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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别皇帝,出城北上,当天的晚上,翁同龢赶回北京,还不及进到水獭胡同,就看见街边摆满的幛子挽联,白衣如雪,铺天盖地,翁同龢心中一酸,落下泪来,从马上跳下来,快步入内,有识得他的,“四少爷回来了,四少爷回来了!”

门内有翁同书听见声音,几步冲了出来。他本来任职福建藩司,后来因为老父有病,身边不能无人照理,皇帝特意降旨,将他从福建任上调回京中,赏了个翰林院侍讲学士的名头,但不必入值,只留在府中,照顾翁心存。兄弟相见,双目流泪,“老四,你回来了!爹……没能见到你,他老人家一再念叨你的名字啊!”

“爹……他老人家是几时过身的?”

不等翁同书解说,旁边有人说话,“大少爷,四少爷回来了,先不必提这些,还是请少爷到灵前给老爷行礼吧。”

“哦,是的,是的。”翁同书没口子的答应着,拉着弟弟的手,举步进到灵堂,翁同龢望着堂上的灵位,袅袅而起的素香,呆若木鸡一般任由下人帮助自己脱下衣服,换上孝服,跪倒磕头,喉咙间大放悲声!

哭了多时,府中请来的提调着人将他扶起来,搀到后堂休息,今天是第二天的时候,昨天丧榜贴出,已经知会到京中门下、同乡旧好,而今天,即将有大批吊客登门,这都是要两位少爷负责支应的。特别是宫中已经派人来传过旨意,等一会儿大阿哥载澧要来,代天行礼,以进哀思。

翁同龢擦擦眼泪,向府中请来的提调拱拱手,“家父之丧,全仗老兄从中帮衬,孝子这里谢过了。”

“不敢,不敢。翁大人有功于朝廷,小的能够为他老人家尽这最后一点心,也是小人的荣幸。若是有照料不周,请两位大人莫怪。”

“不敢,不敢。家严西去,为人子者五内俱焚,往来应请之事,全仗老兄了。”

彼此客气了几句,听这个行赵的提调说,按照规矩,装殓入棺,在京中停灵三天,然后起运江苏,到常熟翁氏祖坟下葬——翁心存的一生之事,就此完结。但在这之前,千种礼仪,万般忙碌,都是可以把人活活折腾死的,特别是这一次到翁府来吊唁的丧客,没有一个是没有来头的,特别是听人说,连留京的恭亲王和大阿哥也要来,更加让赵提调加上三分小心。

一夜无话,到了第二天的巳时,水獭胡同外面先有御前侍卫、内务府前来静街,随即是八匹高大雪白的顶马压道,最后跟着一辆蓝呢子后挡车到了翁府门前,是奕陪着载澧到了。

翁氏兄弟请安行礼之后,叔侄两个灵前进香,载澧十三四岁的年纪,兀自不大懂事,眼睛胡乱扫视,这种灵前祭拜的差事他还是第一次做,不觉悲痛,反大感有趣,好在此行之前,得瑾贵妃教训过,凡事听六叔指点,自己不可乱言乱动,才没有闹出什么笑话来。

奕走到香案前,打开开缘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和银数,最上面的一份是来自宫中,是御赐的奠银三千两;他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底下缀上一句:奠银两千两。

灵前行完了礼,翁氏兄弟两个把王爷和大阿哥迎进一旁的礼堂中陪坐说话,先到的倭仁、周祖培、陈孚恩、宝鋆等人也都在坐,彼此推让一番,终于还是让倭仁坐了首位,又传人奉上茶水,落座说话,“铭公一生,正色立朝,胸怀坦荡,不愧君子二字。如今一朝崩殂,不但是我等这些当年为翁师傅训教的,就是皇上……”奕说,“在京中看到行在发来的邸抄,皇上已经降旨,缀朝三日,以尽哀荣。”

“是。”这件事是翁同龢离开热河之后的事情,回京之后忙于乃父的丧事,无暇他顾,听奕提起才知道,“皇上推恩如此,真令臣等常有感怀之念,想来家父身在九泉,亦当含笑。”

“是了,老人家的身后事,可已经做过安排了?”

“承王爷动问,都已经准备停当了。只等先父灵柩回归故里,就可以入土为安了。”

“那,路上 如何运送文端公的灵柩呢?”

“这件事,”翁同龢说道,“我刚才和家兄商议过,以从运河走为第一选择。既省时又省力,而且,免去这样那样的迎请之事。”

旁人在说着话,载澧眨着眼睛,半懂不懂的听着,他于这样的事情丝毫不感兴趣,还是觉得在府中和小太监一起斗蛐蛐来得有意思,听他们说得差不多了,拉一拉奕的衣袖,“六叔,我们回吧?”

“好。我们回去。”

看他作势欲起,宝鋆几个心中很感诧异。他本来想在这样的机会和翁同龢几个人说说话,不为其他,前几天见到邸抄,皇上命奕誴做了海军大臣,总管新建海军一切应办事物,反而将恭王闲置在一旁,在他来说尚能安于寂寞,但在其他人看来,就殊觉不平了。其中就以宝鋆为首。

在宝鋆几个人看来,奕不论德行还是才能,都是宗室之中第一号的人物,比之皇上或者略有不如,但和奕誴、奕譞,以及逐渐长大的奕詥、奕譓等人,或者无才、或者顽皮,比较起来,却是高下分明,贤愚立辩。但偏偏皇帝置之于不理,反而任命惯来荒唐的奕誴为海军大臣,谁知道这个荒唐王爷能够做出什么事情来了?万一办砸了差事,浪费国家的银子还在其次,耽误到海军建设的一大盘棋局,就后悔嫌迟了!但这样的话不能直接上书给皇帝——自咸丰九年之后,奕办理徙居一事,几乎得罪了全天下的旗人,这固然是皇帝有意为之,让他退身无门,但正因如此,在办理这样大的政务之时,不是正好让奕有展布之机吗?怎么居然弃用呢?

奕自己却多少能够悟到一些:皇弟领用国事,是非所宜,特别是自己这样,有心振作的,更是逢君之恶,可以说,越是要想为祖宗基业尽一份心力,就越是不为皇上所喜——像七弟之事,不就是明证吗?至于奕誴,皇帝启用他,正是因为他秉性荒疏,即便将来办差有成,也根本不会有什么拥兵自重的心思,故而能得皇上放手使用。

他不是不明白宝鋆几个人为自己抱屈枉,但这样的事情只能凭一己意会,就是亲近如宝鋆者,也是断断不能诉诸口舌的。因此不等宝鋆几个人说话,起身拉着载澧的小手,叔侄两个登车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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