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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实在是斟酌不出合适的语言,呆了片刻,口中说道:“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将来这些人若是能够蒙皇上开恩,放回故乡,口口相传之下,该国的百姓也会知道,我大清并不是如彼邦人所想见的……那样。”
皇帝扑哧一笑,拦住了奕要出口的斥责之语,“你的意思,朕很能明白。你是想说,我大清并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般野蛮之国的,是不是?”
“臣不敢。”
“这又不是你自己心中所想,不敢什么?”皇帝笑着说道,“朕命人善待联军俘虏,想来朝臣之中大不以为然之人甚众。这些人啊,只当这一次天朝完胜联军,是祖宗保佑,上天眷顾,朕在京中指挥若定,将士用命所致——这样的话未必是不对,不过,还有一节,是他们不肯、不愿承认的。那就是,天朝巧计百出,联军骄兵心态。方有今日之果”
“这一次的胜利,本是多重因素重重累加之下才有的。若真的惹怒了对方,引发对方倾国来战,又当如何?难道仅仅凭着三万余的光武营、神机营的兵士就真的能够起到纵横疆土,保家卫国的重任了吗?偏偏眼目所见,不过一朝所得,嘿”
皇帝啜了口**,又说:“此番对待联军战俘,以圣人仁恕之道待之,想来就正如容闳方才所说的,等到事态全然恢复旧貌,这些人回国之后,街谈巷议之下,皆以为我天朝与之同为文明之国,于宣扬朕的文治之功,难道不也是大有可观的吗?”
“是,皇上圣虑周远,布德育化,达于外邦,这不但是我天朝之幸,更是列祖列宗未曾及至的伟业啊”
皇帝为宝鋆的一番话搔到了痒处,得意的微笑起来。
天使宣读过朝廷的旨意,赛尚阿、曾国藩、僧格林沁几个面色灰白碰头行礼:“奴才领旨,谢恩”
起身之后,命帐中的亲兵领着天使下去用饭休息,帐中的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没有想到,在恩赏有加之余,又带来这样一道即使在僧格林沁看来,也过于残酷的诏旨:“汀公,真的要把士兵们全数处死吗?”
思及一年来在天津军营,帮助曾国藩、江忠源几个办理练兵事宜,一万余新军将士,即使不能一一叫上名字来,总也有一番情意,现在……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天命不可违啊”
曾国藩默然无语的坐在一边,几乎难过得要落下泪来怎么也想不到,皇帝居然如此不念及兵士辛劳之苦,只为心中有几分胆怯,便要将这数以百计的年轻人悉数以军法处斩?好在不是在军前就要执行,一切待回京之后,向皇上求求情,或者,念在自己多年来练兵有法,此番又是剿灭英法联军有功的份上,能够缓从一步呢?
心中胡乱想着,和几个人拱手告别,赛尚阿知道他心中烦乱已极,也不好强留,由着他自去了。
回到自己的帐中,桌案后一个正在低头书写着什么文字的男子抬起头来,笑着问道:“大帅,可是有天使……大帅,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变故?”
曾国藩惨然一笑,“仲岳所说不错,正是有天使赍旨而至。”
“大人,可是有事关沅浦老弟的旨意?”
曾国藩点点头,又摇摇头,在帐中的座椅上坐了下来,口中说道:“沅浦统军无能,便是皇上有任何重谴,也都是他咎由自取,与人无尤。只是啊,……”
叫仲岳的男子是曾国藩当年在湖南讲学时候的朋友,姓罗名泽南,和曾国藩一样,也是湖南人。少年聪慧,不过多次赴试不第,后来也断了进仕的念头,在家乡设管授徒,他的教授内容与方法别具一格,不仅应举业,而且授之以礼、乐、射、御、书、数,通称为六艺之学和经世致用,既习文,又习武,因此学子云集。
门下弟子除了曾国荃、曾国葆兄弟之外,还有王錱、李氏续宾、续宜兄弟等。可算是云蒸霞蔚,济济一堂。
等到曾国藩以文职领兵,身边只有一个江忠源,每日公文往来,大感吃力,当即给皇上上折子,请求征召罗泽南到天津来,在军中帮衬一二。皇帝自然准奏,因为怕罗泽南像江忠源当年一般,不愿以书生领军而为清流耻笑,特意下了一道旨意给湖南巡抚骆秉章,着他赍旨到罗府。
罗泽南的面子落得十足十,这可真是有点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滋味了。当下碰头领旨,一路关山跋涉,到了天津。开始以正六品军中文牍主事之职,帮办军务。
在罗泽南之后,又有李元度、李续宾、蒋益澧等人纷纷来投,曾国藩量才器使的眼光高人一筹,李元度给他安排在军中补上了名字,几年磨练下来,因为人才难得,又通晓文字,让他自领一营。而李续宾、蒋益澧几个,虽同样安置在军中,却是负责往来案牍、公文之事。
此刻听他语气中流露之意,倒似乎除了曾国荃之外,对旁的人还有重责?都停下了手中的笔锋,抬头凝视:“大人,可是还有什么旁的事情?”
“是这样的……”
蒋益澧年少戆急,听曾国藩说完经过,不假思索的离座而起,“大人,这得争便是不念将士在这年逼岁近的日子里甘冒雨雪,与敌接战之苦,只说百姓所言,法不责众,也断然没有尽数屠戮的道理吧?”
曾国藩知道蒋益澧的脾性,倒也不以为忤,多年来把他留在自己身边,也是出于怕他和那些各省聚集而来的丘八在一起,沾染上恶习,惹出什么大祸来的考虑。闻言苦笑了一下:“你当我不想吗?那也要回京之后,向皇上面求,请求皇上收回成命啊”说完他转头看向罗泽南,问道:“仲岳兄,你以为呢?”
罗泽南低头不语,沉默了半晌,方始开目张口,“光武、神机二军所定章程,皆是报请御前,由皇上钦定的。其中‘临战溃逃,置友军于不顾’这两项罪名,处置都是唯一的斩决。芗泉所言,固为人情之常,却也难抵军法如山啊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
罗泽南所说的,曾国藩自然也知道,不过若是将浦字营中剩余的300余人尽数处以军法,只恐大胜之后,士气正旺的光武营,须臾之间就会变得人心惶惶,甚至引起军士的哗变,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虽然说起来有些过激,却也非是杞忧,想到这里,曾国藩说:“那,我若亲自缮折,请皇上法外开恩,仲岳兄以为如何?”
“更加不好。”罗泽南不假思索的说道:“大人,你以为,如今论及朝中大臣,恩眷之隆,可有过于大人的吗?”
“这,未有。”
“这便是了。皇上于大人恩宠有加,并国无双。甚至咸丰五年,派汀公、竹修两个从旁帮办军务,也不过是碍于物议,不得不尔。大人想想,这数年来,大人所保荐的,朝廷无一不用;大人所劾的,无不立刻黜落。嘿嘿,这份荣宠,似乎也只有宪皇帝当年的年亮工堪堪可比啊。”
曾国藩一双短眉深深地皱起,用自己比作年羹尧,是他心中大恶的。罗泽南在自己身边有年,不会不知道,但明明知道,偏又有这样一番话,就不能不深究其详了。他也不动怒,只是手捋着颔下的短髯,用一双眸子盯着罗泽南。
罗泽南继续说道,“若是说有人在皇上面前为这一营将士求恳,皇上从轻发落,也并非无能。不过,以大人今时今日,是决不可行这等自蹈虎尾之法的。”
“这是为何?”
罗泽南很意外的看着他,似乎以为他见不及此是很奇怪的事情一般:“大人?”
曾国藩楞了一下,也瞬间明了其中缘故。自咸丰四年以后,他以军机处学习行走之资,领兵部侍郎衔,奉旨到天津操演新军,数年下来大见其功,将士用命,各方拥戴,其势已成一介雄藩,汉员统兵自来为朝廷大忌,不但是满清耆宿,就连清流中人,也无不心中隐忧。
皇帝虽不以为曾国藩会有什么不臣之心,但各方声音蜂拥而来,也不好不略作妥协,所以才有了咸丰五年,赛尚阿和奕山的启用。
今天罗泽南所说的,正有内中深意:各方已经为曾国藩权势日重而有所瞻顾,他又市恩于营中兵士——便是皇上还能够忍得,旁的人观感如何?
想通了这一层,曾国藩无奈的拱手苦笑:“若非仲岳兄提点,只怕……嘿嘿,嘿嘿”
“这犹不算什么,依仲岳看来,大人除此一事之外,于兵伍章程之中,还另有更大的麻烦哩”
这样剑走偏锋的一句话,令帐中的几个人都是一愣:“老师何出此言?”蒋益澧第一个问道。
罗泽南不是故作惊人,而实在是此事关系极大,当初不说,只是时候未到,而现在,却是不吐不快了。“大人练军以来,一切军中细务,均由大人一言而决,虽是倚畀深重,却也是福兮祸所依。旁的不说,只是这营中如今所用称呼,便是大大的犯了忌讳。以各营掌管之名名之,例如浦字营、霆字营、忠字营等等。传扬出去,给人问一声:光武新军是朝廷所养,还是私人部曲大人如何作答?”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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