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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是一个充满了生离死别的地方。

凌晨三点半,整片医院的病房区静得像墓地,只有走廊和值班室的灯亮着,灯光白得晃眼。外头正在下着一场狂风暴雨,冬季里罕见的大暴雨,雷声时远时近。突然响起了一声惊雷,导致电压不稳定,走廊上的日光灯闪了一下,短短的半秒之间,好像这个世界黑了又亮了。

走廊很长,像一条阴森的隧道,每隔一段距离,就安放了几张固定在墙边的彩色胶椅。

萧君故就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连日来的不休不眠,令他看上去更显苍老了,眼角已有了细如蚕丝的皱纹。他的正面是702号病房,房门严严实实的紧闭着,没有丝毫可以窥探的缝隙,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

萧君故就在病房门口坐啊坐,一直坐到了天亮,坐到了上午。

雨势转小了,周丽手里提着红色的雨伞,快步走来,轻唤了一声:“老板……”

萧君故睁开眼睛,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周丽忧心忡忡地看了一眼病房:“老板,他还是不肯见人?”

萧君故嗯了一声当作回答。

张卫东从楼梯摔下去的时候,有很多人在场,这件事引起了惊动,各路记者相继赶来,包括电视台的新闻记者。张卫东已经不是从前的张卫东了,在东京的那一次登台,以完美的舞台表演一举成名,连日本的娱乐新闻都有报道这次的事件。

周丽也在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确定张卫东没有生命危险以后,马上自作主张把他换到私人医院,这里的费用很昂贵,但是医疗水平和*都能得到保障。

外界都在猜测这次的事是意外还是自杀,为什么要自杀?流言四起,网上的论坛开满了黄玫瑰,也有歌迷把黄玫瑰送到医院门口,代表着他们深深的祝福……

张卫东那一摔,几乎去掉了他半条命,那楼梯十分陡峭,他像个木桶似的从三楼滚到一楼平台。他头破血流,腿也折了,肋骨也断了两根,当场就不省人事。

最糟糕的是他的情绪,医生说非常不稳定,不能再受半点刺激。

所以萧君故长留医院,而周丽天天都来,却不敢贸然进入病房,只能在外面干等。

此时张卫东忽然醒了过来,周围一个人都没有,他偏过了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大簇黄玫瑰。

张卫东呆呆地望着花瓶,呆滞空白的头脑渐渐苏醒,他动了一□体,疼痛立刻从骨缝和皮肉中迸发出来,让他不由自主的一咧嘴,深吸一口凉气。他不知道自己怎么摔下楼梯,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到了这里,当他知道时,已经是这副模样了。

护士推门进来,先给张卫东量了体温和血压,然后摁下按钮,床头缓缓升了起来,病床变成了一张长长的躺椅。她动作麻利的解开张卫东头上的纱布,清理伤口,换药,再重新包扎。

整个过程张卫东不动也不说话,打着石膏的左腿吊在床尾,了无生气的模样。

护士做完了职责以内的事情,像往常那样传话:“萧先生和周小姐想见你,他们就在门外。”

张卫东不吭声,护士也没指望他会吭声,收拾好剩下的功夫,端起托盘往外走。

“叫那男的进来,帮我跟另外一位说不用担心……”

沙哑的声音在病房里响起,护士一惊,赶紧回过头去,看到仍是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画面,让她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张卫东脸上没有表情,该来的总是要来,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

萧君故走入病房的时候,姿势有点怪异,他坐得太久了,身体关节都麻木了。

他走到床边,伸出了手,又在几乎碰到张卫东面颊时忽然缩回去,弯下腰眼睛对着眼睛:“你还好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好端端的怎么从楼梯摔下来了?”

这个问题他想了无数次,到底发生什么事,让张卫东受到那么大的刺激。

张卫东沉默着,尽管他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没办法面对这个人,真的没办法。

而要开口就更加难了,很难很难。

所以他直视着箫君故。

箫君故迎向那莫测幽深的眼神,突如其来的,竟然有一瞬间的心虚。

“你老了。”好一会过去,张卫东突然说。

箫君故笑了笑:“是人都会老。”

“看,你都有白头发了。”

“是人都会长白头发。”

“是这样没错,可你才多少岁啊……”

“你怎么了?”箫君故蹙眉,坐到床边观察他:“怎么突然关心起我来了?”

张卫东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指,明明很多话想问个明白,却硬是开不了口。

于是他转了个话题:“你为什么来了?”

箫君故凝视他:“你知道的。”

“我知道什么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又出意外了,我不来看上一眼,怎么能安心?”

张卫东无话可说,这家伙真是可恨,非常可恨。

箫君故坐到床边,语重心长地说:“我知道你恨我,更讨厌我多管闲事,插手你的生活,可是你总是一次又一次的出事,让我怎么放心得下?”

萧君故深深地凝视着他,又说:“只要你答应我,能好好照顾自己,千万不要再出意外了,我保证以后都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也不会再干涉你做任何事,好不好?”

张卫东沉沉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有了泪光。

他抬起手,用尽力气掴了萧君故一巴掌,把对方打得失去平衡,险些趴倒在床上。

萧君故被打傻了,摸了摸发烫的脸颊。

“你以为自己很伟大是吗?以为自己很高尚是吗?背着我做了那么多事情,牺牲了那么多,是不是感到很自豪?你他妈的到底在想什么?想要让我觉得欠了你的一辈子都还不清吗?”

“东子,东子,你冷静一点。”萧君故抓住了张卫东的肩膀。

两人的眼睛又对上了,张卫东已是泪眼模糊,萧君故心尖颤了一下,似乎明白了原因。

“东子,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萧君故忐忑地问,这时他已经没心思去试探了,因为想到了大虎,对方患上脑癌的事他也知道,索性干脆坦白:“你听我说,我没有想要骗你,真的没有。你那时候在坐牢,我天天都睡得不安稳,总想着你出来以后会怎么样,会不会被人嘲笑,会不会受人冷眼,只要一想到这些我就受不了。所以我找了大虎,得到他同意以后开办了培训学校,只希望你出来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一份不算辛苦的工作。你恨我多管闲事了是不是?可我有这个能力啊,我怎么能不管你?我不管你还有谁管你?难道要我眼睁睁看你受苦?我……”

“别说了,别说了!”张卫东抱住脑袋,侧身把脸埋进枕头:“我要杀了你啊,我想要你的命啊,你难道就不恨我?你应该恨我才对,巴不得我死在牢里才对!”

“我……”萧君故喉咙干涩,咽了一下口水,说出心声:“我恨的,我当然恨。”

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在适合继续谈下去了。

萧君故放柔了表情,一下下抚摸张卫东缠着绷带的脑袋,他爱惨了这个人,最后却得到两刀作为回报,怎么可能不心生怨恨?恨是恨着,可是那时张卫东被判刑,被送到监狱劳改,他一点解气的快感都没有。

不但没有,反而还觉得沉痛,像一个失去了至亲的人。他活了三十多年,却有一半的年月和张卫东密不可分,从少年纠缠到中年,这早已不是爱情了,至少不是纯粹的爱情。

“你……你……”张卫东到底还是开不了口,问一问当年的事,只能说:“你走!”

萧君故也怕他再受刺激,应了一声好,就真的走了。

他迈出病房时,脸上带着一个鲜明的掌印,周丽看见了,尽量不露出惊讶的表情。

“老板,你要去哪里?”

萧君故答:“回家。”

周丽追上去说:“我送你,你都两三天没合眼了,不要开车了。”

萧君故点头,他确实很疲惫,不适宜再逞强。

萧君故一上车就睡着了,回到大宅,他反而没有马上去休息,坐在草坪的太阳椅上,点上一根烟静静的沉思着。他想了想,忽然觉得不对劲了,张卫东似乎过于悲伤。

按照常理,张卫东知道了培训学校的事,会愤怒,会责骂,但是不应该如此悲伤。

他想不通,到底有什么事能让张卫东受不住打击,从楼梯摔了下去,又把自己关在病房里数日不肯见人,这情况……就跟当年被奸\\污后一样的严重。

可是又不对,那时张卫东悲伤只是占很少一部分,更多的是仇恨和疯狂。

萧君故揉了揉太阳穴,始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年过半百的管家走来,在他两步之遥的身边站定,微微躬身道:“老爷,赵小姐和林先生都打过几次电话来,让您尽快回复他们。”

萧君故把手机掏了出来,早已没电了,他递给管家说:“我知道了。”

管家接过手机,观察了一下他的神色,知道对方还有事情要吩咐,就在边上候着。

“少爷呢?我不在的这几天他怎么样?”萧君故问。

“少爷前两天都有按时吃饭上学做功课,这两天周末放假,一直在盼着你回来。今天早上起来有几声咳嗽,医生已经来看过了,只是有点小感冒,也已经吃了药,这会正在午睡。”

“知道了,好好照顾他。”

“是。”

萧君故摆摆手,示意管家先退下,又继续坐在太阳椅上发呆。

他如愿以偿逼得父亲退位,继承了萧家,成了这间大宅的主人,不再像小时候那样觉得这里可望不可及。两年前也跟赵妤离婚了,领养了一个孩子,也有一个性情相投的固定床伴,该有的都有了,人生也算圆满了。

他即使不喜欢大宅,还是住了进来,即使不爱林之远,还是会跟对方上床,即使一开始不想把事情做绝,到最后还是把父亲和大妈一家人逼到了加拿大。人生有太多无法控制的意外,只能尽量往好的方向选择。

而他唯一不能选择的,就是张卫东,放又放不下,好像怎么做都是错。

萧君故叹一口气,赵妤可以先不管,那丫头应该是看了新闻大惊小怪,怕他又跟张卫东掺和到一起去了,所以才打电话来了解情况。但是林之远不能不管,他答应了去参加对方的新书发布会,算算日子,应该就是今天。张卫东一出事,他就顾不上了,直到管家提醒才想起来,总该打个电话去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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