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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蔗林,我说这话你大约不会相信,但我晚死了半个月,早死十五天,我不但不会家破人亡,或者还会有优诏褒奖,”他说,“我这样说未免言之过甚,但以今上之仁厚,对我既往不咎,不算奢望。”
“哦?”董诰难免好奇,“你说错了哪一招?”
“太上皇大敛之后,我在初三的晚上就服毒殉主,那一来,你想呢?”
董诰一愣,朝中人都知和珅必败,也都设想过他会如何求免,一般的看法,都倾向于他会以报效川楚军费为名,献出巨额家财,加上十公主的求情,或者能够免死,却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打算,所以一时间也无法评估得失了。
但稍微多想一想,董诰不觉为和珅惋惜,他想到了一条无上善策,竟不能毅然而行?“和中堂,”他依旧用尊称,“我真为公惋惜!一念犹豫,致有今日。正月初三那天,我公以受上皇逾分深恩,愿侍上皇于天上为名,仰药自裁,大臣殉主,事所罕见,则以皇上之纯孝,决不会再念前恶!”
说到这里,他也有些激动了,“中堂当时若真能就上商于下走,我必力赞其成,尽心为中堂2一通遗折,自信纵无优诏,也必有温谕。”
董诰还有话没有说出来,如今廷议照大逆律拟罪,皆因这二十款大罪都是和珅避无可避的,如果此身不在,死无对证,皇帝绝不会再宣示罪状,因为他和戴衢亨在上书房的时候曾经一再忧叹,“这几款恐怕有伤先帝知人之明”
皇帝要杀和珅,主要是非如此不能整饬军务,肃清吏治,至于民间所说的‘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并非皇帝所看重,而由于死无对证的缘故,和珅很多不当的举措,可诿之于太上皇的授意,只以奉行不善,或者误会了太上皇的旨意致生咎戾,为此自辩,还可以博取他人的同情。同时太上皇已经宾天。这又是另外一重意义上的死无对证。
所以有些错失,只要言之成理,不怕拆穿谎言,例如皇帝最恨的就是和珅任意积压军报,‘报喜不报忧’,到时候就可以以太上皇高年,不敢忧烦圣虑之论,说太上皇指授方略。万里咫尺,有如明见,必能得胜,诸将偶有一时之挫。兵家常事,故而暂时搁置,准备着等捷报进京,方始奏陈,先忧后喜,非粉饰可比。
而皇帝也可以据此训诫带兵大员,当初军机大臣报喜不报忧,纯粹是仰念太上皇高年。不渎陈拂逆之事,决非包庇前方将领,自今以后信赏必罚,实事求是。一样能够收整饬之效。
“哎!”和珅痛心疾首的重重顿足,“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自作孽,自作孽!”
这是吴梅村的诗。董诰不觉念了其上两句,“浮生所欠只余死,尘世无由识九还?”说到此处,董诰大感后悔:这句诗出自吴梅村在顺治十年。为江南总督马国柱所举荐,苦辞不就。被迫就道,北上出仕清朝。过淮阴有感一文。诗中的淮王指明思宗,旧鸡犬自然就是指吴某人自己。
意思是说,后悔不该不早从旧主于天上,以致有今天的失节。而后面他所接的一句,意思是说,陈氏没有九转还魂的仙丹,人总是要死的,当死不死,自贻伊戚,这是解释不随仙去落人间的缘故,自悔之意,十分明显。
至于董诰所后悔者,便在于人已将死,而仍在责怪对方不肯早死,未免有失厚道之意。
谁知和珅的反应却不同,“蔗林,”他轻拍了一下桌子,“你这话正是搔了我的痒处,我欠太上皇和皇上的,只有一死,早死便没事,不死就什么罪名都加上来了,要不然怎么能杀一个大学士呢?”
这话带着浓烈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意味,不免令人反感,以他刑部尚书的身份更是不能接受,但此时此地,又何可与之辩解,只有报以苦笑。
“蔗林,如果皇上问我最后说了什么话,你就说,‘我欠太上皇跟皇上一死’这句话好了。”
“和中堂,”董诰仍旧用尊称,一边说一边起身,“我留熊侍郎在这里伺候,我可要告辞了。”
等他站起,和珅握住了他的手,“蔗林,我跟你辞行!”说着,已跪了下去。
董诰急忙屈膝,生离死别,判此顷刻,对拜起身,四目凄然,董诰强自笑到,“和中堂见了太上皇,为董诰代请圣安。”
这是无可慰藉之中想出来的一句话,但竟然发生了奇怪的作用,和珅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很微妙了,可说是孙儿渴望一亲祖父的孺慕,也可以说是受屈者渴望得到抚慰的期待,总之,在这一刻,可猜想到他视死的心境,浩然如远游之还乡!
“蔗林,我们来世再见,但愿还能共事一主。”
“但愿,但愿。”
和珅还想再说,张远帆掀起门帘,探头进来,“和中堂,吉时已到!”
“好,好!”
和珅表现得很从容,徐徐步出门槛,只见屋梁正中悬挂着一条白绸带——这便是所谓的赐帛了。“和中堂,”张远帆打了个千说,“早升天界。”
说完,他向一个差役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掖着他,踏上一条骨牌凳,差役扶住他的身体,身材很高的张远帆一伸手把白绸圈套套进和珅的颔下,直抵咽喉,看看妥当了,伸脚踢掉凳子,那差役将手一送,和珅的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静止不动。
“哇!”呆在窗外的彭华嗷然一声,仿佛为和珅在黄泉路上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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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故事从下午讲到掌灯,听到最后,惊羽不自觉的打了个寒战,“好怕人啊!”
皇帝满腹心事,也为她难得一见的小女儿态逗得破颜一笑,“你是只看贼挨打,没看贼吃肉。”
“……”惊羽虽然在北方生活了很多年,但这样的俗语却是闻所未闻,也不敢大笑,只是瞪着明亮的眸子,抿紧了嘴唇。
“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啊,但凡可怜之人,就必有可恨之处。你知道为和珅压搁军报,害得多少川楚剿贼的朝廷兵士对其怨声载道?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如今你倒可怜起他来了?”
“那也不能怪奴才啊?”惊羽撅起嘴巴,慢吞吞的说道,“要怪,也得怪皇上您。”
“怪朕?为什么?”皇帝真有些不明白了。
“您讲得太好,让人家有临场之感,又没有听您说过他的可恨之处,所以就觉得他可怜喽?”
皇帝忍俊不禁,放声大笑起来。
“对了,皇上,您不是说什么巡街御史吗?怎么说到和珅身上去了?”
“哦,是的。这个巡街御史啊,就是那个彭华的后人。”
“是不是又是一大段故事?”惊羽听得起劲儿,还要催皇帝多讲,但这件事他也知道得不多,只好含糊其辞,“这个彭华是奴籍——士农工商四民为良,其他的倡优胥隶以及奴仆都是贱民,照大清户部律例,报官改业,须经四代,身家清白,子孙方准应试。彭华为了摆脱贱民的身份,在和珅还在朝的时候,捐了个守备的武职,成为五品武官,由民籍改为军籍,便如同脱胎换骨一样了。
“那之后呢?怎么样?”
“之后的事情,朕也不知道。”皇帝为难的一摊手,看她嘴巴撅起,知道未餍所欲,只好连哄带骗,“你别着急,要真想知道,等日后有了机会,朕把彭南清传进来,让他仔细和你说,他祖上的事迹,一定知道得很详细。”
惊羽有些遗憾的叹了口气,忙又追了一句,“那,您可不要忘记啊!”
“放心吧,朕忘不了的。”皇帝笑着说,“即便朕忘了,不是还有你在旁别可以提醒的吗?”(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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