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漪乔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头顶的茜绡帐顶。她初初醒来,晃了一下神儿,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眼下正安安稳稳地躺在床上。
躺在床上?
她身子一僵,木木地低头瞧了一眼自己身上妥帖盖着的瑰色纻丝薄被,嘴巴张了张。
不对啊,她怎么会在床上?
漪乔呆怔间,飞快地在脑中翻找着她醒来前的记忆。
一幕幕场景从眼前电闪而过,最后定格到了她在后院花园里看到的那惊艳一幕。
漪乔再次回想起当时那个情景,仍旧忍不住心神激荡,热血沸腾。
他回来了!
她看到他了!
她一颗心瞬间激跳不已,噌的一下弹坐起来,着急忙慌地四下来回梭视。
她目下所处的正是她住了近一年的卧房,家什摆件都是十分熟悉的,但是她望穿了眼也没瞧见那个更为熟悉的身影。
玉华香无声盘桓,一室宁谧。
一切都一如往日,殊无变化。
那令她振奋激昂的一幕,仿如一场梦,梦醒了无痕。
漪乔呆了好半晌,心里忽然开始发慌。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
她心里当下一凉,惶急之下就要下床去寻人,但她刚掀开被子,就又是一惊。
天哪……她身上的……她身上的衣服呢?
她本来尚有些微的惺忪,这下彻底醒了。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赶忙一把扯回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裹了起来——她身上并非一丝-不挂,但唯一挂在身上的那件寝衣的带子系得很松,她方才坐起得太急,因着她那动作,衣带早滑落下来了,她方才掀被时,胸前旖旎敞露无遗,穿了跟没穿一样。
把她扒光又趁她熟睡时体贴地给换上寝衣,这手笔……很熟悉啊。
不过,这回她连什么时候被扒光的也不知道。
漪乔发愣之际,就瞧见自己今日出门穿的那一身衣裳正静静堆在床头边的乌木梅花小几上——褙子、襦裙、抹胸、束腰丝绦……连最下头压着的亵衣也隐约可见。
真是从外到里,一件不落。
漪乔的目光硬生生在隐隐露出的亵衣一角上僵了一下。
这些衣裙放得十分随意,并未被叠起,如果不是都搁得稳稳的没有一件滑落到地上,漪乔真怀疑那是被人一件件扔上去的。
她呆了一下,下意识攥起手,又发觉自己这一攥之下似乎抓着了什么软凉丝滑的东西。她张了张嘴,抬手一抽,就从她裹着的那条被子里抽出了一件团云织锦缎直裰。
这袍子她认得,毕竟还是她亲自选的——最近一次帮他擦完身后,她挑了这件给他换上——她一直将他当活人对待,衣裳自然选的也都是日常便服。
她方才回想起的花园中的那一幕里,他穿的就是这件。
而眼下这袍子居然跑到了她的被窝里,上头还有明显因着大力拉扯而留下的褶皱。
她盯着那件袍子懵了好一会儿,脑海里先后蹦出两个念头。
第一,她回忆起的方才所见可能并不是梦。
第二,她好像是干了什么禽兽事了……
以她当时那般激动澎湃的心情,她毫不怀疑这种可能。
“轰”的一声,仿佛有闷雷在脑中倏然炸开,炸得她脑袋一懵,双颊骤红。
那可是在外头啊,还有很多人呢啊!会不会被谁看见啊!她在心里连连哀嚎道。
关键是,为什么她完全不记得自己曾经做过什么?跟醉酒了似的,彻底断片儿了……
漪乔捂着滚烫的脸颊,想到自己身上的衣裳说不定也是她自己扯掉的,又把脑袋埋进柔软的丝被里,十分窘迫地想,她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激动起来能凶残至此。
她羞窘得无以复加,却又生出些遗憾来——方才肯定是她把他扑倒然后剽悍地压在他身上,难得主动权掌握在她手里一次,不记得真是可惜了……
但是想到自她醒来后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她又按下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再度怀疑起她那些记忆的真实性来。
漪乔抬起头,面容一敛。
可如果真是梦,那她的衣裳又是谁给换的?
她脑中混乱一片,正欲穿衣起身,忽闻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紧接着,又听到门轴轻轻转动的声音。
漪乔浑身一绷,揪紧被子把自己裹好,这才循声望去。
随着脚步声渐近,透过眼前那一扇黄花梨花鸟屏风,一抹模糊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身影走近后,稍稍一转,便越过了屏风。
这下蓦然清晰起来。
一个人缓步而来,看到她已经坐起,脚步顿住。
自窗外漫进来的天光映照出他大半侧影,映照出他修挺如竹的身姿,却照不尽他面上的神情容色。
漪乔看清来人面容后,浑身一松又一紧,僵怔着一动不动,连话也说不出。
她就那么定定凝着眼前的人,仿佛是在确认什么。
然而不等她多看几眼,他一回身就往外走。
漪乔霎时便慌了。
“祐樘!”她急唤一声,当下一掀被子,跳下床就要去追他,连趿拉上鞋子也顾不上。
她害怕只要稍一迟疑,他就又不见了,又只剩她一个人。
哪怕是个梦,她也要留住。
然而她一心只想着追上他,忽略了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她踩到床前的足踏上要站直身子,可双脚一踏实,这才觉出两条腿酸软得厉害,身子也跟着骤然一沉。
她惊呼一声,赶忙伸手扶床,然而力气不逮,身体还是顺着惯性往地上栽去。
即将倒地的瞬间,她心里又急又慌。但她惶急的并不是这一摔会有多疼,而是这样耽搁一下,她可能就追不上他了。
她正发愁她眼下这个样子,这一摔不知道还能不能爬起来,下一刹,她倒地之势陡然止住,整个人都跌入了身后那个安稳的怀抱里。
她顿了一下,转眸看向身边那近在咫尺的人。
他微微垂眸,不看她,也不作声。
他温热的鼻息撒落在她脖颈间,他的手臂牢牢拥着她,隔着单薄的寝衣,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手心的温度。
想到这近两年的时间里她面对的一直都是浑身冰冷毫无气息的他,漪乔就一阵恍惚,一时间竟分不清她如今到底是身处梦境还是现实。
她看他看得出了神,伸出手要去抚他的脸,他却身子一移,绕到她的侧面,然后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她的手落了个空。
不知他这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
漪乔张了张嘴,收回了手,目光却是一刻不移地钉在他身上。
他将她放回床上的动作十分温柔小心。待她坐好后,他垂眸在她身上扫了一下,眸光微滞。略微别了一下眼,他帮她拢了拢寝衣的衣襟,又拉过那条纻丝薄被,仔仔细细为她裹上。
因着他这举动,她才想起她身上寝衣的衣带已经滑落,她里面又没了亵衣,那不是什么都露出来了……
但眼下不是羞赧的时候,何况他又不是别人,被他瞧去了也没有什么。
漪乔面不改色,只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他为她裹被子的动作有点类似一个稍即便离的拥抱,漪乔的一颗心也随着他的靠近与远离而忽上忽下。
终于,她再也受不住了,一把抓住他的手,使劲将他往她身前拉——她想抱他,但他离她有点远。
可惜她的左手上还缠着纱布,不便活动,不然她趁他不备之际,双手一起用力,肯定能将他直接扯到她怀里。
她这般扯着他,意图很明确,但他没有遂她的愿,只是长身立在床前,默然不语。
漪乔拽了好几下都毫无效用,抬头看去,发现他虽站在她跟前,但却根本不看她。
她忽然想起,自打他进来之后,似乎就没怎么正儿八经看过她。
而且,还有一点十分关键的是,他始终闭口不言。
漪乔目光一凝。
是啊,自从她看到他活生生站在她面前之后,他一句话都没跟她说过,连唤她一声都不曾有。
她虽然也没怎么说话,但这是被他无形中带的。可他为什么不说话?
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扯他的动作当即停住,忍不住惊疑不定地问道:“你是不是把我忘了?!你……失忆了?”
青霜道长曾与她说,他纵然是回来了,也可能会失去记忆。
她这话一出,他终于转眸瞧过来,却是看傻子一样看她。
漪乔又睁大眼睛确认了一番。
没错,就是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虽然他仍旧缄口不语,但她就是能看出他眼神里的意思。
漪乔被他看得窘迫,又不忿于被当成傻子,瞪着他分辩道:“谁让你不理我!”又稍稍放低了声音道,“还不给我摸脸,不让我抱……”
他目光下移,看了一眼她紧拉着他的手,那神情仿佛是在说:你以为我要是不认得你了还会让你这么拉着我么?
漪乔长长舒了口气,小声自语道:“没失忆就好,我可不想再追你一遍……”说着话抬头瞧见他的神色,又有些讪讪的,干咳一声,垂头道,“别那么看着我,我也是担心你忘了我嘛,想确认一下而已,毕竟追你一回也不容易啊……”然而她话未说完,他便又是一转身,提步欲走。
漪乔下意识手上一用力拉住他,赶忙道:“哎好吧,再追一遍我也愿意!好了,我知道你没忘了我还不成!我知道,你要是真的不记得我,方才也不会来抱我……可你为什么不理我?”
他步子顿住,不答话也不回头看她,只是手腕动了动,示意她松开他。
漪乔抿唇,一脸坚定道:“不放!”说罢,更是死死抓着他的手,这回简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他转首望过来,见她一副和他卯着劲儿的架势,遂略一忖量,转身退了回去。
漪乔见他顺着她的意乖乖回来了,心头一喜。她眼下-体虚,这样用力地拽着他,实际上她自己也辛苦得紧,如今看他终于不再坚持,她心中松了口气,手上力道也就减了大半。她正要跟他说坐到她跟前来,然而话未出口,便觉手里骤然一空。
她登时一愣。
不带这么诓人的啊!
等她再回神时,赶忙转头去看,却只能瞧见他眨眼间便消失在视线里的衣袖一角。
她木愣愣地低头瞧了瞧自己空了的手掌,心里忽然涌上难言的委屈。
如果这真是个梦,那她实在不知道到底是个美梦还是个噩梦。
她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她心心念念的人,可他却不搭理她了。
这跟她预想的不一样啊!他们这可是跨越生死的重逢,即使不抱头痛哭也该互诉衷肠才对,哪有像他这样对她不理不睬最后还直接转身走人的道理。
漪乔回想起他进来时的情景,忽然发现他好像确实就没打算多待,方才可是来看了她一眼就要走的,只是因为她差点摔到地上,这才耽搁了会儿。
漪乔在床上僵坐着,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她仔细回想了一下事情的原委始末,脑中遽然灵光一闪。
他生气了?
按照常理,他醒来后应该四处寻她才对。即便不去找她,那她从外头回来之后,他闻讯也应当出来相见,再不然也该在他醒来的屋内等她,可是都没有。
他不仅没找她也没等她,反而似乎是在故意躲着她。她为了找他,几乎将整个别院翻了个底朝天,险些跑断了腿,又是一路急呼他,这么大动静他不可能完全不知晓。
那最后又为什么肯见她了呢?
漪乔记得她当时因为遍寻他不见而颓丧失落至极,靠在树上恸哭不止。
是她把他哭出来的?
漪乔微微怔住。
但他为什么生她的气呢,难道是因为……
她正自猜疑不定,又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这回好像不止一个人。
她想起自己眼下这穿了跟没穿似的样子,惊了一下,连忙又将被子裹严实了些,往床里侧挪了挪,倒头躺下,闭目装睡。
推门声之后,是一阵急促却有条不紊的脚步声。似乎是有几个人鱼贯而入,将什么东西次第放在她床前,摆好之后,又依序退了出去。
不对,还有一个人没走。
漪乔听到有轻微的脚步声朝着床边靠近,蓦地睁开了眼睛。
对上眼前的人,她愣了愣,又看了看床前的情景,忽然会心笑道:“我以为你走了,原来是去帮我备饭了。”她说着话从床上坐起来,“你怎么知道我饿了?我就清早那会儿稍微吃了点东西,之后去外头转了一上午,现在胃里早就空了。”
她没说出来的是,因为最近接连两次昏迷,她基本都没怎么吃东西,醒来之后也没胃口,今早要不是想着那可能是她的最后一餐,她恐怕也不会动筷的。
她正要披衣起身,却被他轻轻按住。
她的床前摆着三张小几,拼在一起也是不小,相当于一张饭桌。上头摆着丰盛的菜肴羹汤,还有一套精致别巧的雪花蓝釉西番莲茶具,光是看着就觉赏心悦目,不晓得里头装的什么茶品。
他端起小几上预留的空碗,帮她盛了大半碗米饭,旋即又将碗放下,一手稍稍提起宽大的衣袖,一手执箸,将各色菜肴挨个往米饭里夹了一些。
他做这些的时候是背对着漪乔的,漪乔瞧不见具体的,只能看到他微微倾身不停忙碌。但即使只是看着背影,也能瞧得出他的动作十分干净利落,半点不显笨拙。
自打认祖归宗之后,他过的一直都是养尊处优的生活,平日里可只有别人伺候他的份儿,他哪里做过伺候人的事。不过眼下看来,好像是孺子可教啊。
漪乔眯了眯眼,看到他端着托盘走来时,不由勾唇微笑,面上是止不住的欣悦雀跃:“夫君辛苦了。”言讫,伸手欲接。
他没有递给她的意思,反而往旁侧一避,就势把托盘放到床头边的乌木梅花小几上。
漪乔撇撇嘴,收回手。探头看时,发现那托盘上不仅有吃有喝,居然还躺着一条叠好的帕子。
她稍愣了愣,而后便反应了过来,即刻笑得眉眼弯弯:“我忽然发现,夫君好贤惠啊!”
他正端着盛满饭菜的碗打算喂她,闻听此言便是一顿。
漪乔见他脸色不太对,暗觉不妙,讪讪笑笑:“那个……我其实是想夸夫君细心又周到来着……主要还是对我好!对我好……”她“嘿嘿”干笑两声,试探性地伸手去接碗——她左手上的伤在手背上,用手掌托着碗底用饭还是没问题的。
祐樘的目光在她包扎着的左手上绕了绕,最终还是没有将碗递给她,只径自夹了一口米饭送到她嘴边,同时拿碗在下头接着。
漪乔这些日子以来不是处于混沌的昏迷中就是置身绝望的渊海里,昏迷时吃不了东西,醒来后又吃不下东西,是以,她已经很久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了。但长久的空腹并没有令她感到饥饿,她甚至一直觉得堵得难受,始终胃口缺缺。
可是而今,望着眼前人温润柔和的眉眼,嗅着诱人的食物香味,所有的紊乱都逐渐复归正轨,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饥肠辘辘,她觉得她能吃下一头牛。
漪乔垂眸看了一眼莹白软糯的米饭,一口吃下。
他一筷一筷给她喂饭,耐心而专注。漪乔无声吃着,慢慢想起很多事情来。
她想起他以前也给她喂过饭,与眼下一样,温柔细心,无微不至。
她想起他还为她亲自下过厨,虽然烧糊了一条鱼,但做出来的其他羹菜点心却都意外的鲜美可口,而她随后才偶然发现,他手上多了一道刀子划出的伤口。
她还想起,她怀照儿那会儿,经常半夜里小腿抽筋,次次都把她疼醒,她怕影响他休息提出要和他分处就寝,他却说看不到她他会更忧心,一忧心就更休息不好。她半夜被疼醒,想揉按几下舒缓疼痛,又怕吵醒他,时常小心再小心,但因为挺着大肚子行动不便,又不免把他扰醒。他的睡眠时间少得可怜,半夜被她扰醒却总能很快清醒过来,关切询问她哪里不适。他会细心地在她的背后垫上柔软的引枕让她舒服靠着,而后自己跪坐在她身畔帮她按摩痉挛的小腿。她时常能藉由朦胧月光的映照,看到他温柔专注的神色。
为了应对这种突发状况,他特意去跟宫中老道的保母请教了按摩的手法,还经常一面揉按一面嘱咐一箩筐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孕期需注意的琐碎事,听得她都忍不住笑他。他虽不是寡言之人,但也绝不啰嗦,她从没见过他这般一遍遍交代一堆杂事。
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们盼了很久才盼来的,那时他们都是初次为人父母,毫无经验,但她那一回怀孕下来,她却觉得他学到的东西要比她多得多。而他本就操劳,又这般分心劳神照顾她,终于在她诞下长哥儿的次日,他也病倒了。
往事点滴,历历在数。
漪乔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想错了,他不是没有做过侍候人的事的。实际上,有时候他已经算是在伺候她了。他贵为天子,却肯纡尊降贵至此,她看在眼里,感动在心,心底说不出的暖。就如同她每次想起他愿意为她终生放弃坐拥三千佳丽的特权,心里涌起的那股感喟时常令她默然。
思绪一转,又想起了弘治十八年那场浩劫。
漪乔眼神幽深,思绪缥缈。
此后的一两年间,众人大约都觉得她疯了。但她浑然不管,没人会理解她内心是怎样的天崩地陷,她不想和他分开,不甘心就此认命。
往日的点滴相濡以沫,或许早就在她自己都毫无察觉之际铸就了不可思议的执着。
漪乔突然发觉他喂饭的动作停住了。她回过神来,刚要问他什么事,却陡然感到脸颊上落了一道温湿。
她沉默了一下,猜想自己如今肯定是双眼通红。她不太敢看他,却感到又一阵泪意猛地往上顶。
她忽然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碗筷,稍稍偏了偏身子,埋下头,开始不停往嘴里塞饭。
她拼命低着头,脸几乎埋进碗里,微咸的眼泪落下来,被她和着饭菜一并咽下去。她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送饭,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掩藏起她的情绪。然而她哭得越来越凶,眼泪决堤齐涌,喉咙也因为哽咽而梗阻不畅,渐渐连吞咽都艰难。
她停筷稍缓的当口,手里的碗筷又被他抬手夺了回去。
她正要再抢回来,却发现自己好像被噎着了。她欲去夺碗的手僵在半道,忍了几忍,终究还是没忍住,非常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嗝。
虽然声音并不大,但她仍是一囧。
打噎嗝儿这种事,一般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
漪乔打着嗝闷闷地收回手,暂且不夺碗了,只紧紧闭着嘴,尽量不让自己打出声音。同时屏气凝神,想将无休无止的嗝压下去,但是丝毫无用。
根本停不下来。
实在太囧了……
她强忍住一头钻进被子里蒙住头的冲动,默默垂下头避开他的视线。
他瞧着她将脸埋下去,然后从他这个角度就只能看到她身子一抖一抖的,有点滑稽,但他没有笑。
他想起她以往哭得厉害时,就会止不住地抽噎,那情形跟她眼下这样子有些像。
漪乔正要给自己顺顺气,就瞧见一个雪花蓝釉西番莲小茶杯递到了她眼皮底下。
清雅馥馥的茉莉茶香瞬时丝丝缕缕逸散开来。
雪花蓝釉是一种极富于诗意的釉色,蓝得深沉,蓝得有次第,蓝得沁人肺腑。明亮澄澈的黄绿色茶汤浸在这种釉色的茶杯里,令人一观之下便觉有高旷幽谧的诗情雅韵拂面而来。
但最惹人注意的不是茉莉花香也不是茶汤釉色,而是端着茶杯的那只手。
白皙修长,骨节匀称,宛若不世巧匠以上好玉料雕就的精妙珍品。
不过漪乔如今没心思欣赏,她还饱受打嗝之苦。
将一杯花茶一口气灌下肚,她终于觉得好受了一些,嗝儿也逐渐止住了。然而她此刻才想起,这样雅致的画面,好像全被她这一通豪饮给糟蹋了。
剩下的饭是被他喂完的。漪乔实则不习惯被人喂着,并且她觉得他喂得有些慢,她吃得太不过瘾,所以本还想争取一下,想自己端着吃,但一抬头看到他板着的脸,只得收声作罢。
她实在是饿极了,吃完一碗又要了一碗,还点着几样菜让他多盛一些。但等饭碗端到跟前,她却发现里头的饭菜只有一半满。
她不满地撅了撅嘴,嗔怒瞪他:“不管饱啊?我能把那一盆都吃完!”
他搭她一眼,并不理会,只径自夹饭送到她嘴边。
她长久空腹,不能一下子吃太多。他喂饭喂得慢其实也是故意的,她眼下这样的状况,吃太快对胃不好。
他的这些意思几乎全写在脸上,漪乔稍一琢磨便能瞧出来。她忍不住暗叹他好生细心,一时心里偷乐。
用完饭之后,不消她说,他就拿着事先备好的那条帕子帮她仔细拭了拭嘴角。
漪乔心底一片甜蜜,见他又折身欲走,忙抱住他的手臂,软声道:“别走嘛,我们都还没好好说说话呢,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她见他还是不说话,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他步子一顿,回眸望向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面色立时严肃起来。
不晓得为什么,漪乔总觉得他好像是在等着她自动自觉跟他忏悔。他在气什么,她大致能猜到,但她不认为自己有错。
虽然她知道夫妻之间有时候不需要把理捋得太清楚,她平日里也不介意做先低头的那个,毕竟撒个娇服个软又不会少块肉,但在这件事上她却不想那样轻易地低头。
漪乔见他依旧一言不发,不禁一眼瞪过去,旋即又佯作一惊,晃了晃他的手臂,道:“夫君难道变哑了?哎呀,我方才还庆幸夫君没忘了我,现在可好了,夫君没失忆,却变成哑巴了……”
她看他的面色沉了一分,心里偷笑一声,面上却越显紧张,暗中施了大力,扯着他就往她跟前拽,嘴里连连道:“来来,夫君快来让我瞧瞧,看还有没有什么地方不正常……”
她自觉吃了顿舒坦饭力气恢复了不少,没想到扯他半晌,他却纹丝不动。她暗暗磨牙,继而抬起头来,做出楚楚柔婉之色,一脸善解人意地道:“夫君别这样啊,不要担心,即使夫君哑了我也绝不会变心的!不管怎样,我都始终如一地爱夫君。”言讫,她还不忘用脸颊在他的手臂上亲昵地蹭了蹭。
事实上,她很喜欢看他吃瘪的样子,可惜机会太少,眼下时机难得,她自然要抓住。
她心中得意,如果不是还想继续调戏下去,她如今一定倒在床上捧腹大笑了。
不想被说成哑巴,就快点跟我说话!漪乔撇嘴暗道。
她趴在他的手臂上,想象着他面色黑比锅底的样子,就憋笑憋得嘴角发抽。然而当她好容易压下大笑的冲动,抬头看去时,却并没看到她预想中的情景。
她怔了一下,准备好的神情都忘了换上。
他见她抬起了头,便向她微一挑眉,随即转头朝外头扬声道:“进来收拾。”
声音清润一如往昔,仿若秀美山林间淙淙淌过的甘洌溪流,悦耳赏心。咬字也异常清晰,连音量都比平素高了一倍。
漪乔面色一黑。
外头候着的几名婢女应声而入,怯怯行礼之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收拾碗筷茶具,继而又轻手轻脚地将小几次第抬走。
这些婢女也被今日之事弄懵了,但心中再奇再怕也不敢多言半句。只是眼前这不知是人是鬼是神仙的男子从前了无生气躺着时便能瞧出容貌真是一等一的好,如今醒来,便宛如涅盘新生,风神气度萧肃翩然,令人瞥之惊目,不由想靠近却又生出高山仰止之感。
漪乔总觉得那些婢女似乎在有意无意往他们这边瞟,有几个还隐隐红了脸。她不管她们这样是因为她和祐樘这拉拉扯扯的姿势还是别的,反正她在心里都理解成她们是在看她夫君。
自从听了他方才那句吩咐之后她就一直怏怏不乐的。她才不管他声音好听不好听,好听也全便宜了别人,他又不理她。
最后一名婢女将出时,祐樘忽而叫住了她,温声嘱咐道:“别忘了我之前交代你们的另一桩事。”
那婢女闻声浑身一震,似乎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连声应诺。
虽然他往日对着宫人内侍时也从不颐指气使,辞色向来平和,但适才那语气好似格外温和。漪乔气鼓鼓地暗想,他就是故意的!
等屋中再次只剩他们二人时,漪乔终于再也忍不住,扯了扯他,瞪着他的后背道:“你交代她们什么事了?一起看雪看星星看月亮?”
她感觉他几不可查地沉了口气,猜测他如今的脸色肯定很难看,正要再说些胡搅蛮缠的话激他,忽然就见他转过身来,定睛凝向她。
他的神色是她从未见过的沉肃,起码她未曾见过他在她面前露出过这等严容。
她忽然莫名其妙想起一句话,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他即使性子再温和,但本质实则是一只老虎——伴君如伴虎这句话不是白说的。但他在她面前一直都充当着一只病猫,连说话都一向温温柔柔的,好似怕吓着她一样。经年累月下来,她几乎忘记了他只是披了一张病猫的皮而已。
然而,他一旦愀然作色。就恢复了老虎的威势,就如同眼下——虽然他的面色并不冷,明显已经对她格外留了请。
漪乔并不怕他,但此刻心里却不免有些发毛,摸不清他要作甚。她低头瞧见自己还抱着老虎爪子,赶忙撒手放开,同时身子一正,稍稍往后挪了挪。
他将她的举动看在眼里,知道她是真的生出了些惧意。他目光微偏,平息了一下心头情绪,再转回来看向她时,神色已经缓和了许多。
漪乔见他这般顾及她,心中触动的同时,胆气也回来了。但她不敢再为了让他跟她说话而激他,反而一脸狗腿相地帮他抚平了衣袖上被她抓出来的褶皱,讪笑道:“我方才说笑的,夫君别介意……”
正此时,适才那个婢女端了个托盘进来,后头还跟着一个手捧捧盒的婢女。
漪乔看到托盘上放着的一碗药,顿时明白了他说的交代她们的事情是什么。
因为身子太虚,她近半年时间已经变成了药篓子。虽然流水一样的补药灌进肚子里也没见多少效果,但她仍旧一直在喝,好歹是个心理安慰,不然她总担心她还没熬够日子就先死了。最近这几日大约是因为濒临油尽灯枯,她更是一直靠着药材吊着命。
她身体一向好,前半辈子喝的药加起来都没这半年喝的多。她有时暗笑,她这也算是体验了一回祐樘的苦处。
苦药汁子实在难喝,有些方子熬出来还透着一股怪味,她着实喝够了,眼下觉着她终于功德圆满了,自然是不必再受罪了,便把她的意思跟他说了。
祐樘不理她,径自将药碗端来,伸手一递,不容推却。
漪乔愣了愣,心道真要喝也没什么,一仰脖子也就喝完了。但她顺嘴问出了一个问题:“你不喂我了?”
她问完这个问题就见他又一眼看过来。
她觉得他是在说,你确定你要一口一口喝完这苦药汤么?
漪乔碰了碰碗壁,触手温热。看来他是掐着点儿故意放得凉一些才让人端来的。
她想了想,接过碗,一口气喝掉一半,然后微微咧了咧嘴,抬头对他可怜兮兮道:“好苦。”
祐樘正欲回身去给她取捧盒里的糖佛手,却被她叫住:“等一下,不要那个!”
漪乔将药碗放到床头边的小几上,腾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见他看过来,遂笑眼弯弯回视:“要这个。”说着话,稍稍努了努嘴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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