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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6章 资本家

陶然居。

“大少爷,晋王在老爷院里说话,唤你过去一趟。”

“三弟又来了?”王珍喃喃了一句,觉得王笑最近回家有点太勤快了。

他身上的伤已好了大半,正光着膀子由潭香换药,闻言披上衣服,往杜康斋走去。

近来王珍也有些小小的烦恼,比如陶氏怀着身孕却每日不忘处理生意上的事,还对他抱怨“这样忙的时候偏有了身孕”或者“相公怎这么久都不任官做事”,甚至玩笑着问他“相公的一妻一妾都有了身孕,是否要再纳一房妾?”

这让王珍觉得,妻子似不像以前那样在乎自己,似乎还有点嫌弃之意。

王珍也知道自己确实是赋闲太久了,但之所以不出仕,是因为他还有些事没想通……

一路走到杜康斋,只见院中站着几个护卫,守着书房不让外人靠近。王珍一看就知里面谈的又是机密事宜。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

只见王笑脸色有些严肃,王康反倒是讪讪的样子。

这是一副儿子训老子的场景。

“爹你觉得自己像话吗?你是我爹啊,去当人口贩子?”

“你这话就难听了,怎么就人口贩子了?”

王康抬头瞥了王笑一眼,又瞥了王珍一眼,脸色有些不自在,又道:“不就是运一批劳力去做工吗?多大点事。”

“运劳力去做工?你知道这事有多肮脏吗?你见过那些黑奴是什么凄惨下场吗?”

“我又不是没见过昆仑奴,人家自己都不觉得凄惨,你操哪门子心?”王康撇了撇嘴,道:“早些年,南洋那边的蕃夷进贡,也有送昆仑奴的,贵人们嫌他们看着碍目,想打发回去,人家还哭着跪着不走。”

“珍儿你是知道的,就金鱼坊的吴员外家里就有个使唤的女昆仑奴,买来的时候都不会说话,吱吱呀呀的,完全就是不开智的野人。后来会说点话了,一提到她家乡就跪下来哭啊,生怕吴员外不要她,就他们那蛮荒之地,吃的穿的什么都没有,更别提病了能有药治,无非就是等死,活得比牲口都惨……”

王康长叹一声,拍了拍膝盖,道:“虽说是把他们运出来为奴为婢,日子过得可比他们原来好多了。你就说,我们王家这些下人,哪一个不是顾念主仆恩情的?谁有说过一句老夫苛待他们?人口贩子?你这……你这孩子怎么敢说老夫是人口贩子?”

“你瞧瞧你这资本家的嘴脸。”王笑道:“一边把人像牲口一样买卖,一边大谈这是对他们好,肮脏。”

“你怎么说话的?!”王康又怒又怕,手往案上一拍,最后却也拍出没多大声。

“当初嫌我是土财主的人又是谁?还不是你说的,什么‘求田问舍、兼并农民土地的封建地主当得有什么意思’,什么‘真要赚银子合该在这大航海的时代,于海贸上大展拳脚’,这些话当初是谁说的?你现在说资本家的嘴脸肮脏了?

老夫肮脏?老夫辛辛苦苦攒了那么多年的房契、地契,十数万两银子你说不要就不要了……那都是我的银子,不是你的!我还没入土呢你就把我的银子一把撒了……好,你说王家不能带头倒卖京城的房屋田地,我听你的,为了儿子的仕途,这笔钱撒了就撒了。

可你说海贸赚钱?那海老远了,商船一去就是一年多啊,老夫盼啊盼啊,一年也就盼这么一遭有银子回来,大头还都是给了国库,真算下来比买地可辛苦多了。今年好不容易有了银子进账,你又嫌脏了?

那你说哪笔银子不脏?就你抄家灭族抢来的银子干净?银子这东西生来就是脏的,不然为什么我们王家世代商贾一直被人瞧不起,拼了命地想往士族挤……你你你……气死我算了。”

王笑道:“我是让你当资本家,让你堂堂堂正正做生意。让你去贩卖黑奴了吗?”

“做生意?”王康道:“放屁做生意!生意好做吗?去年那个印什么的地方人家都不让我们的商船进去了。你自己一两银子没赚过,一天到晚使唤人,现在还假仁假义起来了……

你比贺琬还懂海贸吗?他都说了,新大陆那边全都是金矿银矿,那放眼过去全都是可以种玉米、蕃薯、大麻的平地,一座山都看不见,地方比我们楚朝还大。

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人家把昆仑奴运过去种地、挖现成的金子,数不尽的金子!

你个逆子还在这里织布、造瓷,搞那什么白糖、香皂,等你一年运一船货出去,人家都挖了几十船金子了,蠢材!

那些蕃商为什么要运昆仑奴过去挖金子?因为当地的野人懒,昆仑奴一个人能顶他们五六个人。人家抢钱就是这么拼命,像你?跟在后面捡屁吃!

我告诉你,我王康一辈子做生意不搞那些小打小闹的,要做就要做大的。

别人赚大头,我赚小头的事我不干。跟在一群蛮夷蕃商屁股后面吃人家剩下的?那我还不如别搞海贸,关了这海贸商行,眼不见为净!”

王笑道:“你还有理了是吧?来,你要真觉得自己有理,我们父子俩走出去,我带你到皇宫大殿,你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你们做的这些事说出来,让大家都看看,我爹多有本事,贩卖奴隶赚出了国库一年的收入。”

王康头一偏,也不做声了。

王珍在王康下首的位置坐了下来。

他已经大概听懂是怎么一回事了,却不急着开口。

好一会,王康道:“这银子又不是我一个人拿的,大头入了国库,剩下的也是给你麾下那些出生入死的功臣们分了……

还有,这些年一直打仗,那么多伤兵,那么多牺牲的将士留下的遗属,每人都能多分一点,还不都是按你定下的规矩分的。

人家也不容易,都要养家糊口的,以前日子不好过,勒一勒裤腰带熬过来了,现在能给人家多分点就多分点,有什么不好?

远的不说,就我们清水坊就有一户人家,他家里的大郎是你麾下的一个把总,当初也是千里迢迢去投奔你,德州一战战死了,留下一个寡妇带着四个孩子,还有老娘要养,上次才给人家分了十多两,看起来多,但一大家子要过一年。谁知道下次分红是什么时候?船翻了怎么办?

你看这次,我就又给了二十多两,自己还填了五两。这还是把总、是街里街坊的,换成别的兵呢?

老三啊,一直支持你的人是谁?不就是这些人吗?现在这边自己人还过得这般清贫,万里之外一点野人卖了就卖了,你搁你爹面子甩脸子?不孝就不说了,假仁假义的……”

王笑道:“你别拿这些压我,我假仁假义,你慈悲心肠?爹,我真是对你刮目相看了,你从封建小地主到资本家的转变越来越快了啊?这些慈善家的面具说戴就戴,都不用人教,一套一套的是吧?”

王康小声嘟囔道:“有银子进账那当然快……”

他也不敢大声。

王笑又道:“分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贺琬怎么打算的。今年给这些功臣们分一笔红利,明年再分一笔,年下来,大家都尝到甜头了,你们是不是就敢名正言顺地打着我大楚的旗号干这些丧尽天良的事?!”

王康正想说话……

王笑喝道:“你们这是在收买文武百官,在朝堂上建立利益集团知不知道?!我按结党私营治你们罪!”

王康吓了一大跳,身子就是一抖。

他刚才想说的就是这个——“贺琬都说了,再过年,朝中士大夫就明白这事有利可图了,到时你也平定天下了,我们也要去新大陆争一争金矿农田,那遍地是金子的无主之地,凭什么归那些蛮夷所有。”

没想到王笑先喝破了,这一下把王康惊得不轻,一时不敢开口。

王珍听了‘结党营私’四字反而像是松了口气,微微眯了眯眼瞥了瞥王笑,道:“三弟言重了,爹与贺琬绝不敢结党私营,都是一心为了你好。”

“为我好?我和大楚的颜面都被他们丢尽了。”

王康飞快地抬眼瞥了王珍一眼。

他真是没想到,大儿子这个书呆竟然会替自己说话,胆气不由壮了一点点。

“哪有丢什么颜面?贺琬又没打出旗号,都是以私人商队的名义做生意。”

“呵,看来爹也知道这事上不得台面,那你还做?”

“那不是因为我们楚朝讲‘仁’吗?朝堂上那些士大夫肯定会反对的。所以我这不也没有把册目公开吗?但在海外,人家就不觉得有什么上不了台面。”

王康说着,似舍不得每年的利润,长叹了一声又道:“老三啊,为父都不知道你在气什么,搞得好像万里之外那些野人是你的子民一样。我们又没做什么,给他们吃的,问他们要不要继续吃,他们点头了,这才把他们运到蕃商手里,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

再说了,列海诸国都在干这买卖,那些蕃商都卖了三百多年了,眼下最是如火如荼的时候。就算我们不卖,他们不照样在卖,有什么区别?

你不去贩卖又怎样?改变得了那些黑乎乎的野人的处境吗?倒不如现在不分一杯羹,让自己治下的百姓过得好点。”

“你还不思悔改?我不管别人怎么做,我堂堂上国,绝不能做这种有损国体的勾当。”

“怎么就有损国体了?一则我们没打旗号,二则那些蕃商不也体体面面的。我告诉你啊,这些奴隶还不是想卖就卖的,那是佛朗机人的生意,看得上你才肯和你做生意……怎么说来着……对,垄断贸易,能分一杯羹了在他们眼里才叫体面。

再说了,卖的那些是野人,有的是人家的那什么……酋长,对,人家酋长求着我们买他们的人,有的还是没开化、没开邦建制的地方,现在不把他们带出去,他们怎么开化?等过几百年还是吱吱呀呀的,话都不会说……”

“够了!”

“嘭”的一声响,王笑拍案喝道:“别给我找借口!我不管人家开不开化,我们不能卖就是不能卖!”

王康吓了一跳,脸色又是一变。

王珍听了王笑这句‘不管人家开不开化’,却是完全了放松下来。

他摆了摆手,道:“三弟,父亲还病着。”

他侧头看了王康一眼,又道:“父亲,不如请你先去歇息?我与三弟谈几句。”

王康愣了愣。

他是真没想到啊,自己这个大儿子好歹也是读圣贤书的,平时比老三还假仁假义,今天居然是这个反应,刚才帮自己说了一句话就算了,现在居然还帮自己解围。

——早知道一开始就找他商量了,没想到啊没想到……

王康走后,王珍沉默了很久。

最后是王笑开口道:“我以为大哥会很反感贩卖奴隶之事,你却也不说说爹。”

“是啊。”王珍道:“我们读书人说‘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圣贤书读来读去,首先就是一个‘仁’字。”

但他犹豫了一会,沉吟着,缓缓又道:“可我首先是你大哥,然后才是读书人。”

“都别搞的是在为了我才贩买黑奴一样。”

“三弟是怎么想的?同情那些被贩卖的奴隶?”

王笑想了想,道:“这些年……自己治下的人都还在水生火热,我也很累了,哪还有心情去同情别人?可能亲眼见了那些黑奴的悲惨处境或许会很同情吧……但,其实我早就知道如今正是黑奴贸易最猖獗的时候,我管不了这些,所求的只是我们自己不做。”

王珍道:“你气的是有损国体?气的是他们结党营私?要知道,他们是就算是结党也是为你经营,这都是你的心腹。”

王笑没回答。

王珍又道:“我虽没出过海,却与贺琬长谈过几次,对海外的情况也略有所知。这种奴隶贸易是什么样的我明白,其中血腥,绝不像爹所言的那般温和。

但我们要开海,必会面对这些。我们不贩奴,列海诸国却都在贩奴。比如我们生产了白糖,他们却用黑奴种大片的甘蔗,那这生意还打得开吗?

这还只是最小的比方,他们还有大片的种植园,除了甘蔗,还有大麻。更别说开采矿业,金矿、银矿,我们却永远只有丝稠、瓷器和茶吗?

贺琬也不容易,他这辈子漂泊海上,为的不是自己的富贵。他说眼看着列海诸国每年运回去大批大批的金银。我们呢?连我们在海外的子民都与那些黑奴一样受尽他们的盘剥,这让他觉得很难受,可回过头看我们的朝堂之上,士大夫只会骂他们这些海商与民争利。

问题是,这世间所有人都在争利,我们不争就行了吗?”

王笑道:“大哥是什么意思?”

“你就当不知道这事吧。”王珍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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