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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乔神色一滞,低头看了看怀里的人,又四下里瞧了瞧,最后看向儿子:“哪里显灵了?”
“方才我说着话就感到背后阴风阵阵……”朱厚照回头看了一圈,发现什么都没有,面露茫然之色。
“我看是你多心了,不过一阵风而已。”
朱厚照跑上前来,打量了漪乔一番,道:“母后方才那么清醒地分析道理,像不像被爹爹附身了?”
漪乔面色沉了沉,道:“你胡说什么呢。”
朱厚照垂了垂头,低落道:“儿子是真觉得母后最近说话做事都奇奇怪怪的,可方才却是难得的清醒冷静。”
漪乔顿了顿,随即又神色如故地将祐樘安置回床上,不以为然道:“可若是被你爹爹附身的话,说话声音不该变成你爹爹的么?而我方才的声音还是我自己的。”
朱厚照思量了一下,觉着有理,这才压下了心头的猜疑。他又想想方才背后那阵若有似无的阴风,觉得可能真的是自己想多了。但他心中怒火未平,仍想带兵去教训蒙古小王子。
漪乔见他依然是一脸愤愤,做完手上的事后,回身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姑且压一压气性,想想其他的应敌之策。你不仔细思量一下,眼下这个时候,你能离京么?”
朱厚照深吸了口气,憋闷地给自己灌了一杯茶。
漪乔继续道:“你若是实在抑制不住情绪,就只管领兵去好了,只要你不怕半夜你爹爹去你梦里训你。”
朱厚照正要放下茶杯的手抖了抖。
倒并非惧怕爹爹来找他,他只是瞬间想起当年自己因心生怀疑而冲撞母后那回,爹爹训他的样子是何等可怕。
他抬头看了看静静躺着的爹爹,坐在床沿微微垂着头,缄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他郁郁重叹一声,旋即起身后退几步,正对着爹爹的遗体,敛襟屈膝,郑重其事地跪下,正色道:“爹爹,儿子方才想通了,儿子不会意气用事了,日后也会磨磨自己的性子的。不过,有朝一日,儿子定要还那厮以颜色!”言讫,神色认真地伏地顿首。
漪乔站在一旁看着,微微出神。
面前虔敬跪拜的少年,虽然确有他这个年纪的轻狂叛逆孩子气,但本质却是懂事知礼识大体的。这还是她认知里的正德帝么?
她淡淡苦笑。她不相信是她改变了正德帝,她如今只觉自己的力量在历史的滚滚长河面前,显得无比微薄渺小。
朱厚照如今心情平复了不少,起身时看到母后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愣了一下,又担心母后是在想着自裁的事,扯着母后的衣袖,趁机动之以情,作委屈状道:“儿子发现母后最近都不怎么理会儿子了啊!母后心里难受可以多和儿子说说话,儿子每日下朝回来就来给母后请安好不好?母后不要总一个人闷着……”
漪乔抬眼看了儿子一眼,面无表情道:“不用费力气了,入殓的事免谈。”
朱厚照被说中心事,有些心虚地轻咳一声,又道:“那下月初四母后就答应入殓?”
“也不一定。”
朱厚照瞪大了眼睛。
漪乔望着外头明亮的天光,自语似的轻声道:“或许到时候就有结果了。”
她这几日都过得浑浑噩噩,如在梦中一般,只是靠着一点信念支撑着。如果到时候连那点信念都不存在了,那她即使是不自杀,也活不了多久。不过,到时候能和他一起下葬,大约也算是圆满。漪乔在心里自嘲道。
不过儿子倒是说得没错,方才确实是她这阵子以来难得冷静清醒的时候,但她没有感到什么异样,身体和思维也都还是她的,她并不认为那是被附身的结果。
至于巴图蒙克犯边一事,她也并不担心。事实上,若非来到这里,她也不会知道元皇室后裔巴图蒙克这号人。她的明史虽然学得算不上好,但这么一个她没什么印象的人,不会对大明王朝产生什么大的影响。至于反明复元,更是痴人说梦。
她心里清楚这些,所以之后也没再过问宣府告急之事,只隐约听说儿子选了几个领军的武将,前后共调拨了八千京军前往增援策应,之后她就没听到什么动静了。
六月初四那天,她一早便动身启程了。由于路上难免颠簸,即使是让祐樘躺在她腿上,她也不能保证一路上都能把他抱稳妥,所以汲取了上回的教训,在暗中出了宫之后,她就暂且将他安置到了之前就备好的一副棺木里,将棺木装在灵车上,随着马车一道前往碧云寺。
她命人将灵车拉到碧云寺的后门处,然后亲自去找了慧宁大师。她到了方丈院的禅堂门口,正要迈步入内,刚一抬头,身子就是一僵。
禅堂内,一名黑发黑须的道人正低头调拨琴弦,神态专注,又透出些难以言状的庄重。
半旧不新的道袍,仙风道气的神骨,一切都彷如当年她在碧云寺后门偶遇时的模样。
那道人拨好琴弦,似乎是一早便在等她,直接起身迎上来,朝着漪乔施礼道:“无量寿福,多年不见,姑娘别来无恙。”
上回见面还是十八年前,确实是多年不见了。
漪乔从思绪中回神,想到近来种种,看向对方时便是目光一寒,一忍再忍,强按着脾气才没有冲上去。她直着身子,并不还礼,微微冷笑道:“托道长的福,我还活着。您总算是出现了,见您一面真是不易。”
那道人见状也不恼,淡笑道:“姑娘可是认为贫道欺骗了姑娘?”
漪乔也不和他绕弯子,冷着脸径直道:“我照着您的意思,费尽周折寻到了蓝璇,可为何最后还是保不住我丈夫?甚至,我觉得他那一场病,病得都很蹊跷。汪机那样从不夸口的人,起初都告诉我不会有什么大碍。可最后居然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病势。”言至此,她不禁想起他临终前受的罪,咬了咬下唇,又凛然道,“若那东西真有用,为什么还会这样?我纵然说是道长欺骗于我,难道错了么?”
“若贫道真的欺骗了姑娘,今日现身岂非自寻死路?况且,贫道又为何要欺骗姑娘呢?”
漪乔冷声笑道:“这我自然知道,但您不会想说,您所谓的渡劫指的便是保尸身不腐吧?”
青霜道长叹息一声,道:“原本不是,但眼下看来,如此倒也好。”
漪乔目光一锐,寒声道:“这又是打的什么哑谜?有话直说便是。”
青霜道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着难之事,面现难色,兀自沉叹一口气,无奈道:“姑娘稍安,贫道今日来,便是要给姑娘一个交代的。”
他理了理头绪,娓娓言道:“姑娘还记得那张画着个半圆的纸条吧?贫道当年云游前,托慧宁大师交给姑娘的。其实,当年给姑娘留暗示时,贫道是甚为犹豫的,所以选了那样隐蔽的法子,将玄机藏在纸里,本意便是想要随缘,不过姑娘终究还是看到了贫道在上头留的字。”他幽幽一叹,继续道,“那位公子实在是命格非凡,贫道能卜到的,几乎都写在那上头了。贫道虽是方外之人,但那位公子乃难得的贤君,他若无恙便是天下万民之福,何况贫道又亲见二位情深至此,将来也不忍再见阴阳两隔的惨事发生,于是有心相帮。当年说是去云游,其实也是想四处游历一番,再寻些头绪出来的。”
漪乔想起一件事,打断道:“去年六月初四,道长回京,是否便是因为寻到了什么线索想告诉我?”
“不是,贫道去年来京,其实是想告诉姑娘贫道没寻到什么,并想顺道告诉姑娘,”青霜道长稍顿了顿,神情凝重,“蓝璇只可助渡劫,不可化劫。更直白地讲,劫数不可避免,残局只能补救。但贫道抵京那日,居然飘起了六月雪。贫道当时也是唏嘘不已,担心执意为之会惹来更大的灾祸,于是当日又启程离开了。”
“只能补救……”漪乔自语一声,立马问道,“那如何补救?”
青霜道长并未答话,只淡淡笑道:“姑娘不怕贫道再行欺骗?”
漪乔敛容想了想,辞色微降:“道长当时也不知情是么?”
青霜道长道:“贫道不知道是否还有旁的法子化解,所以想再寻些头绪。但终归是没有寻到,这才于去年返京,顺道与姑娘商议一下对策。”
“那到底要怎么做才可以,”漪乔神情急切,但言至此又语声微顿,“真的……有起死回生之术?”
青霜道长沉默不语,似是在做着什么艰难的考量。少顷,他抬头看了看外间明媚的日光,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那一把瑶琴,最后终是叹道:“世间奇事不胜枚举,姑娘自身的来历和经历便甚为奇妙,眼下这一桩又有何不可信的。”
漪乔自己虽然经历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她骨子里其实仍旧不太相信那些神乎其神的东西。但另一方面,她内心里又寄希望于此,如此便形成了一种十分微妙的心理。
漪乔当下命锦衣卫将灵柩从后门运来,又悉数将人遣退,转头诚恳道:“还请道长出手相助。”
青霜道长望着面前打开的棺木,微一犹豫,缓步上前。
躺在其中的人似乎不过是病倒昏睡了一样。身上的衣冠被仔细整理过,一头乌发也被梳理得一丝不乱。面容安谧,神骨宁和。除开容色略显苍白以外,其他一切如常。
青霜道长打量的目光里透出些庄重虔敬的意味来,最后将视线定在了他胸前的玉佩上,心中唏嘘不已。
“贫道出手也没有用。”他轻叹道。
漪乔一怔,正要再行诘问,却又听得对方道:“关键其实在于姑娘自己。”
“在我?”漪乔微讶道。
青霜道长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继续道:“但贫道劝姑娘不要尝试。”
“为何?”
“姑娘可曾想过,为何贫道当初给姑娘留下的提示那般隐秘?若是姑娘当初扔掉了那纸张,留下的那些提示岂非白费了?”
“难道不是因为天机不可轻易泄露么?”
“有此考量,但这只是一小部分缘由。”青霜道长道。
漪乔微微敛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还有个更要紧的原因是,”青霜道长顿了一下,神色越加凝重,“那补救的法子凶险得很。很可能要救的人没救回来,反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贫道真害怕好心办坏事,忙没帮上,反倒害了一条性命,所以当初才犹豫不决,最终选了那个随缘的法子。”
“我不怕,”漪乔决绝道,“我原本便是要随他去的,眼下活着不过是因为一线希望吊着。”
青霜道长沉叹道:“那若是他回来后不记得你了呢?”
漪乔神情凝滞,问道:“他会失去记忆?”
“或许会,也或许不会。毕竟魂魄离体后,记忆是否会被抹去,是个未知,”青霜道长看向漪乔,正色道,“若是千辛万苦换他回来,最终却被他当做陌路人,姑娘能接受么?”
漪乔垂眸缄默少顷,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灵柩,坦诚道:“确实有些不能接受,但我觉得,能再见到他,比什么都好。”
青霜道长面上神色复杂,思量片刻后,看着她道:“这样吧,姑娘再考虑一阵子,等到梓宫发引的前日,姑娘再来这里找贫道,到时候后悔还来得及。”
“离梓宫发引起码还有三四个月,根本不必等到那个时候,”漪乔坚定道,“我不会后悔的。”
青霜道长摇头道:“不可。此事便就如此定了,姑娘请回吧。”
漪乔立着不动,不甘道:“我不会改主意的,不用等上那么久。请道长今日便相告。”
青霜道长又站在棺木旁低头查看了一番,继而道:“贫道心意已决,姑娘回吧。”
漪乔见对方态度坚决,不由道:“那法子到底多凶险,才会令道长如此?”
“与送死无异。”
漪乔默了默,道:“总要试一试。”她转眸看向棺木里静静躺着的人,忽然目光一紧,回头道,“等一下,当初我能回来,是否和我夫君有关系?他用了道长说的那个法子对不对?”
青霜道长忖量片时,终是叹道:“姑娘不要想得太多,还是先回去吧。”
“可我不想等那么久,”漪乔急道,“我现在就想让他醒过来!”
青霜道长摇头道:“纵然真能成事,现在奏效也是不可能的。另外,姑娘不要太执拗,那位公子就此离去,未见得就是坏事。”他略微顿了顿,望着禅堂外的万里晴空道,“御龙归九天,有此异象,岂能是等闲之人。”
漪乔不以为然,正容道:“还是我在慧宁大师面前说的那句话,我是红尘俗世中人,天道太远,我只想让他在人世间好好活着。”
青霜见她如此,心中慨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让她回去再考量考量。
“蓝璇可以一直保他身体不腐么?再撑上几个月也没问题?”漪乔想到眼下正值炎夏,山陵建好也还要好几个月,不禁问道。
青霜道长看了看祐樘胸前的玉佩,道:“有这灵玉在,不要说再过几个月,纵然是再过千百年怕也不成问题。”
漪乔闻言放下心来,点点头:“那便好。我可以再等几个月,来证明我的决心。”言讫,她微施一礼,转身便走了出去。
她正要差人来运灵柩,忽听青霜道长问道:“姑娘为何选今日来找贫道?”
“因为道长去年离京前留给我的话,”漪乔回头道,“‘若能安然渡劫,自然是好;若是不能,且安天命’。我当时没有注意,这几日突然想起这话,细细琢磨之后,觉得道长是在告诉我,若是事情不顺利,姑且稍安,等着道长现身便是。至于选六月初四来,其实也只是感觉,实际上是来撞撞运气的。”
青霜道长笑了笑道:“贫道那话确实有弦外之音,姑娘猜得不错。不过姑娘还是想开些的好,那位公子想来也是希望姑娘好好活着的,姑娘何必这样执着。”
漪乔垂眸抚了抚祐樘的面颊,出神道:“他是我放不下的执念,即使只有一线希望,我也会去试一试。”她的指尖在他冰冷的面容上流连片刻,目光愈加坚定。
青霜道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面上的神色更添复杂。望着她随着灵柩离去的背影,又不禁重重叹息。
慧宁大师听闻弟子说那位女施主已经离去,从客堂里出来,尚未走到禅堂门口就看到青霜道长立在外头长吁短叹。
“道长可劝好了?”慧宁大师走上前,笑道。
青霜道长摇头叹气道:“没有。莫说劝了,吓都吓不倒。唉,这二位真是太像了,贫道方才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当年的情景再现,只是两人的处境对调了而已。”
“那到底告诉她与否,道长可思虑好了?”
“贫道方才想好了,还是不能说,”青霜道长喟然而叹,“若说了,便是让她去送死。但愿这几个月过去,她能想通。”
慧宁大师淡笑道:“依老衲看,那位女施主是不会改变心意的。”
“那贫道便只好出下策了,”青霜道长无奈笑道,“况且,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回宫的路上,漪乔坐在马车里,思忖着入殓之事要怎么办。拖是拖不下去了,她也找不出能说得出口的理由来拖延。
那么,只能暂且入殓。
思至此,她心头就感到一阵怅然若失。虽然只是一具躯壳,但她每日这么看着他,也比什么都瞧不见要强。
朱厚照听到母后说同意入殓,以为她这是想通了,刚要松口气,却又听她道:“你暗中再打造一副一模一样的梓宫备用,梓宫发引的前一日,我要带着你爹爹的灵柩再出一趟宫。”
朱厚照一愣:“母后这是要做什么?”
漪乔心知这事不好解释,只道:“你不用管,照做便是。”
朱厚照觉得母后的行为越发怪诞,但想到爹爹临终前交代他万事都随着母后的心意来,又打消了规劝的念头——母后高兴就好了。何况,这是爹爹的遗命。
只是,母后眼下这样子实在让他忧心不已。他思前想后,觉着还是要多多陪伴才能慢慢让她从失去爹爹的伤痛里走出来。母后已经按照之前所说搬出了乾清宫,住进了仁寿宫。虽然他认为母后不搬出去更好,方便他随时去请安探视,但母后执意照着规矩办事,他也不好阻拦。
他开始临朝理政之后,每日下朝之后都会跑到仁寿宫去给母后请安,还在私下里嘱咐妹妹多去看看母后。
荣荣年纪虽小,但罹此大变,也是许久缓不过来。母后的状况她也有所耳闻,又听兄长说了些母后近日的言行,心里更是酸楚。她本想住在仁寿宫陪伴母后,但母后竟执意不许,她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也只好作罢,和兄长一样,每日都前往仁寿宫探视。
这日,朱厚照下朝后已是巳时。他索性在乾清宫批了会儿奏疏,然后跑去仁寿宫和母后一起用午膳,却发现妹妹也在。
“母后母后,儿子明日就敕谕礼部,给母后上尊号,好不好?”朱厚照一边吩咐尚食女官给母后布菜,一边讨好道。
朱秀荣也转头看向母后。
漪乔垂眸搅了搅青花卧足碗里的八珍羹,淡淡应了一声。
兄妹俩面面相觑。
“呃,”朱厚照挠挠头,“母后不问问具体的?”
“有什么好问的,不过又是一套繁琐的程序而已。”
朱厚照观察着自家母后的脸色,故作轻松地笑道:“母后对这个不感兴趣,那……”他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哎对了母后,爹爹的尊谥和庙号已经定下来了。”
他见母后果然动作一顿,按了按额头,心里感叹还是爹爹管用。
“是什么?”漪乔抬头看向儿子。
“尊谥是建天明道诚纯中正圣文神武至仁大德敬皇帝,庙号是孝宗。”
漪乔低头轻声喃喃道:“敬皇帝……”
“嗯嗯,”朱厚照解释道,“礼部集议许久,认为爹爹之仁圣,乃近代罕比,难于模写,就定的这个‘敬’字。不过臣子们觉得即使是‘敬’字,也不足以表达爹爹的圣仁贤明,但也实在是想不出更好的了。”
漪乔忽然问道:“那庙号为何是孝宗呢?用‘孝’字,意思是否太狭隘了?”
“因为孝为百行之首啊,”朱厚照道,“这是阁老们的原话。儿子原本也认为用‘孝’字太狭隘,可听了阁老们的意见,就觉着这庙号实在是好。阁老们还说,敬为万善之源,尊谥和庙号给的都是最好的用字,虽然不足以描摹爹爹的圣明,但也找不出更合适的,实在不用改易其他。儿子觉得颇有道理,就这样定下来了。”
漪乔以前只知道祐樘的庙号,每每想起还觉得这庙号给的太偏狭。作为大明的中兴之主,庙号仅给一个“孝”字,实在是有些不可理解。如今才知道,原来是另有深意。至于尊谥里的那个“敬”字,倒是给的恰如其分。
朱秀荣看着母后面上的神色变化,心中奇怪母后会由一个庙号想到些什么。
“山陵名定了么?”漪乔仔细想想,发现自己不确定十三陵里哪一个是他的陵寝。她之前回到现代之后,曾经想去十三陵看看,但又怕自己真的到了那里,心里会承受不了,这才没有成行。
朱厚照点点头道:“定了,正要和母后说的。最后定的名字是泰陵。”
“泰陵……安定美好,通极无边,”漪乔微一点头,“名字是挺好的。”
“那是自然,给爹爹选的,肯定要是最好的!”朱厚照握了握拳头道。
朱秀荣见哥哥说话间母后面上又浮现出一抹落寞之色,略想了想,一边给哥哥打眼色,一边道:“哥哥是不是落了一件事?”
朱厚照看到妹妹的暗示,又循着妹妹的目光看向母后,立刻会意,赶紧道:“对啊,我都差点忘了……母后别总想些伤心事,儿子跟母后说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吧!太医刘文泰和太监张瑜都被凌迟了。”
听到这两个名字,漪乔的目光便是一寒:“我倒是险些把这两人给忘了。我原本便说要活剐了刘文泰那厮的,如今忽然觉着凌迟都是轻的!”
朱厚照想想那日的事情,眼里便冷光凛然:“那两个东西,想想就恨得牙痒痒!儿子怎么会让他们好过,凌迟之前两人都在诏狱里过了一遍酷刑的。凌迟他们时,成千上万的百姓赶去围观,俱是对二人唾骂不绝。两人死得凄惨,死后也是身败名裂。”
漪乔面容沉凝,道:“二人背后确实无人指使么?”
朱厚照点头道:“是的母后,儿子已经着人仔仔细细查过了,的确没有什么幕后指使。”
漪乔垂眸不语,半晌才道:“我还是觉得你爹爹去得很蹊跷。”
“儿子也这样觉得,但是,”朱厚照回想起爹爹跟他交代后事时候的场景,面露诧异,“爹爹自己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还告诉儿子不必去调查。”
漪乔回忆了一番,自语道:“他似乎确实一直都没有觉得奇怪过,旁人都要起疑心的事情,他却仿佛全然不感到讶异,依着他的性子,这根本就说不过去……”
“对,爹爹好像一早便……”朱厚照还要再说什么,却被自家妹子一把拉住。
“菜都要凉了,母后和哥哥不要只顾着说话,”朱秀荣勉强笑笑,“快些用膳吧。”
朱厚照意识到不能再继续谈论关于爹爹的事,连忙附和道:“荣荣说得对,用膳用膳!”
“御膳房近来换了些新花样,”朱厚照对着满桌子的珍馐玉液扫了一眼,“母后尝尝看合不合胃口,要是不满意啊,明日让他们再换!嗯……母后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下去,让他们做去!若是母后吃腻了这些御厨的手艺,儿子再去外头找好厨子。”
漪乔兀自垂首用膳,静默不语。
兄妹俩对望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
朱厚照尴尬地笑笑:“那个……儿子都忘了母后自己便厨艺精湛……其实儿子特别想念母后做的菜,以前啊,母后总时不常地做一桌子菜,比那些御厨做的好多了!而且还有惊喜,有些菜儿子都猜不出是什么,还是爹爹在一旁指点,我和荣荣就说母后偏心,只给爹爹做好吃的……”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提了不该提的,语声戛然而止。
朱秀荣想起那回母后生辰,一家四口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用膳,心头悲切难当,眼泪便止不住地冒了上来。
一时间,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漪乔低着头,默默放下羹匙,一言不发地站起,转身便走。
“母后!”朱厚照一下子站起身,红着眼睛喊道。
漪乔脚步微顿,没有回头,静默少顷,声音虚飘道:“离梓宫发引大概还要多久?”
朱厚照抹了把泪,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带着哽咽:“大概还有五六个月。”
“太长了,”漪乔略微转眸看向他,“让他们快些把泰陵建好,我怕我会等不及。”言罢,径直出了大殿。
“母后这话是什么意思?”朱秀荣擦干净脸上的泪痕,抬头看向兄长。
“不知道,但我觉得母后那神色有些吓人,”朱厚照颓然地坐回去,“爹爹走后,一切都变了。母后性情大变,家不像个家……”朱厚照方才在母后面前强颜欢笑,如今一肚子伤痛和委屈一股脑涌上,再也抑制不住,伏在桌上呜咽饮泣。
朱秀荣垂泪拉了拉他的衣袖,哑着嗓子喊了声“哥哥”,本想劝慰几句,但叫了兄长一声,便已是泣不成声。
朱厚照胡乱抹了抹泪,拍了拍妹妹的背,声音嘶哑地安慰道:“荣荣不哭,事情会慢慢好起来的,我们日后多来看看母后,陪母后说说话,先别让母后想不开才是。要不你搬来这里和母后一起住?”
朱秀荣哽声道:“我跟母后说过的,可是母后不许……”
“不许?”朱厚照一愣,“为何?”
漪乔觉得自己如今的心境已经复杂到了不可理解的地步。
她一方面害怕安静,觉得被安静包裹时好像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另一方面又总想寻求安静,觉得只有安静下来,她的心情才能暂得安宁。
她近段时间养成了晚上静坐发呆的习惯,有时候她甚至能枯坐到天明。不会有人理解她的做法,她更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搅,这也是她不让荣荣搬来与她同住的原因。
夜深人定,已入二更。
漪乔抱膝坐在床上,听到鼓楼传来的报时鼓声,僵硬地转头往纱帐外看了看。
以往的这个时候,他一般才刚批完奏章。有时候遇上政务繁冗,他甚至要忙到三更天。再盥洗一番,基本休息不了多久便又要去赶早朝。
就这样忙忙碌碌,年复一年。
她想起去年他生辰的时候,他带着她一起去南苑游赏。当时他忧心忡忡地与她说着天灾民困之患,又筹谋着酝酿新政。
她那时缄口半晌,问了句“陛下这样忙,何时是个头”,他平静地答了五个字,“身死方后已”。
或许他真的是太累了,歇一歇也好。
漪乔目光呆滞,眼睛一直对着殿门的方向。
她从前一直习惯半夜里醒来转头看一眼,瞧见他已经在她身边安然睡下,她才能放心地继续睡。
然而她再也等不来那个人了。
不知道他在那个世界过得好不好,会不会偶尔想起她和孩子们。
想起青霜道长的话,她又有些慌乱,但随即又慢慢平复下来。
他一定不会忘记她的,怎么会忘记呢?他们有那么多回忆,多到她觉得她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掉。
“你会回来的吧?”她望着虚空,轻声喃喃。
盛夏的夜风轻轻摇动微开的窗扉,温柔地搅碎了一地的月影。
八月初二是礼部选定的给两宫上尊号的吉日。漪乔对于上尊号一事毫无兴致,突然给她加上皇太后的尊号,她还很是不习惯——事实上,时至今日,她都无法接受自己身份的转换。
皇太后的位子她不稀罕,之前也从未想过要去坐那个位子。但眼下,她还是要去走程序。
皇家的礼节繁琐至极,一个上尊号的仪式都要提前准备月余。漪乔把一套程序过下来,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只觉这麻烦程度简直堪比当初大婚。
只是当初大婚的时候,她可是认认真真地走完了每一个步骤,没有一丝的不耐。
反观已经升做太皇太后的王氏,就淡定得多。漪乔有时候想想,都不得不佩服她——王氏从前做皇后时不得宪宗宠爱不说,还没有任何皇后的威严,处处被万贵妃一个妃子压制,身为中宫之主却要时时伏低做小,可谓从头窝囊到尾。漪乔至今都记得当初她大婚翌日去敬茶时,看到的王氏在婆婆周老太太和众妃面前畏首畏尾的样子。好在当年的王皇后之后熬成了王太后,虽然祐樘非她所出,但待她也是礼数周至,王氏的日子一直过得很顺遂。
隐忍半辈子换来后半辈子的安稳日子,漪乔自问她自己是办不到的。得亏是遇到了祐樘,不然漪乔觉得依着自己的观念和性子,这后宫她是一天都呆不了的。
漪乔想,王氏能一直隐忍淡定,大约是因为她对朱见深没有感情,朱见深驾崩于她而言或许是一种解脱。但她不同,她对祐樘爱到了骨子里,所以她无法接受自己丈夫的离去。她现在想想自己要在皇宫里独自熬完漫长的余生,就感到恐惧异常。这也是她坚定地选择自裁的另一个原因。
上尊号的仪式结束时,已是黄昏时分。漪乔一回寝宫就换了身轻便的燕居服,摆驾西苑。
她方才忽然想起,燕京十景里,祐樘只带她看了东郊时雨、琼岛春云、南囿秋风三景,剩下的七景中,有一个太液秋风也是在宫里头的,离的很近,而且,眼下正是秋天。
太液秋风又被明人称作太液晴波,是西苑中有名的一景。
太液池边松桧苍然,极目远眺,能看到水天交接处万顷碧波激荡不已,低头近看,又能瞧见晚谢的芙蕖在藻荇间映日微醺。
秋风过处,涟漪澜澜,光影浮动。
漪乔迎着夕照独立风中,思绪也随风飘远。
她望着眼前的景色,满脑子都是祐樘的身影。她想起当年她由于要血祭,在除非居多住了一日,对他一再食言,中秋都没能回宫与他和照儿爷俩团聚,中间又赶上他的幺妹仙游公主薨逝,以至于他有些生她的气,她一回宫他就去了西苑故意躲她。
当时她可是厚着脸皮跑到太素殿前的远趣轩找他,搜肠刮肚地哄他,可后来他说话越来越酸,她觉得他不可理喻,两人闹了场不愉快,不欢而散。
不过,她始终都记得长空落日之下,他临波走笔的身影。
当时同样是秋日黄昏,和眼下一样。只是景色依旧,人却已不在了。
漪乔望着眼前的粼粼波光,神情麻木。
站在萧瑟秋风里,她只觉遍体生寒。
她嘴唇微抿,当下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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