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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人皱眉,说了第一句话:“你凭什么搜身?”

鲁建中瞥他一眼,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威严和冷淡的语气回答:“你还不知道你犯了什么事?就凭你跟两宗谋杀案,一宗谋杀未遂案有关。”

男人扬了扬嘴角,“跟我没关系。再说,证据呢?”

说话间小王已经把他衣兜里的东西拿了出来,一个带着液晶显示屏的方形仪器,薄薄的,臂火柴盒大了一些,屏幕漆黑一片;还有一只绝对属于高科技范畴的手机。之璐不认识这个东西,鲁建中皱起了眉头,跟她说:“把你的手机给我。”

之璐有些诧异,还是把手机递过去,看着鲁建中熟练地打开手机,取出电池和手机卡,片刻后又把电池和手机卡原封不动地装回去。一通研究后,他把手机还给她,说:“你的手机里安装了精密的跟踪定位芯片,外面很少见。”

之璐觉得无与伦比的荒谬,“你是说,有人跟踪我?”

“看来是这样。”

犹自捏着手机发愣,可小王却再递过来另一部手机,说:“这人的手机,他拨出的电话都是一个号码,你看这个号码熟悉吗?”

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她盯着那张电话号码良久,终于笑出来,只是小小的微笑,却笑得眼睛酸麻。每个人的生活都不可能是静水一潭,会包含很多的挫折和伤痛,还有,无法相信的事实和背叛。

她仰头看了看这个比她高了很多的男人,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是叶仲锷让你跟踪我的。”

如果你有一个想法,这个想法伤害着你自己的同时又伤害着你最爱的那个人的时候,那么你多半会不停地、反复地、无限地放大这个想法,心理学上管这叫做伤痕记忆。

这番话是心理医生朱实劝告之璐时说的。言下之意,就是要她刻意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可她发现,做到很难,起码,她无法克服这个困难。在出租车里,她紧攥手机,反复地想着叶仲锷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的所作所为。

站在那栋高达恢弘建筑的茶色旋转门前,之璐脚步滞留了片刻,她第一次来这里,进去后禁不住稍微一惊。大厦一层是接待大厅,宽阔高大得不可思议,放眼望去,黑色大理石地面,纯白色墙壁,数根青色的柱子散落在厅内各处。简洁明快,让身在其中的人都觉得舒服,一心想待在这里,再也不用出去。

虽然是五一假期内,此处并不寥落,时不时地有人进出。之璐脸色不好,朝电梯走过去,同时回忆着叶仲锷的办公室坐落在哪一层,却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前台笑容甜美的小姐叫住她:“小姐,你等一下。”

大厅空旷,似乎都有回音,犹如此处磨亮的地面一样光滑。之璐不得不站住,说:“什么事情?”

她的语气有些僵硬,但小姐的礼貌堪称完美无缺,徐徐道:“请问您找谁?”

之璐冷淡地说:“叶仲锷在不在?”

那位小姐一惊,细细打量着面前这个直呼董事长姓名的女子,顿时猜到她恐怕身份非同一般,不敢轻易得罪,问了她的名字记下,拿起电话,拨了电话到刘秘书处询问。

电话那头的刘秘书仿佛是有预知一样,简洁明快地回答说:“来人是不是叫钟之璐?让她在楼下等一等。”然后交代了若干事宜。

于是前台小姐搁下电话,笑着跟之璐开口:“叶总正在开会,请问,您有预约没有?”

之璐皱眉,“那,他什么时候能开完会?我要见他。”

小姐忍住满腔疑问,微笑着请她去大厅的沙发上坐下,片刻后接了水送过来,说:“等叶总开完会,我再叫您。”她转身,高跟鞋踩者地板,声音清脆。

结果一等就是一个多小时,眼见得夕阳西下。之璐性子本就急,其间数次不耐烦,可伸手不打笑脸人,前台小姐甜美的笑容实在让她节节败退。起初是等得心焦,咬着唇在原地走来走去,那些的话在心里无数次地演练。后来是生气,气得心口疼,把盛水纸杯都捏成了一团,低头一看,恨不得那纸杯就是叶仲锷。最后已经彻底没了脾气,站起来要走,前台小姐觉得时机已到,几步过去叫住她:“钟小姐,请上楼吧。”

见还是不见?最初的气势已经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她上了电梯。

叶仲锷的办公室跟她想象中并无差别。之璐跟刘秘书有过数面之缘,招呼之后,她领着她进了办公室,从外锁住了门。

这间办公室相当宽大,卫生间茶水间一应俱全。大面积的玻璃被安装在房间朝南的方向上,夕阳斜了进来,照亮了背面墙上挂着素色壁毯。壁毯下是长长的象牙白的沙发,上面有浅蓝色的靠垫;地面在夕阳的照耀下泛着金色的光,乳白色的细纱软帘将室内外隔成了两个世界。而他就正站在窗前,照例是深色西装,房间明亮,他的背影和光线混合模糊,宛如一片阴影。

之璐不做声,从挎包里拿出手机,扔在他的办公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动作有点大,小巧的手机一滚,跌落到毯铺上,声音较刚刚那声,小得多了。

叶仲锷这个时候才回头,看了一眼她,目光又停在手机上,没有表情。

不过一瞬,过往的回忆又被勾起来。他提出离婚那时候,也是这个表情。之璐定定神,冷冰冰地开口:“想见你一面还真难啊。这手机是你送给我的,有两年了吧,我不敢要了,也要不起了,特地来还给你。顺便问问,里面的跟踪芯片是怎么回事?”

叶仲锷坐下,双手放在桌子上,看她,“之璐,你就是来我的?我还以为你能想明白了。”

顿时明白过来,那一个多小时的等待,就是叶仲锷存心安排的。他的确了解她,特地把她的脾气都磨没了,才肯见她。真是高明,高明。

想明白了这节,之璐猛然觉得头晕,她重重吸了几口气,尖锐地开口:“还有个问题我不明白。叶仲锷,你还背着我干了些什么?让我在楼下等一个多小时,派人跟踪我,让报社辞退我,让我找不到工作……你有一天尊重过我的意思吗?我就活该任你搓圆捏扁?把我耍得团团转,看着我做困兽之斗,大概挺有意思的?”

接到私家侦探周云电话的时候,叶仲锷就已经知道她会来,并且目的明确,就是来吵架的。他刻意让她在楼下等了等,让她有时间平息愤怒。叶仲锷阖上眼睛片刻,开始再一次的思考。不论什么大风大浪都能想办法成功解决,可偏偏一面对她,一面对所谓儿女情长,立刻技穷。

他脸色阴郁,目光锐利如刀,眉头渐渐地锁了起来,说话的速度很慢:“之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次。我们认识五年多,结婚两年十个月,你就得出这么个结论?原来,我不尊重你,真是前所未闻。你扪心自问,什么时候当我是你老公了?你要做记者,我依你,我支持你;你不要孩子,我也选择不要。你还要我做到什么地步?”

之璐心里长起了巨大的仙人掌,锐利的刺,细密地没入心脏,轻轻晃动也会疼痛,可是她不顾,声音陡然拔高:“这个手机,我用了整整两年啊,原来那么早,你就开始监控我。这段时间,你知道我天天疑神疑鬼以为自己有病?你知道我已经被吓得神经衰弱了?叶仲锷,你凭什么这么做?”

叶仲锷心凉透了,冰冷的愤怒夹杂其间,平时绝不会说的话,此时顺利地脱口而出:“我凭什么?不让人跟着你,你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是不知道,你知道!”之璐不甘示弱地看他,嘴下也不甘示弱,“我是什么人,什么性格,你不是不知道。我受够了,恨透了你对我生活的干涉。如果我的安全需要你用跟踪我调查我的方式实现,那我宁可不要!路是我选的,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

叶仲锷“霍”的一下站起来,盯着她,英俊的面孔愤怒得扭曲,摁在桌上的双手青筋历历可见,“你是我老婆,你居然说你的死活跟我没关系?钟之璐,怎么以前我没发现你这么自私?”

之璐无声地笑了笑,笑完了觉得不够,再笑。

“现在,不是了。”之璐轻轻说。

她说,现在不是了。,对,这句才是现实。话说得再漂亮,哪怕再爱她,可现实始终大于一切。他了解她的性格,也因为她的性格她的聪慧她的美丽她的正直义,无反顾地爱上她,到现在都没有后悔,可是,人的一辈子,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被延长,在这漫长的生命里谁都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叶仲锷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不再看她,伸手指了指门,“我也受够了。你出去。”

她踩着地毯出去,脚步无声。拉开门的时候,她想起一件事情,停了停,说:“等小里高考完,我会尽快把房子还给你。”

之璐独自坐着电梯下楼。她并不想说这些,可是那些伤人伤己的话,还是不可抑制地从她嘴里跑了出去。伤痕记忆,惨痛,破损,而且无法自拔。她这么想着,眼光一片茫然,很久,眼泪爬了满脸。

离开后才想起应该给鲁建中打个电话问问情况,可手机已经扔在叶仲锷的办公室,里面的电话也没有保存,又不能回去拿,一时有些发怔。以前的手机给了杨里,得去买个新的手机了。这么想着,脚步一拐,去了一家手机超市。

之璐对手机向来没有要求,能打电话发短信就可以了,很快就买下一个小巧的手机,一千出头,倒是便宜。

假日期间,商场里在搞活动,买手机送两百块话费,她想,这么多话费,何年何月才能用完?以前做记者时电话络绎不绝,现在,都不知道还能跟谁打电话。

她记得的电话号码不多,家里的,父母家里,想了想,打了个电话告诉父母换了个手机号,果然被批评:“怎么老换手机号?”

回去的路上堵车得厉害,乘客们久等不住,纷纷下车步行,很快公车上只有寥寥数人。之璐向来都是随身带着书,于是拿出书开始看,翻了几页之后抬起头,看到了杨里,她背着她那只很旧的书包,脚步匆匆,从拥堵不堪的车辆中间穿过去,到了对街,朝附近公车站走去。对街的方向并没有堵车,交通便利。

杨里并没有说过今天要出门,现在这个时候,她应该在家里学习才对。顿时想起鲁建中曾经说过,小里瞒了一些事情。

之璐嘴角一抿,也跟着下了车,她一路小跑,可是依然没能追上杨里,眼睁睁地看到她上了291路公车,恰好有出租车缓慢经过她身边,她上了车,指着前面的291,说:“师傅,麻烦你跟在那辆公车的后面。”

实事证明之璐多心了。杨里并没有去别的地方,她在嘉禾路口下了车,拐进了熟悉且窄小的巷子口。之璐在出租车里看着她瘦小的背影,恻然不已。不过是想回家看看,回到那个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的家。她本想下车跟着她一起回去,可伸手拉车门的时候,又顿住了。刚刚还颐指气使地指着叶仲锷跟踪她,可她现在又在做什么?跟踪杨里?于是,手缓缓地放下来,跟司机说:“去一趟公安局。”

在公安局门口遇到那个跟踪她的男子独自一人出来,神情悠闲,看来确无可疑。她面无表情地站住,盯着来人。

那个男人对她点头招呼,主动开口说话:“你可以放心,以后我不会再跟着你。不过,钟小姐,我有一言劝告。”

一瞬间只觉得荒唐。跟这样一个把自己调查得清清楚楚的人谈话,完全处于劣势地位,她好不容易忍住怒气,语气僵硬,毫无回转之意,“不劳你操心,我没兴趣知道。”

男子笑了一下,靠着树,掏出烟来点上,吸了一口后方说:“钟小姐,你实在不应该对叶总生气,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让我跟着你,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我早劝过他,让你吃几次大亏,肯定就能学得收敛一点,工作的时候不会那么咄咄逼人,也不会那么不管不顾。可是,他不听。”

说完见之璐垂首,目光低到了看不见的地方,他继续说:“以我对你的观察,你相当聪明,又是新闻记者,世事人心也看得清楚。决定成功的,除了个人能力,也有别的客观因素。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可在你自己身上,就拒绝相信这个道理,一厢情愿地认为都是你自己的能力,这样,实在不好。”

“是啊,你说得都对,都对。”之璐习惯性地紧了紧挎包,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带子,被人说中心思,加上刚刚跟叶仲锷吵了一架吵得心神俱裂,这番话听得她都站不稳,负隅顽抗地笑一下,守住最后的防线,连连点头,“每一个人都要把这话跟我说一遍,不停地重复,都是我的错,我都听着呢,谢谢指教了啊。麻烦你回去转告叶仲锷,我们现在半点关系都没有了,行不行?”说完也顾不得看他的脸色,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

几步之后听到一句话从身后飘来:“还有一句,最大的敌人往往在你身边,你应该多留心那个叫杨里的女孩子。”

她在公安局里找到鲁建中,他告诉她,跟踪她的人,是本市的一位私家侦探,叫周云,在那个行业颇有名望。

鲁建中给她看周云的口供记录,有含量的信息不多,叶仲锷三个半月前雇用了他,让他确保她的安全。至于什么原因,周云说,叶仲锷没有告诉他,他自然也不会多问,无非是拿人钱财帮人做事而已。

鲁建中问他,有没有发现什么人对她不利,那天晚上她差点被人杀害又是谁干的?

他回答说,不清楚,不知道有这回事。不过应该可以肯定,的确有些人想对她不利,具体是什么人,他一无所知。

之璐抚额苦笑,觉得不对,“原来周云都跟踪我三四个月了,我还真是迟钝。”

抬头才发现鲁建中并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他低头看着周云的口供,凝眉深思,自言自语地说:“奇怪。”

“奇怪什么?”

鲁建中看一眼她,正要开口,小王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信封,“鲁队,刚刚收到一封信,寄给你的。”说着把信封递过来,“你看啊,这信挺蹊跷的,没有寄信地址,收信地址是贴的纸条,打印出来的。”

信封里掉出来几张纸片,之璐没有看到上面的内容,几页纸扫完,一旁的鲁建中和小王脸色均是一变,两人愕然对视一眼,好奇心发作,之璐一时没忍住,问了句:“是什么?”

鲁建中瞥她一眼,伸手在字前一挡,迅速折好,站起来说:“我去跟局长汇报一下。”

心知他们有事不能告诉自己,之璐知趣地不再久待。心情沉重,脚步也沉重不堪。在这两桩案情上,鲁建中并没有瞒着她什么,因而刚刚的行为也就显得刻意,那看似随意伸手一挡的动作,竟像是怕她看见信上的内容。

回家的时候,杨里也回来了,趴在茶几上写作业。她倒水的时候,之璐顺手拿起两张卷子看了看,顺带着指出英语卷子里的语法错误和语文卷子里的错误,诧异她怎么错了那么多,随即想起下午的事,深深叹息,拍拍她的头,“我知道你很想你妈妈,也很想抓到凶手,可是这些事情,怎么都急不来。一切事情,高考后再说。”

杨里眼神闪烁不定,轻轻问:“之璐姐,已经有两个月了吧,我听说,刑事案的最佳破案期限就是两个月,如果两个月内都破不了,再破案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如果警察抓不到杀我妈妈的凶手,怎么办?”

“我觉得,应该能找到。”之璐说。

杨里固执地追问:“能找到,抓不到又怎么办?”

一时哑然,公安机关的破案率的确不是很乐观的数字,所以从来不对外公布。而且两个月过去了,鲁建中也没有查到什么具有决定意义的线索。她只好避重就轻地回答:“小里,如果我被杀了,就不希望有人为我报仇。你妈妈肯定也是这么想的。真的无法破案,你不要背包袱,好好生活下去。”

吊灯白亮的灯光下,杨里的表情不再是她以往成熟和忧伤交织的神情,她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很多岁,几近苍老,她说:“之璐姐,好好生活下去,你说,怎么可能呢?你能做到吗?”

之璐吁出一口气,没有回答。其实心中已有答案。

礼记里怎么说来着,父母之仇,不仕,虽除丧,居处犹若丧也。弗与共天下,不可以并生,遇诸市朝,不反兵,而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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