伯)或又同王村西铺振衣阁旧毕自严(号白阳,其后辈东河亦清末咸丰年为户、兵部侍郎)家等处所秘藏之原稿及抄本,均行集录之。诚为秘稿中之珍稿也。

编者认为它们是蒲氏作品的唯一理由,只是它门存藏于蒲松龄足迹所到之处的,与蒲松龄曾有密切关系的人家的后裔。这自然不足成为充分理由,而且又没有具体说明每一篇存于谁家,以及各自的文物形制等重要情况。

关德栋先生早年曾发表《聊斋俚曲偶记》一文,言:“近读平井雅尾所藏有关聊斋资料的书目,其中著录罕见作品不少,从该目所示,可知蒲氏通俗曲艺作品的创作,样式颇多。择录于此,或对研究蒲松龄的学者们有所帮助(可见者除外)。”共录72种。关先生又在“附记”的第二则说:

简目中著录的部分小曲,如:《一群雁》、《玉美人》、《展花笺》、《长远计》、《看天河》、《连环扣》、《大雪纷纷》、《细细雨儿》、《自从离别》、《秋色横空》、《三更月照》、《曰落黄昏》、《红日归宫》、《一轮明月》、《哈巴狗儿》等,均散见于清华广生辑集的《白雪遗音》卷一、二。形成此种现象的,约为以下诸原因之一:

散见于《白雪遗音》诸曲,均为‘马头调’,该曲调虽未见于聊斋俗曲中采用,但它产生于清乾隆时。聊斋小曲中这一部分作品,或为蒲松龄辑录当时流行的时调小曲,而此等作品以后仍在流传,至华广生时遂得辑集,遂收于《白雪遗音》中。

聊斋小曲为蒲松龄根据当时的时调小曲删改订定或拟作的新词,以其尚能规模市民情趣、语调,因得流传。《白雪遗音》非一人所搜集,搜罗范围至为广泛,是辑集者们‘多方搜罗’,‘问新觅奇,简封函递,大有集腋成袭之举,旦暮握管,凡一年有馀,始成大略’(华广生序语)的曲集;搜集时有人且及‘于案头翻得词曲数本’(高文德序语)。蒲松龄的作品,过去传抄风气甚盛,因而《白雪遗音》由多人搜罗辑集成书时,可能遂有一部分蒲松龄作品被录入。

部分聊斋小曲或为后人以流行的时调小曲托名伪作。

这三种原因究竟是以何者为是,文献无证,难为遽断,尚须学者们今后研究论定。

以上引自195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关先生论文集《曲艺论集》。半个世纪过去了,却未有就关先生的分析续作发明者。

1998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马振方先生据日本庆应义塾大学图书馆所藏而辑校成的《聊斋遗文七种》,其中第六种即《聊斋小曲》。书中设注交代:“抄本原目分正编、附录两部分。正编六十目,附录十五目。……此次……分正编、附编、附录三部分:正编为考定之蒲氏遗作计八首;附编为抄本正编中真伪尚难遽定之五十三首。”

马先生书附录专文《是否蒲松龄所作?一庆应大学所藏十五种抄本真伪考议》。其中论新编《聊斋小曲》正编中是蒲氏作品后,又言:“《聊斋小曲》中的蒲氏之作自然不只这八首。但此外还有哪些,却难遽断。……考其真伪,不能以局部推及全本,而要一首一首地落实。这是极端困难的。从平井氏捜集的聊斋资料掺杂大量伪作来看,小曲中也极有可能混入伪作。但究竟哪些是伪托的,同样难以作出判断。”

马振方先生把多量的小曲作为附编,指出真伪难定,这比平井雅尾先生的态度谨慎。但不能明白他为什么对关德栋先生的分析置而不顾。笔者近日才从马先生书读到这些小曲,深感似曾相识,按关先生的思路,与《白雪遗音》一一核对,又与《霓裳续谱》核对,从而以为马先生编为附编的53首中,有44首可以判定必非蒲松龄所为,而是蒲松龄去世后的民间小曲。我的理由如下。

关德栋先生说《聊斋小曲》中有15首散见于《白雪遗音》卷一或卷二。我的核查结果是共44首全都见于卷一“马头调”。而《白雪遗音》的这些作品中,有15首又见于比它刊刻早33年的《霓裳续谱》,仅是简和繁的不同。现在把互见情况列简表交代于下,对《聊斋小曲》附编的作品按顺序编号,编号后是马书中所在页码。作品题目最后共有“曲“字,表中略去。对比的《白雪遗音》作品都在卷一,仅标页码。而对比的《霓裳续谱》作品,散在几卷,先标卷数,继标页码。页码都指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明清民歌时调集》下册的页数。作品题目与紧连的左端一种相同者,以“同字”标示。

以上44首都是与《白雪遗音》卷一中《马头调》小曲相同的。这44首相当于马编中的42首,因马编的《望江楼》、《展花笺》各含两首而各作一题,但实际上与《白雪遗音》中不同题目的四首相同,应析为四首。

从对比情况来说,可分为四种。一种是与《白雪遗音》中文字全同或出入不大,不影响文意,但完全泯失了原《马头调》的格式,即所谓“带把”。

《中国戏曲曲艺词典》马头调:曲调名。清初至道光年间流行。晚清时传唱者已少。清杨懋建《梦华琐簿》:‘京城极重马头调,游侠子弟必习之,其调以三弦为主,琵琶佐之’。一般六十三字,可加衬字,平仄通协。句式与〔寄生草〕略同。故〔寄生草〕可翻〔马头调〕唱之。嘉庆年间盛行‘马头调带把’,即每句带一四字句或五字句。《白雪遗音》中收此调甚多。”

赵景深为《白雪遗音》所写的《序》对卷一《马头调带把》言:“所谓‘把’,都小一号字印,尤为细致,大致每句的字数约为七、四四、三七、三七;四四、三七、三七,共总是七十三个基本的字。分为七个小段,每段后面有把,一般是四、五个字。”中华书局《白雪遗音》对“把”,都是在正句之后用小一体字偏右排印,格式眉目清楚。如《哈叭狗儿》(按,为求方便,本文以括号表示“把”):

哈叭狗儿汪汪叫。(这事好蹊跷。)忽听的外面,把门轻敲。(不敢声高。)奴就即速开了门,一见情人微微笑。(问问根苗。)你这两日,却为何冷冷冰冰的把奴抛。

(你可说分晓。)闭了双扉,把灯儿高挑。(少要发鸮)奴家见了你,不由人心中扑漱漱跳。(为何来迟了。)想必是,另有知己将你靠。(把奴撇了。)

而所谓聊斋小曲附编第2首《哈叭狗儿曲》中。这些“把”却一律与正句是同一体大小的字,看不出格式特点,而且使得又有其他改变。如“为何来迟了”本是依附性的“把”,马书中另是:“为何来迟了?这是为何?这是为何?”原“了”字合韵,而“何”字不合韵。有的“把”和前后正句被任意增扩。如原马头调《自从离别》:“满腹的忧愁,告诉与谁?(对景好伤悲。)口儿里说是不伤悲,眼中含伤心泪。(紧绉双眉。)叹气入罗帏,翠被生寒如何睡?(盼郎郎不归。)废寝忘餐……”而所谓聊斋小曲附编第45首《惜光阴曲》:“满腹的心思,告诉与谁,对光景,好伤悲,但是此口头得说不伤悲。无限的苦,眼中长含伤心泪。真伤心,紧皱着双眉,叹气入罗帏。翠被初生寒,冷清清的叫奴如何睡?盼郎郎不归,废寝忘餐……”完全改变了原来句数和每句字数的格式,句意也或不畅顺。

44首聊斋小曲与相关的《马头调》各首,文句大同小异,已能说明前者由后者来。这些小曲全部泯失了《马头调》独具特色的“把”,这又充分说明:是在这些《马头调》口头传唱许久之后,原“把”已在流传中被改变了固定的格式,变成正句了。有人按照传唱的文句记录下来,唱者和抄录者已不知《马头调》之曲及它的“带把”。再向后便误传或有意假说它们是蒲松龄所作。

《白雪遗音》卷一、卷二收《马头调》515首,正是此曲调全盛时代的大量作品,而《白雪遗音》不言有某一首系名于谁,说明所谓这些聊斋小曲从起初产生到流传,再到《白雪遗音》辑册之时,并无蒲氏之作的说法。到19世纪30年代日人平井氏收购蒲氏佚作时,自然而然助长了冒蒲氏盛名的作假。否则,几十首民间无名氏小曲,一百几十年之后,突然都成了蒲氏之作,这是不能让人相信的。更何况1715年去世的蒲松龄,怎会在生前写出1804年作《序》1828年刊刻的《白雪遗音》中的几十篇小曲呢?

第二种对比差异,是聊斋小曲文句错讹不成意,或改变了原《马头调》旨意而不妥。

原《马头调.一群雁》只看那成双莫看孤单。(不是心偏。)奴命苦空有成双不见面。(合雁是一般。)后一句“把”,在小曲第一首《一群雁曲》中作:“心思定合观是一般。”但“合观”不成文意,因而马书校成“合眼”,然而句仍不通。显然,原“雁”字先误为“砚”,后又误为“观”。

原《马头调.一块云笺》:“一块云笺分两块。(纤手轻裁。)一块叠起一个鸿雁儿来。(泪珠儿盈腮。)这一块,写封情书烦雁带。”是说纸太大,写信用不完,裁下一半叠成纸雁。用此纸雁感应来一只真雁。带去情书。写得极有情趣,又是民俗的反映,而小曲第14首另是:“一块叠起,一块等着鸿雁来。……这一块,写封情书烦雁带。”注言第二个“块”字在抄本中作“个”,校改为“块”。按,断逗及校误,抄本实是“一块叠起一个鸿雁。等着来”意。即比《马头调》加了“等着”一意,还不违句意,但把此“等着”误抄在“鸿雁”之前,便使“叠起”重要一意失去了着落,句意难明,大杀风景。从而便使马书误校又误逗,更让人对此句不知所云了。《马头调.长远计》:“满怀心思对谁提?(惟有自知。)”但小曲第36首误抄成:“满怀心事对着谁提,惟有知己。”变成尚有知己可言,与文意相背。又,原文:“除非是,来来往往跟着你。(心满意足。)”这个“把”被误成“心满意足又满怀”而句不通。

第三种差异很大,或把原来的一曲讹误成两曲。如《马头调.未曾写书》全曲是:

“未曾写书先流泪。(自己把胸捶。)揉了揉杏眼,紧绉着娥眉。(有冤诉与谁?)

离别后,原许下柳绿桃红把佳期会。(叮咛好几回。)到而今,西风儿紧急,北雁南飞,孤灯相陪。怕到黄昏,盼断肝肠,才把奴的心想碎。(懒入床帏。)可怜俺费尽了唇舌,一旦心灰。腰肢瘦损。怕对菱花,云鬓短堆,眼中流泪。合眼朦胧,魂散魄飞。(命在垂危。)恨薄情想必是,你在那梳妆秦楼以外,另有个人儿成婚配。(夫唱妇随。)忘却了,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人而无信,撇却前言。你那里成双,俺这里孤单。你把良心昧。(负义的王魁。)”

而小曲第9首开头:“红樱桃把佳期会,叮咛好几回。”由此到末句“负义的小陈魁”,与上引原文的“桃红把佳期会”句从“桃”字上的文句全部丢失,又把此句的下馀文字改成“红樱桃把佳期会”,字不成文意。第33首小曲《未书》:“未曾写书先流泪,自己把胸捶。揉了揉杏眼,紧皱着娥眉,有冤诉与谁?离别后,原许下柳。”按,末句意不全,却结束了全曲。因为这正是第9首小曲脱失的部分。

又,如小曲第26首《红日归宫》与第27首《学生思情》正合成《马头调.红日归宫》。

有的聊斋小曲只是原文的一部分。《马头调.鱼儿跳》:

“河边有个鱼儿跳。(只是水面飘。)岸上的人儿,你是听着。(不必往下咕。)

最不该手持长竿将俺钓。(心下错想了。)鱼儿小,五湖四海都游到。(也曾弄波涛。)

你只管下钩引线,俺闭眼儿不咕。(枉自心焦。)不上你的钩,我看你脸上臊不臊。(是你自招)。速走罢,心中妄想你瞎胡闹。(不必把神劳。)”

但第32首小曲《鱼儿跳》只有从开头到“五湖四海皆游到”。只有原文的一半。而且“五湖四海皆游到”还作重句,很像是完篇,这便是有意作伪了。

聊斋小曲第35首《一轮明月》只是《马头调.一轮明月》的前三分之二。而且把原句“(丢却了奴家)”的“把”,改成“奴就恨他,奴就恨他”的叠句,也是有意作假,貌似全篇。

第四种差异对比是改头换尾。《马头调.自从离别》的开头是:“自从离别心焦碎。(为的却是谁?)”而第45首《惜光阴》小曲开头改为:“叹罢了光阴好似箭追。(为的却是谁?)”这样改动使得文意不畅。此小曲最后的“人惜他,他不惜谁”等共54字,又是另加的,可能是把别的小曲文字移接在此。类似的情况不再示例。

又,第25首小曲中:“他愁我,岂不连他也愁痩,无有挂心钩。”其中“有”字是“用”字之误。句言:你不用把我挂在心上。第29首小曲中:“又是想来又是恨,自己沉音”句中,“音”是“吟”之误。但无独有偶,《白雪遗音》中相关的《马头调》曲文中,这两处误字完全相同。这更充分说明这些所谓聊斋小曲本来是从《白雪遗音》抄传的,连误字也忠实的抄下来了。

各小曲本是同一《马头调》,但竟然没有一篇标示此调名,相反的却是许多文题之下标示了各种各样的调名。如:琴瑟调、梅花调、快梅花调、提高唱曲、鸳鸯调、阴阳调、云梯调。这些曲调名称不仅在别处不曾见过,就是蒲松龄的《聊斋俚曲集》中连一个也未曾见到。显然,这又是作假者有意编造而加上这些人们不知的,仿佛透露出“古色古香”的名目,来让人相信是很早之前博知的蒲松龄时代的曲调。

《白雪遗音》中对应的《马头调》,有12首又与刊刻早33年的《霓裳续谱》中的《寄生草》调,有一首与《打草竿》调,一首与《北河调》的小曲,是由简到繁的相承关系。而清代乾隆九年刊刻的《时尚南北雅调万花小曲》中又有一首《小曲》与那首《打草竿》相类似,现把这四首原文移录,以见传承改变关系。

《打草竿.从南来了一群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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