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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君贲道:“但如今外阻山东、内除沈保。老大人重掌朝纲,大可缓缓图之,何必要心急火燎地催科?”“你们只知首辅大人玄谋庙算,却不知他的无奈。比如这次水淹山东,不为别的,只‘忌惮’二字。”

“忌惮?忌惮王笑?”

“徐指挥使认为这次大水能削弱王笑之势几成?”

“该能削他三成之势。”

“那又如何呢?”温容修叹道:“削他三成之势,能给江南争多久的喘息之机?一年?两年?力挽危局,不能只盼着敌人有多弱,而在自身有多强。如果江南不是这样的糜烂之局,首辅大人又如苦出此下下策?”

徐君贲依然有不解。

温容修无奈,摆了摆手,把话说得更明白些,道:“你别看江南好像一派繁华,其实像是一个重病跌倒的胖子;而山东虽贫瘠之地,却像一个朝气勃发的虎虎少年。现在这少年想要打过来了,病倒在地的胖子站不起来还击,只能伸脚绊了他一下……但绊过之后,病胖子还是打不过这虎虎少年,怎么办?”

“怎么办?”

“绊倒对方一次,难道还能盼着一个病人次次把对方绊倒?自是争取时间来治病,而治病便要问诊买药,关键在于银子。”温容修道:“天下事,说来说去还是银子的事。”

徐君贲道:“但这银子……怕是不好拿。”

他沉吟了一会,道:“温大人给我打了个比方,我也给温大人打个比方吧……这个病胖子有银子不假,但银子都吞在肚子里,要想吐出来可难。”

温容修眯了眯眼,道:“那就开膛破肚,不然老大人要你这把太平司的刀做什么用?”

“但开膛破肚,病胖子可就死了。”

温容修默然了一会,缓缓道:“自己剖,好过让别人来剖……”

“首辅大人要收织税,此事绝不可取。”钱谦益长长叹息一声,又转向柳如是问道:“夫人怎么看?”

柳如是略略思索之后,摇了摇头,道:“不可取。”

“江南积弊是不假,士绅富可敌国也不假,此事表明上看只是向士绅大户缴税,于国于民皆有好处。但首辅大人忽略了一点……今日向织纺大贾多收一分税,明日这些大贾便要从织工身上再把这一分损失收回来,到最后,苦的还是最下层的百姓……”

“夫人所言甚是啊。”钱谦益道,“江南积弊不是只有他郑元化知道,老夫又何尝不为之忧虑?但正是因为积弊已深,才越做越错,做得越多害民越深。”

“依妾身所见,织税只是尝试,首辅大人只怕是想要效仿虢国公在山东所为,此次还是在为商税改革铺路。”

“学王笑?”钱谦益微讶,抚须沉思了一会,道:“是啊,经夫人一说,如今看来,诸多端倪便是效仿山东的先兆,难怪要如此打压复社……”

柳如是道:“据妾身所知,山东之法有诸多条条框框,僻如有‘最低工钱’一说,似乎是雇用劳工,月奉不得低于八钱……故而加征商税,虢国公做得到,而首辅大人做不到。”

钱谦益点点头,道:“哪怕想要照搬王笑之法也是不行了啊,王笑兵权在握,万事一言而决,江南却有军镇割据。另外,风气亦是不同……”

他摇了摇头,深深叹息一声,又道:“今日我邀了几位好友,说起这催科与织税之事。夫人可知他们是如何应我的?”

“想必是有抵触?”

“抵触自是难免,他们说的是‘听说清朝入关之后,地亩钱粮,俱照我朝会计录原额,还保留士人功名。反观王笑之辈盘剥无度,倘若郑首辅重回内阁是也为了剥皮,还不如投了清朝’,又说‘礼仪之邦,礼仪之邦,如今看来,那顺治皇帝比楚朝官府更讲礼仪’……如此种种,哪怕是气话,也让人心忧啊。”

柳如是听了柳眉一蹙,似觉有些震惊,最后绣口一张,吐出两个字道:“无耻。”

“他们确实无耻,但我只怕首辅大人这样一意孤行下去,万一激起江南民变如何是好……”

钱谦益说着这些,侧目看到柳如是那动人容颜,心中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算时间,那复社陈惟中也该已经被清算了吧……

“陈惟中?”

“是,他是延光十一年进士,三年前在绍兴推官任上时,曾平定了东阳暴乱。先帝本想迁他任职兵部,但后来他为母丁忧了……他是复社骨干,才名犹在复社四子之上,与方以智交情最好。”

王笑微微沉吟道:“也是复社才子……他来做什么的?”

“特来投效国公。”张端补充道:“这次郑党把掘黄河之事推在沈保头上,还陷害陈惟中,称他参与了谋划。”

“可堪用?”

张端觉得有些为难,大家都是少壮进士,彼此都有些交情。遥想当年,每有文会,陈惟中、方以智都是众星捧月,自己闷不吭声缩在后面……如今却一个个都要自己举荐。

——问题是方以智已经把事办砸了,现在陈惟中也来,自己该怎么说?

思来想去,张端还是道:“陈惟中之才,高下官十倍不止。”

“那就让他进来吧……”

王笑这时不并在徐州,而是在君保山的军营中。

今天是大年夜,他还在与童元纬大军对峙。

不一会儿,陈惟中走进军帐,他时年已四十岁,比起复社四公子更多了一份沉稳和沧桑。

他风尘仆仆,衣裳上破了好几个地方,似乎是一路逃难而来,但头发却梳得很整齐。

第一眼他给王笑的印象颇好。

二十多岁的侯方域、三十多岁的方以智,再有才华,欠缺磨砺也未必好用。但四十岁的陈惟中比他们显然要成熟些。

陈惟中也在打量着王笑,目光中有讶异,也有些审视。

王笑被他看着也不生气,随口道:“新年好啊。”

陈惟中一时恍然,苦笑了一下。

本想在家中安稳过年,如今遭奸党陷害,颠沛流离,还有什么好的?

“国公不放童元纬大军离开,是要取淮安?”

“是。”

“若我所料不差,国公是想俘虏童元纬大军作为人力,再取下淮安,拿徐淮税赋弥补山东损失?”

“差不多吧,但只有徐淮的税赋还不够。”

“不够?”陈惟中想了想,忽眼睛一亮,问道:“国公是想治理黄河?”

“是。”

“但国公击败童元纬之后,只怕也难以再攻打泗州、扬州了。”

王笑问道:“你有何建议?”

“建议不敢当,在下猜一猜国公的打算吧?国公取了淮安,应该是再取河南,如今河南为各方势力交界,但各方也无力管治,不需多少兵力便可轻易拿下。如此,国公当可在开春之前将控制范围扩至潼关以东、淮河以北。还有时间劝耕兴田,稳定民生。”

“人家下棋占边角,你却劝我占中间?”

“国公本就是这样想的,不是吗?”

王笑道:“但河南比山东还贫瘠,我需要银子。”

陈惟中道:“银子从来不是最重要的,有了人口和土地,自然能产出银子。”

王笑这才点一点头,抬手请了一下,道:“坐吧,说说你的看法。”

“是,如今郑元化开掘黄河,我认为国公最好的应对当是把黄河稳固在山东,并尽快占据河南、徐淮。如此一来,虽然山东小有损失,国公却也得到了没了黄河之祸的大片膏腴之地……”

张端忽拱手道:“陈兄高见,但我认为黄河不宜走山东,当使之回徐淮故道为宜。”

“岂可再走徐淮?”陈惟中笑道:“若如此,国公取徐淮,得到的只是一片烂地而已。”

“山东连河道都没……”

“都住口。”王笑道:“一个是松江人,一个是掖县人,我懒得听你们俩争黄河走哪里。”

“是。”张端道。

陈惟中却是苦笑道:“我说黄河应走山东,与我是哪里人无关……”

张端又道:“岂能无关?你亲朋多处苏地,饱受……”

“还不闭嘴?”

“是。”

“陈惟中,继续说。”

“是,山东本就是四战之地,与其留着河南作为缓冲、不如取之,与山东、徐淮连成一片,西守潼关,南临淮水,东至大海,只等国公北复燕京,则可盘据中原。出徐淮、占河南、伐燕北,这正是太祖皇帝驱逐蒙元的路线……

河南人少地多,而徐淮少了黄河之祸,亦有空出许多良田。到时国公有了土地,缺的便是人口。比如,国公只须遣一能吏坐镇徐淮,开荒分地、救济难民,自可吸引江南走投无路的百姓过来,而河南也是如此……有了人和地,何愁没有税赋银两?”

王笑道:“你就是那个能吏?”

“不错。”陈惟中拱手道:“非是在下自负,国公治下有百战雄兵、有清明吏治,这样的情况下,若还不能把徐淮治理得富饶繁华,这辈子的书也白读了。”

“前提是,黄河需要固流在山东?”

“是。”陈惟中道:“国公只需杀关明、童元纬,震慑徐淮富户,俘虏两镇劣卒,取其金银珠宝,便可先开始固流黄河之工程。只要徐淮没有黄祸,不出两年,必有昔日繁华之景象,再加上河南广袤之地。何愁没有税赋、治河款、军需?”

他脸上有些苦笑,神情却是端正,拱手又道:“国公既然在除夕之夜还与童元纬大军对峙,想必也是如此打算的……或许缺的便是一个到时能让国公抽身回济南的能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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