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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响鼓重槌(1)
这一次在刑部白云亭的奏陈,耗时半月,才算落到实处,“臣以在山西任上所见,仅晋省一地,为打伤人命,出逃在外的凶犯,就不下三五百人之多。臣恐,若是一概免去这些人的死罪,引发流言太多,以为朝廷有意轻纵……皇上不可不防啊。”
“这件事,朕也想到了。我大清终究是太穷。百姓日夜为生计所忧愁,心中常横亘着一股激昂不平气,再加上西北民风悍野,平日口角,还动辄饱以老拳。更不用提其他时候了。”皇帝心里真觉得苦恼,很多事是他知道,却不可对人言的——只能以现在的人可以理解的话来给他们分解了,“圣人曾经说过,仓廪足而知荣辱。用之此地,便是再合适也没有了。例如两江富庶之区。朕不能说那里就没有凶徒犯案,但数量毕竟要少得多。对不对?”
“皇上说得极是。江南文风昌盛,百姓多以知礼行善为乐,与西北贫瘠之省相比,诚然有天差地别之分。”崇实说道,“奴才想,只要同样在西北多多颁行善政,推行教化之法,用不到多久,便同样可使该地,成一方乐土。”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因为地域所限,民情有别,不可强作附会。”皇帝含笑说道,“总要分作几步来走。第一,要让百姓有路可走。你以为他们不懂得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旁的不懂,难道连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样的事情也不懂吗?话不是这样说的,事情也不是这样办的。”
“……这一次的差事,暂时就这样吧。等到明年,最晚到后年,朕要看到成效。朱光第?”
“臣在。”
“你负责此事。不要为各省报上来的文牍、卷宗蒙蔽了。该下去走一走的时候,就下去;该派人实地去看看的,就去看!这也算是朝廷善政之一,不可为下面的那些混账,坏了朕的一片苦心。”
“是。臣都记下了。这一次办差之际,总以圣谕为办事圭臬,臣奉行不悖,不敢有半点疏忽大意。”
“朱光第、崇实、翁同和留一下。”其余众人,用不同的眼神扫过这三个幸运儿,躬身退了出去。
“哎……连着折腾了几天,朕觉得后背酸疼。略略放松一下,你们不要见怪吧?”说着话,他向惊羽招招手,又反手捶了两下自己的后背,女子乖巧的走过来,为他舒缓筋骨。
朱光第知道,崇实和翁同和都是皇帝亲手简拔的状元,也算是他的门生,所以,刚才那句话,都是对自己说的。跪在养心殿温暖厚实的地毯上,举目上望,皇帝一张年轻的脸庞略见青白,可见国事操劳,累得不轻了。“皇上,看皇上玉色清减,真让臣心中酸疼,臣奉职刑部,却不能为君父分劳,反而连累得皇上龙体不安,臣……真是愧自为人。”
“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哭起来了?”
“皇上,朱大人的话,也是奴才想说的。奴才还记得,当年蒙皇上简拔,选在身边,日夜陪伴,……”
“呸!”崇实一句话说错,给皇帝迎头啐了一口,“朕看你真是胡说!日夜陪伴?你当朕是旗下那些混账大爷,做什么佐侑伶,养相公的勾当吗?还日夜陪伴?你也不照照镜子!”
崇实呃了一声,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看看一边的翁同和和朱光第,都是憋红了脸庞。
他也不敢和这两个人生气,苦笑着挠挠头,“皇上,奴才的这份心,主子当是明白的。当年的时候,皇上年少英发,四海归心。廿载之下,却圣颜清减,奴才和朱大人一样,真觉得从心里往外的疼得慌。皇上,为天下计,为四海苍生计,您也得学会节劳才是的啊!”
崇实这番话说得并不得体,咸丰十二年之后,皇帝在热河曾经颁过一道上谕,大约的内容是说,天子之位,与别不同,根本无可推卸仔肩处,故而最厌臣下说什么节劳的话,根本节无可节,说这样的漂亮话有什么用?还不及做好分内,才是最大的疼惜朕躬。但不料崇实是忘记了还是怎么样,居然又再提及?不过念及他是自己的第一个门生,人前人后总要给他留几分情面才是的。但脸色却也不是那么好看了。
养心殿中半晌无言,皇帝微微闭着眼,也不说话,可见崇实的奏答没有说到心里去。崇实兀自不解,倒是翁同和,猜到了几分,“皇上,臣想,这一次刑部办差,都察院也不必闲着,不如也抽调人手,补充其中。一来可以帮忙;二来,都察院的众位都老爷,都是个中能手。办起案子来,也可有事半功倍之效呢?”
“你啊。”皇帝还是闭着眼睛,嘴角逸出一抹微笑,“说俏皮话,讨朕的喜欢,再来三个崇实和翁同和加在一起,也比不及肃顺一个。”他睁开眼睛,向下看看,“就这样吧。把都察院中的能手搜罗一二,嗯,报一个名单上来,朕看一看再说。”
翁同和知道他的脾气,一般而言,凡是有‘看看、再说’之类的话,就是铁定可成了。“是,臣下去之后,即刻就办。总要选那些年少力强,精神健旺的,入部帮忙,也好不丢了皇上人,不丢都察院的脸。”
他再一次反手拍拍惊羽,示意她可以了,自己也随之坐起,“还有句话要在今天和你们说的。刑部的差事,日后一定要有一个贯彻始终的根本:宁可放错了一千,也绝对不能冤枉了一个!”
这样的办事宗旨,和朱光第等人所学大相径庭,完全是满洲人说话,‘拧了!’皇上怎么会这样说呢?“皇上,您……容奴才大胆问一句,您该不会是说错了吧?”
“朕没有说错。你们想想,若换了你、你、你!”他的手指逐一在三个人脸上点过,“换了你们三个人,并无如此才学,也根本没有登云之径,因为给人冤枉,跪在县太爷的案前,只求大老爷能够明辨秋毫,却遇到一个混账的庸官、贪官,终于将你屈打成招。你们想想?这是如何凄惨之景?”
“皇上所言极是。但臣想,若是如此行事的话,未免有矫枉过正之嫌啊。”朱光第以头触地,大声说道。
“你还是不明白。”皇帝说,“朕给你们讲一个小故事吧。说有一天下雨,雨很大很大,池塘中的小鱼,都顺着雨线,从塘中跑到了岸上;雨停了之后,艳阳高照,鱼儿仅靠着路边积存的一汪水洼借以栖身,眼见就要活活给晒死了。这时候来了小孩儿,提一只水桶,从地上往桶里捡鱼。有一个过路的人就说,‘你这样能捡多少?不等你捡完,更多的鱼儿就死了。’小男孩儿说,‘我每救起的一条鱼,对鱼儿来说,就是他的全世界。’”
这个故事短小无比,寓意却极其深远。养心殿中好一片长久的沉寂之后,翁同和和朱光第长出了一口气,“臣等悟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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