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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两条提回去的蛇被陆梨做成了汤, 叫宫女提去了次日的野馐宴上。用蘑菇、鱼翅再加以青翠的丝瓜, 同置在紫砂盅里煲烂,味鲜美且清甘, 夏日里佐以食用既养生又开胃。

是作为德妃的菜品提去的,清风苑里摆着一条长桌, 得到豆子最多的前三道可呈到万岁爷的跟前去品评。琉璃瓦檐下的四角院子,坐着莺莺燕燕姹紫嫣红,除了张贵妃头疼没能来,其余嫔妃们并未因为两个流产的不得宠妃妾而受影响,互相低语娇嗔着很是热闹。

翠竹轩下, 三岁的楚恪耷拉着小袍子, 仰着脑袋看皇帝试他的汤钵子。黑眼珠子一目不错的, 看见皇帝舀起汤勺, 自己倒先舔了下舌头。锦秀一身莲色宫袍坐在楚昂边上, 这样的后宫比评她通常是不参与的, 倒不是不能参与,而是没有意义。楚昂不会给她更多, 这后宫里皇后与贵妃的位分, 她也永远没指望能逾越得过去, 但该给的他自会给, 甚至不需要她开口。从某个方面而言, 她已经是他的一个附属,不需要旁的衬托。

见楚恪舔嘴巴,自己便也试了一勺子, 叹道:“这道汤味美而鲜,鲜而不腻,加了野蘑菇与丝瓜,入口更为清爽,倒是甚附和今次设宴的主题。皇上您说呢?”

楚昂心许,便好笑着看向楚恪:“这是你德妃奶奶院里的一份?”

他还甚年轻,就业已儿孙满堂了,微笑时长眸熠熠,威严又不失亲和。楚恪满脸崇拜地看着,点头应:“嗯,是蛇肉。我屙尿,有蛇咬我壁股,怒泥把它们下锅了。”说得甚认真,把屁股背后的小袍摆撩了撩。

学话太早,眼下倒学成口齿不清了。皇帝想起老四小时候,不由逗他道:“哦,还有哪只蛇胆敢无视天尊,咬朕的小皇孙么?”

陆梨站在台阶下,听了忍不住噗嗤笑:“皇上别听他。屁股倒是真的被草叶子划了,可不是蛇咬的。那两条蛇,一条是五步蛇,一条是金环,若被咬了口子,不出五步就得毙命,这会儿可没精神头站着说话。”

她的声音清灵悦耳,一抹孔雀蓝的麻布裙站在院子里,夕阳余光打着脸上笑靥青春,总让人看得心绪平和。

楚昂便转头对她道:“五步与金环……这园子附近的毒虫蛇蚁素来有侍卫负责驱赶,如何会冒出来两条南方剧毒之蛇?你且说来与朕听听。”

陆梨瞥了眼锦秀,锦秀妆容精致的脸上噙满仁爱,此刻正眼目深深地笑望着自己。

她猜都不用猜,昨天那事儿一定就是这个女人干的。楚恪回去对她说,在林子里躲着躲着,屙泡尿就找不着人了,看见两个太监提着兜子,指着西出口对他说自己在外头——必定就是存了心把楚恪支走,好趁四下无人时暗中下毒手。等到天黑侍卫们找来时,那时自己早已经毙命了,蛇也早就游走,多么妙的一招。

陆梨便敛下眉目,也做乖巧的模样道:“回皇上,非在园子遇见。是那玉桥对面的树林里,奴婢带着小世子采蘑菇,不晓得后头怎就游来了两条蛇,小世子因为扯袍子慢了一步,那蛇险些就啮上他的脚后跟。幸亏王世子殿下与将军及时出箭,否则陆梨便是赔上自个儿性命,也断无颜面对皇上与德妃还有三王爷。”

说罢愧惶地施了一礼。

一旁的德妃慢慢听完,这时便开口道:“说来也是蹊跷,若是寻常毒蛇倒罢,这五步之内叫人死的却是狠毒了些。自从去岁皇上马场秋狩遇刺,臣妾每逢宫中出游,便总要多提几个心眼。莫说小恪儿是老三的命根子,就咱们园里的这些皇子龙孙,哪一个是舍得伤着的?单只是两条死了倒罢,就怕不止这两条,几时大半夜游出来啮人,防都防不住。我看皇上这事儿还是派人查查比较好。”

已经四十二岁的德妃,虽平素不抢风头,可这宫里的后妃哪一个都没有她陪伴楚昂的时间长,话一出口是颇有些分量的。做着庄严的脸色,眼睛把周遭的几个小皇子小公主一扫,四下里顿时起了窃窃私语。

一直静默着的锦秀,便讪讪然笑道:“这园子里毒虫蛇蚁向来不少,侍卫虽抓,抓也抓不干净。宫女们送个午膳的功夫,台阶下就能伏过来一条蛇,怎晓得就是毒蛇了?切莫是场误会,把大伙儿吓得人心惶惶。”

陆梨眼波流转,面不改色地接过话茬:“回康妃娘娘,用蛇煲汤,先得拔其毒牙,去其毒囊,这道工序是托膳房太监办的,牙还留着呢。只被德妃娘娘方才一提醒,奴婢倒想起来一件事。昨儿出林子前,看见近出口的水潭边印着两双脚印,一双浅些无法分辨,另一双却是左右大小脚。那当口清悄悄的没别人,奴婢猜测莫不是谁人从外头带了毒蛇进来,便给留了心眼用草叶子盖住,此刻应该脚印还在,皇上若是要查,奴婢可随同前往。”

去岁高丽死士行刺一事,确然戳中了楚昂的防线。当下正要启口吩咐张福,身旁锦秀心弦一悸,忙柔声打岔道:“唷,还当是哪来的毒蛇,又听了这么一说臣妾才总算想起来。说来也是臣妾弄巧成拙,因听说毒蛇去牙之后蛇肉补益明目,这便让袁明袁白两兄弟从外头弄了两条。记得还与皇上提过几回的。昨日叫他两个提去剥皮,好趁夜煲了今儿在宴上呈给皇上与九爷。不料那两兄弟去了回来,说是没留神被溜进了河里,臣妾只当是寻常品种,既去了河里便没再追究。今儿想来却是两个撒了谎,叫那蛇溜进林子害人了,该叫张公公命人打一通棍子,这叫个什么事儿。”

一边满面自责,一边仰着颧骨瞪向陆梨。确然是她吩咐袁明袁白干的,每见一回陆梨青春娇妍的美貌,夜里便要受那雨夜怨魂的折磨,她是有多么恨不得立刻把这丫头从跟前剔除。只是没想到陆梨却远不似朴玉儿的愚善,竟能有恁般心计,叫她逃过一劫又一劫。想到那两太监的疏漏,暗暗地只觉怒火中烧,幸得自己早有预谋。

因确然是与自己提过几回的,楚昂便不再说什么,只吩咐张福去把两兄弟叫来问话。

“哎唷——哎唷——万岁爷饶命,娘娘开恩呐——”隔着一道红墙琉璃瓦,棍棒与哀嚎声清晰入耳。司礼监杖责起人来不手软,袁明袁白仗着是双胞胎,自小没少在戚世忠跟前讨巧卖乖,几时吃过这般苦头。那闷棍子一声下去,两个的嗓子就嚎两嚎。心里想到陆梨便恨得直磨牙,去他个狗-日的“啮小皇孙”,那当口林子里明明就她一个,可是这话却不能说,说了皇帝一样也饶不过他二个。只能咬着牙默认是被蛇跑了、对康妃撒了谎,真是有冤也得和着血往肚里咽。

嚷嚷了老半天没人理,不禁恨道:“小麟子你她娘的够狠,当年差点没让你一盆子辣椒面扣瞎眼。今朝变成姑娘身了,你那根弯弯肠子还是毒——哎唷疼死我的娘也,娘娘开恩呐——”

那年轻太监的嘎哑嗓子隔着道墙飘进苑里,偏偏三句两句不离“娘娘开恩”,听得锦秀的耳朵就跟针扎。一桩全盘周密的好事就这么给破坏了,还生生得罪了德妃。

笑容便难掩僵涩,吩咐兰香道:“去叫人把窄门关了吧,好好的一顿家宴,莫叫几个混奴才坏了兴致。”目光阴阴然扫过陆梨,剜了一剜。

陆梨亦不甘示弱地抬起眼帘。其实哪有什么脚印,不过是她江锦秀做贼心虚罢了。小时候总被那两太监压着骑山羊,便记住了袁白的一双大小脚。总干坏事,叫他二个吃一通棍子挨点教训也好。

忽而瞥开视线,看到对角座上,王世子李仁允遥遥抛过来一道赏识的微笑,忙对他屈膝一揖,感激他的不说破之恩。

三公主楚湄在回廊上打络子,瞧见这一幕,便轻声笑:“那个王世子总是看陆梨,怕不是心中有意。眼瞅着四哥就要娶太子妃,陆梨若是能嫁去作个王妃,倒是于谁都两全了,你说呢?”

宋玉柔在旁边接着她的络子,这些女孩儿的活计他是从来不计较的。楚湄因着右耳不敏,幼年常被楚池与宋玉妍几个王府郡主排挤,在宫中鲜少与谁人来往,倒是宋玉柔从来无所谓那些世子的嘲弄,不离不弃总伴在她跟前。

这会儿正瞅着院子里的陆梨愣神,看她耳鬓几缕轻拂的碎发,看着她微微上翘的嫣红嘴唇与乌泱的眼睛,耳边似又回荡起那永祥门下的撕扯——“你看他两个,她长得和他一模一样。”“你胡说,你才和她一样呢,你全家都和她一样。她是个小太监!”“打起来啦!打起来啦!”

他想起陆梨幼小爬人裤-裆、被人掏蛋的一幕幕,对比自己的衣食无忧骄宠无度,眼角就有点发涩。听见楚湄又重复了一句,这才低头敛回眼神,似踌躇了一下问道:“要是今后你我生了小傻子,那可怎么办?”

两个从三四岁起就一块儿长大,从来也没有谁对谁山盟海誓,也没有说过求婚定亲,可怎么就认定了要做夫妻似的。楚湄耳根子有点红,答:“好好的人怎么会生傻子,你又在胡思乱想些啥?生了就养呗。”

宋玉柔看了眼陆梨腰带上的玉佩,他是昨儿在林子里偶然撞见她和那朴将军那一番对话的。默了默,又问:“若是生下一窝子傻子,你到时可要怪我了?”

楚湄不高兴了,她在人前虽不多话,可对着宋玉柔也是爱娇纵的,便把络子往他手心一堆:“玉柔哥哥绕来绕去,是在嫌湄儿的不好?若是这样,便一个也不要,明儿起你也不用再采花送进来了。”

宋玉柔这才放下心来,他心思弯弯绕绕跟蜂窝眼子一样多,当下便打定了主意装糊涂。莫说陆梨自己也不知道爹是谁,就真的是隆丰,与楚湄是堂兄妹又怎样,这个秘密他不说没有人会知道。左右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与她在一起便真生了傻子,也不至影响宋家的香火。

一时便抿了嘴:“我自是愿意娶你。不过昨晚做了个梦,梦见你抱着个小胖团对我又恨又挠。”

“你脑瓜子里生坑哩。”楚湄这才缓了气,羞恼他一声。

不远处的客座上,宋夫人楚妙看见这一幕,便对丈夫道:“看那边叽叽咕咕在说些什么?昨傍晚从林子里回来就没心没绪,先前庙里方丈给的那枚三角玉,叫他戴着护身,嫌土气不愿戴。夜里不晓得起了什么劲,又是翻枕头又是掀被子,找出来愣是盯了大半宿。”

宋岩正为楚妙剥着果仁,闻言顺势朝儿子睇一眼,爱宠地应道:“小子长大了总该有秘密,闹不出大事便甭拘着他。”

他似乎对这个儿子甚是有缘,后来生的老四、老五两个小的,一样也是疼着宠着,可再没得他这般宠惯。

楚妙想起当年庙中置换的那个小宝,眼中微微哀凉。复又缓和了笑,嗔他道:“不枉宋家这份偏心,倒是真养成你儿子了,恁的孝顺。只是眼下该把他收敛收敛,到底要为着玉妍考虑。王朝皇室严苛,少见谁家女儿嫁了太子,儿子还能尚公主的。一则那三公主耳有微疾,母家又无势力,二则咱们宋家风光太盛也不好。”

说着看了眼一旁发呆的大女儿宋玉妍。宋玉妍梳着两朵花苞髻,着一抹樱草色荷花底斜襟褂子搭百褶裙,俏生生地坐在官帽儿扶手椅上。大热的天,她却是在颈子上系了朵蚕丝蝴蝶结,端着腰挺着胸脯,目光好像很认真地看着场院,其实空空的也不知道在浮想什么。

楚妙看女儿今日气色似乎娇艳了不少,心里总算松了口气。不说话也罢,宋家之女配东宫那是早在皇后当年就有暗示过的,何况皇四子眼看风头日盛,她只要能乖乖嫁进去便是。

眼角余光扫过陆梨,看她微匍着腰在给楚恪喂饭,夕阳下眉目弯弯笑得倾城。是比玉妍要美上十数分的,这京里怕是还没有谁能比过这丫头。想起楚邹先前对她的用情,不禁为自己的女儿生出些酸意……

问宋岩:“早就觉着那小太监生得精致,不料原出自高丽进贡的第一美人。当年宋哥是禁卫军千户,素日在宫墙下巡视,可有见识过那淑女容貌么?”

宋岩瞥了眼陆梨,墨玉冠下的隽脸不自觉一沉,只把剥好的果仁递至楚妙手里:“宫中行走每一步皆须谨慎,目不能斜视,心不许有旁骛。更何况三丈宫墙阻隔,那东筒子里就是有美人,又岂能容你分心打量?夫人缘何忽然问起这些。”

楚妙原也只是随口一问,见他似乎并不喜悦提及这话题,便没有继续。心下虽微感奇怪,这么多年了,还从没因为哪个女子而使他有不快,但也并未多想。他对她的好已成习惯,身为一个女人该得了,多年从未对自己有过空缺,满园子的王爷也没谁像他这般自然而然地给为妻子服务。见几个王妃抛来嗔笑表情,便把果仁往口中一含,赧着脸绕开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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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唷这屁股,几天了都不能落座,奴才们为着娘娘可是掏心掏肺了——”

六月十五到的园子,清风苑里一顿宴席结束,六月二十九那天便回了宫。晌午的承乾宫里,锦秀端坐在嵌玉雕花罗汉榻上,轻抚着狗脑袋。听下头袁明袁白两个哀叫了半天,这才勾唇冷哼道:“掏心掏肺也没见你办出个好差事,这事儿本宫算计得周全,愣生生就败在你两个蠢货手里,也好意思说。”

这话说的,敢情哥俩个还没少给她擦屁股?袁白心底吃瘪,面上只耷拉着脑袋:“真冤枉啊娘娘,千真万确林子里就她一个。那当口奴才们瞅见春绿和她在说话,后来春绿从东口出去了,奴才们这才把东西游出来。怪就怪那丫头命太好,怎就凭空杀出来个王世子。”

锦秀听了心里极不爽快,她是想置陆梨于死地的,若非她在尚食局有意制造自己怀孕的痕迹,若非她在小九跟前的吐露,那个孩子兴许就能够偷生下来。

把她嫁去高丽不过是下下之策罢,倘若能在楚邹离宫期间把陆梨弄死,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等楚邹从江南回来,他父子二个之间的关系都可再生出裂缝;而嫁去高丽做王世子妃,最终便宜的还是那丫头。

她略微上翘的颧骨耸了耸,红唇一抿:“吃一见长一智,你兄弟二个也不是头一回败本宫的事了,幸亏本宫下了步险棋、反将一军,否则不定此刻正在哪里游魂。眼下皇四子即将回宫,朝堂和后宫这次不知又会有多少起伏,须给本宫盯仔细了,莫要再生出什么幺蛾子。”

说的是先前袁明袁白对张贵妃出卖她在找沈嬷嬷一事,若非戚世忠下的“高丽死士”那步棋,只怕现在她江锦秀早已经被张贵妃扳倒了。

兄弟俩不晓得怎么竟被她知道,不禁有些瑟瑟然,眼下贵妃病着,这后宫就是她康妃一人拿大,只得战战兢兢应不敢。

听见锦秀问:“那老妇安置得可妥当,可别出什么篓子。”

连忙勾头趴地答:“这事娘娘放一万颗心,藏在那地底下,除了耗子能溜进去就没别的活物,奴才们誓死效忠的是娘娘!”

锦秀便宽了心。琢磨着宋岩这里还是一根刺,看见外头小九一袭枣红袍服踅进来,便嘱咐道:“那就好,也别给弄死了,留一口残气,指不定什么时候还用得着她说话。今儿就到这,看见的听见的胆敢说出半句,便是你干爹也保不住你。”

说着便打发他两个离开,笑盈盈地迎出殿门:“是小九爷来了。这两个奴才办事不顶力,险些伤着了小世子和陆梨丫头,先头在园子里匀不出时间,今儿得空叫过来好好训一训。”

那两道青黑曳撒勾着脑袋出去,是从没干啥好事的俩孬太监。小九楚鄎不禁微微蹙眉:“真是叫过来教训?陆梨是小九的朋友,康妃不要去为难她。”

锦秀听了,像是十分诧异他竟会质疑这种话,有些震惊地答道:“殿下怎么会这样问?陆梨丫头的母亲与我是同院四年的姐妹,当年两相扶持、清贫与共,便是没有九爷这层关系,我也总不会去害她。不然何必心心念念着为她安排亲事,就是为着能给她母亲一个交代,为着当年的那一份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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