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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宿命(二)

李墨荷并不急着质问,“是怎么知道的,你不必去猜,只是你伺候雁雁这么多年,也该知道姑娘非池中物,她不曾薄待你,于公于私,你都对不住这主子。”

杏儿神色微顿,又低头默然。自知辩解徒劳,半晌说道,“凤凰胆已经拿去当了银子,银子也用了,无力偿还,只剩下这身子可任您处置,以此抵罪。”

见她这样坦然,李墨荷倒觉她有难言之隐,“你也是个想不透的,为何雁雁早知你的事,却没有揭穿你,反而让你继续当差。如今你又来偷,她不直接处置,而是托我来说,这不是要给你留面子么?雁雁虽小,可因对生母的敬重,对你念及旧情,等你认错,你却不懂。”

杏儿不由怔愣,终于是抬头看她,这个缘故她竟从头到尾都没想过,只是抱着侥幸之心,哪怕是被查出,也不打算说的。

“说到底你是不信雁雁这个主子,觉得哪怕说了,她也不会理会,反而让你不便偷珠。”李墨荷耐着性子问道,“如今我也不想追究你为何要偷,只是姑娘那,再不用你伺候了,柳家也不会留你。”

哪怕她有悔改的意思,但背弃过主子两次的人,她不便留,柳家并不缺人。

杏儿已然将全部事都认了,也不求饶,只是听见被赶出柳家,到底难过,但心中也轻松许多,“我娘被人讹了一大笔银子,我爹和哥哥气恼不过,每日责怪,我看不过去,就贴补了些给娘家。被婆婆知道后,又被大骂,可实在没钱抵上,就偷了珠子……”

李墨荷暗叹一气,心眼是好的,但却将后果强加在了别人那,而非自己解决,“这事你大可跟雁雁说。”

杏儿喃喃道,“如今知道,已经晚了。”

李墨荷默然片刻,让宁嬷嬷拿了三十两银子来。宁嬷嬷讶异,“这么多?”

寻常人家一年花费十两已能过上温饱日子,这一出手就是三十两,由不得她要惊讶。见李墨荷不似开玩笑,只好去取。

等她拿了银子来,李墨荷说道,“这钱你拿去,算是你伺候过姐姐的情分钱,从今往后,你也再不是柳家的下人,不能再伺候姑娘。”

杏儿呆愣瞧她,“奴婢本就是被安家买去做下人的,后随小姐陪嫁到柳家,得小姐恩情,给奴婢找了个好夫君,又将卖身契当做嫁妆交还了奴婢,这恩情一世都还不清,太太怎的还给钱奴婢,这是要折煞奴婢么?奴婢是一时鬼迷心穷,但绝不敢领这银子。”

李墨荷语调微缓,“你会这样说,也不枉雁雁不追究。这银子是雁雁给你的,不是我。要让你离开柳家的,也是她。这银子,不过是在买断情分。雁雁曾说,当初她生母离世,你里外照顾,待她长大,又同她说安姐姐的事,让她不觉自己是个没娘的。只是出了这事,她也留不得你。给钱,是情分;让你走,是断了这情分,从今往后,各不相欠。”

杏儿愕然得不知该说什么,愧疚如潮,淹没了心,颤声,“奴婢不要这银子,只求能让奴婢继续伺候在姑娘身边,一世做牛做马。若再动了其他心思,天打雷劈!”

“留不留你,不是我说了算。”李墨荷抬头示意宁嬷嬷,宁嬷嬷心领神会,退身去请示柳雁。

柳雁此时正坐在炉子旁,手里拿着个橙黄橘子,炭火的炽热在屋里各处蔓延,钻入每一个冰冷缝隙。

宁嬷嬷来请示时,她没答话,念念道,“嬷嬷,你知道烤火时,最舒服的是谁么?”

宁嬷嬷微微蹙眉,思量稍许,谨慎答道,“不是烤火的人么?”

“不是。”柳雁将橘子翻滚几圈,剥了皮,露出饱满橘瓤,因握在手里久了,里外都染了暖意,“是橘子,因为它只要烤火就好,我却还要想许多事,想的还是不高兴的事。所以它比我惬意多了。”

宁嬷嬷在旁答是。柳雁剥了一瓣橘瓤送入嘴里,清甜入喉,又道,“不过我还是想做人,不愿做烤火时的这橘子,因为它不能给自己做主,终究还是要被人吃的,而吃它的,是我。活得惬意,不代表没有危险。可如果能将这危险化去,即使平日不这样舒适,结果是好的,才是胜者吧。”

到底不是个愚钝之人,宁嬷嬷已猜到七姑娘的决定,“姑娘的意思,是留下杏儿?”

柳雁愉悦点头,“对。她若再叛我,不必我娘出手,我会先断了她筋骨。嬷嬷应该知道什么下人最难求,杏儿她连最想要的银子都不要了,宁可受罚也要留,雁雁打赌,日后她会很忠心。”

宁嬷嬷当然明白,主子真正喜欢的不是巧舌如簧的,不是貌美如花的,更非勤恳如牛的,而是对自己忠心耿耿,没有二心的下人。所以尽管伺候柳雁的管嬷嬷并非是个机灵人,老太太要给她换个嬷嬷,她还是执意要管嬷嬷。只因管嬷嬷于她,一心一意。会做事的下人到处都是,可待主子忠诚的,却屈指可数。

她弯膝说道,“那奴婢这就禀报,姑娘要留杏儿姑娘。”

柳雁点点头,等她走了,又捏了捏手里的橘子,如果不是怕被人吃了,做橘子还是挺好的嘛。

话传回李墨荷那,她已是讶异,“留?”

宁嬷嬷就知她会意外,“回夫人,是,姑娘说留。”

这答案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杏儿本已打算受罚,听见这话,也是震惊。讶异之下,转而更觉动容,也不顾地上硬实,往下磕头,咚咚作响,“奴婢日后定会好好伺候姑娘!”

李墨荷本不明白雁雁为何这么做,听见杏儿发抖的声音,顿时了然,微微笑道,“我倒不如雁雁豁达。”

她让杏儿休息两日,再回府好好伺候雁雁,这偷珠子的事,也算是尘埃落定了。解决了这事,她才得空去书房,想帮着柳定义找北城舆图。自古以来不就是夫唱妇随,方能上下和睦。

柳定义已将舆图找出,好在平日都有让下人晒书,没有遭虫蛀。不过是多年前的图了,北城如今有变,而且因是私人所用,军营要塞没有描绘上去。还是得自己亲自去跟李将军说说,亦或是进宫找份详尽的。那明日得去皇宫一趟,又是一日不得空了。

忽然察觉有人推门进来,他放眼看去,眼前人被紫色厚披风裹着全身,只看得见脸,红润娇俏。李墨荷说道,“敲了门,没听见二爷应答,估摸是入了神。”

这事不是一回两回,两人也不用多言。柳定义将图纸收好,用锦盒装好。李墨荷说道,“二爷这是忙完了?”

“嗯。”柳定义见下人给她褪下披风,还是方才见的衣裳,问道,“还没梳洗?”

“刚才忙了件事。”

李墨荷将事情前后说与他听,直说到雁雁的决定,柳定义面上神色才有所不同,笑道,“雁雁只是做柳家姑娘太屈才了,若非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愿意,真该带她去边城。”

“这话可别让娘听见,否则要责怪二爷了。”李墨荷说道,“雁雁在京城一世安乐,倒没什么不好。”

“为国效力才是殷国子民当做的。”柳定义想了想说道,“你是做娘的心,我是做将士的心,倒都没错。”

李墨荷笑笑,他倒不是个脑子不会拐弯的,“二爷说的是。”

书房的炭火又要重新添了,柳定义止了下人,拿过披风给她围得严实,“回房吧。”

&&&&&

冬夜屋里最暖,外头又飘雪,但凡没什么急事,屋里的人都不会出去。是以杨氏听外头敲门声响了许久,也不想出去,被吵得不耐烦了,丈夫说她,才慢吞吞去开门。

方青裹着棉袄在外头冻得不行,冷得哆嗦,门开后见了人,声音都在发抖,“杨婶。”

杨氏皱眉,“这大冷天的你干啥呢?”

“杨婶,我跟您商量个事成不?我想借点钱,我娘的药还没抓。”

杨氏莫名道,“我不是给了你一袋么?足够了吧。”

“我知道那钱是柳家让您转交的。”方青想将钱袋塞回给她,“这钱我不要,您能借我么?”

杨氏觉得她好生奇怪,“柳家是怎么对不住你了,这样苦愁大恨的。人家托我送饭送钱给你,你反倒一点心意不领。这钱干嘛不要,别给脸不要脸啊。”

这话好似无论她做错什么都该受着,否则就是她的不是。方青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不提这事,婶婶能否借点银子急用?”

杨氏这才知道她是当真不会去做柳家先生了,那就是没了好差事,更没好脸色,“你不做柳家的先生了,孤儿寡母的,拿什么还?”

方青愣了愣,“婶婶,平日里你可没少在我家拿吃的喝的呀,你女儿出世时,你忙着去摆摊子,都是我娘给你带大的,可你都不曾给过我们看孩子的钱。如今我只是想借一点钱给我娘看病,你……”

“啧啧。”杨氏满脸不屑,斜眼看她,“是我求着你们带的吗?是你娘主动说帮忙的。如今还跟我讨人情,要点脸不?”

饶是方青的性子平和,可还是被她气得不行,恨声,“哪里像婶婶你这样不要脸。”

说罢,愤然回去,将门啪地关上。惹得杨氏在隔壁叫嚷,骂得整条巷子都听见了。

韩氏哪里会听不见隔壁恶言恶语,见女儿回来,想说些安慰的话,话到嘴边,就咳了起来。方青看着不忍,“娘,我去给您抓药。”

“青儿。”韩氏拦住她,又俯身急咳,“娘也是糊涂了,怎会以为这饭菜,这银子都是她给的,让你为难了。虽然为娘不知柳家对你做了什么,可能将你惹怒,定是他们做错了。这钱,我们娘俩不要!”

方青眼眸微湿,“娘……”

韩氏摆摆手,“等明儿娘就将钱还回去,你早点歇下。”

她这么说,方青反倒不舍得将钱还了,至少这钱可以应急,可以给母亲买药。这咳上一夜,身体都要咳坏了,“娘,初一是柳家发工钱的日子,这离初一也没几日了,我将那腊月二十多日的钱匀出来,这也是青儿的工钱不是?并不是嗟来之食。”

韩氏想想也是,也不愿女儿太过为难,点头答应。

方青当即拿了伞往外走,“女儿去抓药。”

“明儿去吧,天又冷又黑。”

“不碍事。”方青迎着风雪出门,只想快点抓药回来给母亲熬服。等天亮了,她再四处去问问可有活做。眼见就要过年了,得先弄点钱过年。

到药铺抓好药,大夫欲言又止,到底还是问道,“听说你不在柳家教书了?家里还遭了贼?”

不过隔了两条街,事一传就传开了。

方青应了一声,大夫忙说道,“我们这是小店,一家老小都要老夫养活,从不赊账的。”

方青拿药的手一抖,盯着他说道,“我们方家何时欠过掌柜钱?”

大夫讪笑,“先提个醒罢了,免得到时候拉不下脸跟方姑娘说。”

方青咬了咬唇,“我瞧掌柜很拉得下脸。”

大夫不好说话,干脆不应声了。方青冷着脸拿药离开,这种落难遭欺的事,她在年幼时也经历过一回。爹爹还在世时,她不曾听过一句恶语,每人待她都很好。可爹爹一过世,就全变了。

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鸟儿有翅强如虎,凤凰无翅不如鸡。

每走一步都沉如铁,重千斤,只是当年熬过来了,往后日子也不会差的。她安慰着自己,虽觉委屈羞辱,但并不惊怕前途。

“女先生。”

爽朗的声音划破冬夜寂静,穿过飞雪,震入方青耳畔,惊得她转身,只见个年轻人趴在树后,只探了头往她这看,“女先生,你怎么还不回家呀。”

方青背身就走,不理会他。柳定泽这才树后出来,跑上前去,“下人说你回家了,可我过来一看,你怎么还在外面。我买了麻糖,你吃么?”

“四爷回去吧。”方青见他旁边没下人跟着,就知道他是自个跑出来的,“否则常六他们又要到处找你了。”

柳定泽说道,“就当是我同他们藏猫儿吧。”

方青打定主意不理他,柳定泽也不知说什么好,总怕她气恼。许久才说道,“常六说,以前我常欺负你,所以你才讨厌我对不对?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你就当做是那个柳定泽做的,不是现在这个柳定泽做的,往后我再不欺负你,好不好?”

这话听得方青鼻尖酸涩,握了握拳没有答话。

柳定泽又说道,“你家遭贼了,万一贼又跑来欺负你怎么办,我让常六他们带人给你守在门前好不好?”

“四爷。”方青顿下步子,这一正眼看他,才瞧见他的发上都是落雪,又没裹披风,衣裳看着十分单薄,到底不忍心,扬了伞给他,“你撑吧。”

本意是给他自个撑,谁想柳定泽接过,就往她身边凑。方青往后急躲,差点摔着,恼了,“伞还我。”

“喔……”柳定泽讪讪将伞还给她,见她往屋檐下走,也跟了过去。到了屋檐下,这才没雪。他倒不觉得冷,虽然手已经冻得紫红,并肩齐站,旁人显得十分瘦弱,“你冷么?”

方青摇摇头,见一百个人也不如见他疲累,沉默许久,她才再抬头,看着已铺满白银的地,“四爷从不曾欺负过我……以前不懂,等懂了,却晚了。一直没机会同您道谢,而今可以说了。”

柳定泽诧异,“真的?”

“嗯。”

柳定泽心头的负罪感可算全都没了,欢喜不已,“原来我不曾欺负过你。”转念一想只觉生气,“那你为何要讨厌我,我又没欺负过你,女先生你是坏人么?”

方青忍不住看他一眼,真想说他是呆子……可他不就是呆了么……她吐纳一气,鼻子冷得不行,捏捏鼻尖,果然很冰。这事她解释不清,真解释了,万一他说了给柳家的人听,两人的清白就都没了。

柳定泽得不到解释,更恼了,“你果真是坏先生。”

方青看着他说道,“嗯,所以四爷回去吧,别再来找我了。”

柳定泽果断抬脚走,他没做错,那自然不必对她好以作补偿对吧?好像确实没错,这才安心离开。

方青见他离去,有些失神。已非少年身影,她却犹然记得。不过也好,总算是了断了,再不用有什么挂念。念头还未真正沉落,就见那年轻男子又迟疑着步子回来,扭了半晌,才怯生生很是不甘地说道,“我……我忘了怎么回去。”

“……”

&&&&&

常六觉得自己一定要挨板子了,他不过是去扒了两口饭,回来别的下人就大呼小叫说四爷又跑了。可大门紧关,管家那也说没见他离开过,仔细一想,才想起院子里有个狗洞。

于是不多时,柳家四爷钻狗洞离开的事就传到了老太太耳边。

钟嬷嬷伺候已经躺下的老太太起身,已能感觉到老太太的怒气,果不其然,衣裳还未全穿好,就见她恼怒不已,“将四房的下人全都换了!换个干净!卖了去给煤山的向老爷挖煤去!”

老祖宗向来心善,说这样的话,定是被气疯了。钟嬷嬷轻声说道,“四爷说要同下人玩藏猫儿,下人就随他去了院子,谁想四爷躲着躲着就……从狗洞出去了。”

老太太怒气不能减,“谁再说我儿傻,我非拧了他耳朵不可!”

字字都是重的,钟嬷嬷知道她是真气得不行,“下人都出去找人了,您消消气。”

“常六呢?”

“正跪在外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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