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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是又黑又冷的时候,胤禵轻轻地把我摇醒,屋里的烛光和他使人安心的表情都让我错觉——错觉还在梦中。

我略拢了拢发,从榻上坐了起来,看见他为了不惊动许多下人,正在自个儿编发,我忙起身帮他,他已差不多将好了。

我一手拿过结发的穗子,一手托起他的发,还是很不习惯男人留这样长的头发。直觉手里沉沉的,颜色也是黑而亮。也许是由于没睡醒的缘故,我竟呆呆地发起楞来。

“月琦?”胤禵清沉的声音在耳边一响。

“啊,奴婢……”我一惊,吓了一跳,随即笑而不语。

胤禵没有回头,朝着镜中的我微笑:“快点,不然迟了早朝就完了。”

“嗻。”

一下,两下,穗子结好了。

此时有人悄悄地敲门,小声问:“爷起了吗?”

“进来吧。”胤禵摸了一下发辫应到。

福安推门而入,给胤禵穿上朝服。我见过李德全服侍皇上穿过,这朝服穿起来极费功夫,需两个人同时伺候才来得及。

我知胤禵是希望见着我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日后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可眼见着福安急得团团转,胤禵却真能一言不发。

也不知能帮上多少忙,不想上前七手八脚的,和福安两人配合,很快就穿戴齐整了。

一会儿福安出去端了茶来,胤禵坐着漱了漱口,又喝了一盅。我则飞快地整理好云鬓,也漱了口,趁着天还没亮,一行人赶往宫中。

走在黎明的街巷里,只有巡夜捕快的佩刀叮当作响,早起做买卖的生意人赶路的脚步也一样匆忙。我忍不住偷偷掀了一点帘子,一股清冽的冷风吹了进来,使人不觉的身子一缩,却在闻到风中刹那如此真实的气息后,为之沉醉。

临近宫门的时候,我心中的不安开始没来由的扩大,大开的深红宫门,就像吃人不眨眼的血盆大口,有的只是绝望。

“月琦,”胤禵转过身看着我,他一定是捕捉到了我脸上的恐惧,将原本要说的话收了进去,目光那样直直的看到我心里,“听我说,待会儿先行到最内的那个偏门,你溜进去,只要小心穿过乾清宫,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听明白了吗?”

我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回道:“知道了。”

行至偏门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不回头地任身影消失在迷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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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小跑,我气喘吁吁地奔到那间小屋的拐角,心中着实庆幸这屋子座落在一处院落的尽头,又有树木隔开,是个十分幽静之所。

可刚拐过弯,就被眼前的情景吓得停了心跳。

一个穿着朝服的男人正侧身站在院中,见到我,他不紧不慢地对着身边的太监挥了挥手,那人便自觉退守至门外,然后他慢慢转过身来。在即将看清的一刹那,我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是胤禛。

他一步步走到我的面前,紧盯着我。多年后在围场的夜里亲眼见过狼的眼神,才知道我那时怕的是什么。

在他的目光里不由自主的,人便软了手脚,他经过时没有停下脚步,只在我耳边用那样轻软地声音说道:“跪下。”

紧绷的弦就像刹时松开,顿时便跌跪了下来,莫名的屈辱与紧张使我说不出话来。

他走远时冷冷扔下一句:“跪到我回来。”

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良久,我跌坐在青石地上,一种从心底伸起的疼痛让我无助。

为什么来到这个时空?是否能够回去?这是月琦的人生还是我的?究竟何去何从?

一连串由远而近的问题,无数个交错倒置、不知哪一世的回忆……一件件,一桩桩,再也止不住地浮现在眼前,直到快把我逼疯。

我的双腿已经麻木,却没有一丝想要移动的yu望。

从清晨到黄昏,我渐渐意识模糊,直至有人挡住了天地间最后一缕余晖,我拼着仅存的意念,睁开眼,努力直起了身,钻心的麻痛使我皱紧了眉。

胤禛弯下了腰,他在看我吗?过了似乎有一昼夜那么久,他才开口。

为什么他的声音听来有一丝痛苦?为什么他要在那么远的地方说话?

不对,不是,他就在我面前……

他在问——“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哦,可笑啊。胤禛,我说了,你会懂吗?

“为什么?为什么……”一遍遍,一声声,由远及近,近似哀求,最后竟让人不耐烦起来。

我努力睁眼,“自由……还要一点希望。”

“自由?希望?”他的脸竟像放大了数倍,那神情似想把我剖开看个明白。

我回以那样无所谓的目光,他突然纵声大笑起来,那声音比萧瑟的秋风还要凌厉,停止时,肃杀便融到了眼中。

这一切就像一场恶梦,然而却还没有结束。

胤禛一把抓住了我的下颚,力道之大,使我的唇齿撞在了一处,流下鲜血。

“记着,你要的自由、希望,这宫里除了皇上,没人能给你!”

他一把抛开我,拂袖而去。

失去重心的我,昏迷着倒下。

夜里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我抱进了屋子,麻木的双腿被活动开了,只是开始时像无数只蚂蚁咬人那么疼。

我觉得时冷时热,什么药——好苦。

到处天旋地转……

我紧紧抓着一个人的衣袖,却听见无数声叹息。

再醒来时,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模样,只是披衣而起时,力气小得站不稳。

窗下有人轻问,进来了,是福安和胤禩跟前的小三。还不算太意外,但没想到昨晚竟是两个都有份。

替他们的主子问了好,交待了吃什么药,怎么吃之后。便听到了最大的一个消息——万岁不日就要返京了。

然而说着就要回京的事,被西南作乱的蛮夷一扰,皇上便如出宫前许多人预料的那样,还是去战场上活动活动了手脚。只所以这样说,是因为这种程度的叛乱,对于国力正盛的大清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康熙也完全不用亲自出马,他这样做不过是顺道乐意罢了。

于是当万岁真的要回紫禁城的时候,已是深秋,而我的身子竟还是不曾全好。

罚跪那夜之后,胤禛的话便时时出现在我的梦中,自己也就没有像大夫所料想的那样,几日便好起来。小病只是一个由头,身虚体弱时,一夜一夜的睡不着,更把来到这个世界后的迷茫、孤单、思念、恐惧一股脑儿都勾了起来,终于把小病变成了大病。

自己心里似乎也有一个声音在说,就让我避一避吧,避一避,让我再沉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会儿,哪怕只是装病也好。

随着万岁回銮日的临近,理智却明明白白地告诉我:是时候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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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病着的日子里,胤禩总是在叫小三带来各种书籍给我。

一日瞧着汲古阁的毛诗正义,上面通篇的君臣之道,后妃之德,便忍不住取纸写道:“采风民间,何来君臣?伊人为妃,孰可求之?”

待到还书的时候,眼角瞥见那书侧还露着纸的一角,立时叫住了小三,想了想,一笑还是作罢了。

新送来的书里,仍有这本,夹的纸却换了:“正义非义,原在道中;所谓伊人,近在咫尺。”

悄悄地把书笺收起来,望了望窗外,只觉和风袭人,清空澄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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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胤禵,更是大胆地溜过来好几次。那日梧桐树下,胤禵喝着茶,冷不定地说:“月琦,我们在哪见过吗?”

“嗯?”我一时不明就里。

“是不是我忘了,我们曾在哪儿见过?如果宫中大雪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谋面,那么你摔倒后,醒来看着我时就好像我们早已相识。”

他顿了顿,站起身踱到小院的中间。“也是从那时起,我一直都觉得好奇,后来则有些不平,因为不知缘由。”

胤禵背着我站在院中,复过手,等待着答案。

我不想隐瞒却难以解释。

“胤禵,我想我在梦里见过你……”还没有说完,我自己先笑出了声,轻摇了摇头,继续道:“我知道这很可笑,但我不知道怎么说,你似乎既是我梦里的那个人,又不是他。”

“月琦,你让人无法置信。”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怎么能指望别人信。我只是不想欺你罢了。”

“我想,如果你想找个借口,定有比这个更好的。”胤禵转过身,脸上的表情有些玩味。

我耸了耸肩,才惊觉这个动作有些夸张,赶忙逃开去,沏了新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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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不断送来的闲书里,还有一类便是棋谱。入棋容易,知棋难。实在是从前也没有过这样定的心性,学了几年,后来又顾着其他,渐渐地也就荒废了。

不想,到了这里又拾起来了,不过古人下棋与今有很大不同,最要紧便是三条——古人执白先行,今人反之;古人有座子制度,且放角位置为“四四”,今无座子,放角亦多为“三三”;还有“还棋头”一说,数子时尚要减去一目。

才下了没几日,便迷上了。每日得了空就摆上棋盘,琢磨古局。

当初学棋时,学院里的教授开第一堂课教的便是输一目与输百目相同。可看了几日古谱,惊叹的是古人对弈犹如实战,攻城掠地,排兵布阵,极其相似不说,连谋略用人也如出一辙。故失一子与失十子便如失一城与失十城之别,是锱铢必较,不可同日而语!

一日在院子里“杀”得正酣,浑然不觉有人来访,等到了跟前出了声才知。胤禩笑着道:“怎么,棋下得安都忘了请?”

忙起身行礼:“八阿哥吉祥!”

“月琦,好兴致啊。”

“回八阿哥,不过是消棋度日罢了。”

他听了一笑,自在院里的石凳上坐了,我去泡了茶来,却见他已重摆了河洛,自取黑子。

“月琦,你执白开局如何?”

好啊,胤禩,我正求之不得。“奴婢遵命。”

一局未了,已是天黑,两人只得作罢。对了对日子,两人皆得空处,还得七日后。

胤禩走后,我更是日日痴迷,钻研练手,差点因棋误事,吃了板子。

约期到时,早早就布好了盘,坐等来人。

不想胤禩到时,竟还带着胤禵。问了安,上了茶,胤禵先说:“让我先观了前局,待会就只能‘不语’了。”

胤禩笑道:“那局才布了一半,你看了也不照样不能言语?”

胤禵也不理他,只专心先看了半会儿,抬头道:“八哥,月琦下得一手好棋啊。”

“是。你再没别的要说了?”

“你们下吧,我今儿个算是来对了。”

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胤禩筹握布局实是我所不能,然自己一不贪胜,二无后忧,先求自保,又开局占了先手,倒也应对从容。

序盘便如此相安无事。至中盘形势骤变,胤禩一改那日稳妥之风,上手即步藏玄机,走来却是一派轻灵飘逸,着实一个妙字。

十手过后,自己竟明显出于劣势,胤禩黑子刚落,便“劫”去我二子。我一时苦于思索,半日无果,转念又重观大局,突然有了念头。

后百手,两人俱落子不停,直至最后一手,方见分晓,大难不死,我竟胜了半子。

“八哥,你输了。”胤禵朗声笑道。

真是一下棋就忘了轻重,忙跪下行礼,“八阿哥,奴婢向您请罪。”

“起来吧。胜败乃兵家常事,何须过虑?月琦,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三人一时都起身再看,评点切磋。

“八哥,你看中盘这一手之后,月琦又连失数子,实为‘弃子顾我’,并借此而诈,你落子何处,她便就近‘寻劫’,表面看来顾此失彼,实则暗中埋伏,故‘收官’处十数手,她一路杀来,把伏下的‘劫’都给你开了。”

胤禩坦然而对:“十四弟,实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八爷,奴婢这也是兵行险招,若不是八爷早对奴婢失了防备,奴婢又执白得了先手,断不可能胜。”

胤禵一叹:“八哥,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月琦是逢危即弃。你看,这一手,她竟敢连弃五子,我都要服了她!”

“奴婢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就终局来看,这还尚数舍小。”我忙着解释。

“反观八哥……”胤禵还未几评断,胤禩已点头接道:“我自认稳操胜券,轻速而行,犯了兵家大忌。收官之战又纠缠于细处,实属不智。这盘棋,一转再转,却是好棋。”

三人相视一笑,心领神会。

抬头看天,离天黑却是尚早。胤禵问我道:“可有酒吗?”

见我面露难色,也不等我开口,便对跟来的福安低低说了几句,不会儿他便弄来了一壶酒。胤禵开了盖一闻,叹道:“好酒!这才是‘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唯消一局棋。’”

又给三人各斟了一杯,方才坐下对我道:“我与你战一局如何?”

不及应话,胤禩先笑道:“你我本不过伯仲之间,兴许我还胜你些。今日虽得了空难得,可要想关闭宫门前了局,恐怕不能。”

胤禵已摆了棋重来,又自斟了一杯,淡淡回道:“观棋不语,八哥只不说话便成,天黑前必能分出个胜负。”

“好,我赌月琦胜。”胤禩大有志在必得之意。

“那赌注呢?”

“前儿,我听说老四得了一套‘永子’,你想法子弄来如何?”

胤禵一听便笑了,“哦?云南进贡的上品,据说黑白子宛如天然玉成。这个赌得好,若我赢了,就换八哥去讨。”

“两位爷这个赌得可难,想要四爷的东西……”我话未说完,三人皆了然而笑。

胤禩遂道:“月琦,这可就得看你的了。”

说着便开了局,胤禵行棋,至中盘尚散若星云,我一路试探布局,却不见他实手应对,倒是悠然自得的给自个儿和众人斟酒。

我苦思难解,突的心念一转,放手而行,竟觉得此局气象开阔,颇有战国古棋谱所记之风。

渐渐也忘了形,拿起酒杯一干而尽。只觉不再计较那细微缜密之处,第一百十二手,我“做劫“吃掉胤禵二子,他面露一笑。

此后二人互不想让,直杀得天昏地暗,不到终局,便胜负已分。

“八哥,如何?”胤禵干尽一壶,推手而立。

胤禩起身抬头看了看天,说:“明儿我就去问老四把东西弄来。今儿个也不早了,该回了。”转身又对我微微一笑:“月琦,可知哪儿输给十四了吗?”

“自第一百十二手。十四爷是排兵布阵的高手,硬拼着实不可取,月琦不懂打仗,犯了以短搏长之忌。”

“面上看来,却是如此。实则大错特错——月琦,自第一手,你便输了。”

我一呆,见胤禵正对我笑,又边对胤禩道:“走了。”他也不让我行礼,同着胤禩,潇洒自去。

我回身望着棋盘,怎么就从头便败了呢?

呆立了一会儿,暮色笼罩,棋盘上刹时辩不清黑白,亦不见终了。顿时恍然大悟,算人、算子、算心,我自以为攻城掠地、杀生夺人,他却原来脱于大观,意不在此!

出棋则观,入棋则杀,胤禵一路行来,竟似出入自如。若不是我第一百十二手灵台顿明,放手一搏,只怕不到收官,便已一败涂地。

胤禵啊,胤禵,你若凡事肯上三分心,天下何愁不成?

古人说博弈乃“手谈国事”,诚不我欺!

一月后,胤禵竟悄悄让人送了那付‘永子’来,叫人传话说:“不过是借花献佛,只别给四哥瞧见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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