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一个时代的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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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020202朱祁镇说道：“祖母请讲。”

02020202太皇太后心中说道：“是你战战兢兢之心，你不知道你刚刚登基的时候，在我身边明明是怕得要死，却又刻意讨好的样子，实在是好笑之极。”

02020202“三杨乃是仁宗留下老臣，张辅也是两代侍奉我家，胡濙当初是太宗的私臣，那一个都是我大明忠良死节之臣。说不客气话，即便那一天你遭逢大难，他们都是会殉节之臣。真以为我和你父皇都是目盲之辈，会选一些心怀莫测的大臣，当托孤重臣的吗？”

太皇太后看人，并没有看错。

02020202三杨一个病死任上，杨士奇前几天在泰和老家病故，杨溥听闻老友病故，深有体会昨日准备告老还乡，张辅已然七十老龄，胡濙也差不多。

土木堡之变还有夺门之变，这两大政治事件善后中，胡濙都发挥了重要的作用。特别是夺门之变的时候，胡濙已经八十了。

02020202可以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02020202太皇太后想起朱祁镇登基以来，很多事情，总觉得可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02020202毕竟太皇太后虽然厉害，但是毕竟不姓朱，而太宗靖难起兵以来，几十年的威信，并不是那么容易动摇的。

02020202朱祁镇虽然觉得京营之中最大的势力，乃是靖难勋贵集团，但是这个靖难勋贵集团，其实换一句话，就是天子羽翼。

02020202这个性质一直到大明灭亡都没有怎么变过。

02020202祖孙两人相对一笑，似乎正统以来，宫中所有的暗潮做了一个了结。

02020202太皇太后最后说道：“皇帝，你功课好，说一说，贫贱骄人的典故。”

02020202朱祁镇稍稍一回忆，想起了自己未亲政之前七年日日习文练武的无聊日子，苦笑说道：“这是史记·魏世家之中的典故。”他微微一顿，就背出一段道：“子击逢文侯之师田子方於朝歌，引车避，下谒。田子方不为礼。子击因问曰：‘富贵者骄人乎？且贫贱者骄人乎？’子方曰：‘亦贫贱者骄人耳。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贫贱者，行不合，言不用，则去之楚、越，若脱屣然，柰何其同之哉！’”

简单说就是富贵权势持轻蔑鄙视的嘴脸。

02020202朱祁镇几年学习，可是真下了苦功夫，对儒家学术，仅仅是通其大义而已，但是在史学上却是下了苦功夫，即便而今他也抽时间听翰林院讲课。

武学方面至今没有成绩，不过普通三四人还是近不了身的。

02020202或许，古代的历史书与历史的事实有所出入，但是自从夫子削笔著春秋之后，历史本身就是政治学。

02020202特别是在资治通鉴之中表现的尤其明显。

02020202所以，朱祁镇下功夫读史书，就是为了以资今之用。

02020202太皇太后说道：“‘夫诸侯而骄人则失其国，大夫而骄人则失其家。’这一句话，说的太好了，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你的文韬武略，我不担心，但是你骨子里有一股骄傲之意，是啊，纵然你改了祖宗成法，与内阁大学士坐而论道，但是这种骨子里面的骄傲，却一点也不少。”

02020202大明的礼法严苛，在很多时候都是让下面大臣跪奏，特别是很多严肃的场合之中，但是朱祁镇一改成制，不管大小臣工，在朱祁镇面前都有一个座位，当然了，也会因为官职不同，分为椅子，长木板凳，或者是墩子。

02020202但是这一点上，却足够朱祁镇收拢很多人心了。

02020202“祖母”朱祁镇想要反驳。他是有好多遁词的，毕竟对现在的朱祁镇来说，心中想一套，口中说一套，乃是家常便饭，游刃有余。

02020202但是面对生命到了终结的太皇太后，朱祁镇却一句谎话也说不从来。

02020202朱祁镇知道，太皇太后所说的对，这种骄傲，就是自己天生的傲气。

02020202太皇太后说道：“你是皇帝，天下臣民都是你的臣工，你有一点傲气，是很正常的。但是这一点，从来是我最担心的一点，有一句话，我给说了很多次，我再次对于说一遍：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是亡国之道。祖宗八十年之基业传到你这里不容易，我只要你在做重大决定的时候，想一想列祖列宗，想一想我。从今日之后，江山社稷之重，只有你一个人担着了。好为之，好为之。”

御花园一行后，太皇太后的身子骨一落千丈，陷入弥留之态。每日不分白天黑夜，清醒的时间少，昏迷的时间多，甚至即便是清醒的时候，也不能说完全清醒了，已经开始语无伦次了。

02020202多次叫襄王的小名。

02020202但是襄王已经在麓川了。

02020202太皇太后终究没有等到皇子的诞生。在六月十五日，驾崩了。

02020202比历史上足足延后了三年。

胡善祥悲欲过度也随太皇太后去了。

胡氏朱祁镇用皇后礼葬于金山，上尊谥曰“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祔帝谥，修陵寝，不祔庙。

02020202太皇太后驾崩，举国同悲，天下缟素。

02020202在永乐年间，在与汉王争位的时候，太皇太后就参与其中，在仁宗登基之后，更是参与进入几乎所有重大的政治事件。

02020202如果说，仁宗皇帝乃是与民休息之政的提出者，那么太皇太后就是将这想法落实的人，从仁宗登基之后，到而今近二年，边疆虽然不能说没有烽火，但是海内并没有大战，百姓从永乐年间的奔波劳苦之中恢复过来。

02020202虽然朱祁镇有提出河北水利这样的大工程，但是于谦毕竟是能臣，在他的主持之下，不敢说百姓都没有承受营造之苦，最少很少人因为水利工程而家破人亡。

02020202即便朱祁镇也不得不承认。百姓得以安堵，多太皇太后之力。

02020202所以太皇太后不仅仅在官场，即便是在民间也有很高的威信。

02020202朱祁镇不管是真伤心，还是为了继承太皇太后的政治威信，对太皇太后的丧事也只有大办。朱祁镇亲自扶灵，葬礼规格之大，直追宣宗的葬礼。

02020202而这一件丧事，更是成为正统十年最大的事情。

02020202办完这一件丧事之后。

02020202朱祁镇却避居太庙之中，不见任何人。

02020202宫中忧心忡忡，不得不请皇后去劝。

02020202太庙之中，乃是供奉列祖列宗的地方。

02020202朱祁镇坐在蒲团之上，面前的乃是太祖，太宗，仁宗，宣宗，四位皇帝画像一字排开。

02020202朱祁镇坐在这里，就好像是在答辩一般，接受这些皇帝的质询。

02020202不，朱祁镇是在接受自己的质询。

02020202他对太皇太后的感情从来是很复杂的。

02020202最开始的政治假想敌，后来的心中靠山支柱。

02020202在做很多事情上面，朱祁镇都是可以大胆的去做，原因很简单，有太皇太后在。太皇太后是可以为他兜底的。

02020202就好像是小时候一样。

02020202太皇太后一去，朱祁镇心中先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管山岳说不说话，山岳在哪里，本身就是一股压力。

02020202不管太皇太后还政到什么程度，但是太皇太后只要活着，她一句话，就能引起重大的政治影响。

02020202朱祁镇做任何事情，不将太皇太后意见纳入考量之中，是不可能的。

02020202太皇太后走了，这股压力就不在了。

02020202这对朱祁镇来说，是一件好事吗？

02020202不，心中的依靠不在了。

02020202此刻，他真真正正的成为孤家寡人，之前有些心底的疑惑，是可以选择性的与太皇太后说说，但是而今，他又能与谁说啊？

02020202王振，杨溥，于谦，王直，曹鼐，张辅，胡濙？

02020202开玩笑。

02020202朱祁镇怎么可能与他们说心底话。

02020202他们都是朱祁镇的左膀右臂，肱骨之臣，但是也是朱祁镇的对手与敌人。

0202020202不知道要走到何方，不知道敌人从哪里来，不知道朋友从哪里来。

02020202王安石变法的目的，未必不是好的，不管说王安石是奸臣也好，是名臣也罢，但是不得不承认，王安石变法引起的新旧党争，直接导致了北宋灭亡。

02020202很多事情，朱祁镇之前都没有想过，但是此刻却细细的剖析。

02020202如果让一个男人一瞬间长大，就是当他意思到，满目看过去，没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全部是依靠自己的人。

02020202就好像是奉天殿的御座一般，看上去华丽非常，但是背后乃是九龙柱上面有龙形浮雕，是靠不得的，而两侧距离很远，根本不可能将双手放在扶手之上。

02020202必须坐得笔直才行。

02020202朱祁镇心中反思自己，一时间忘记了时间。

02020202忽然听见太庙的门一响，钱婉儿挎着一个篮子，挺着大肚子，走进了太庙之中。

02020202一进太庙，钱婉儿的呼吸都紧促起来。

02020202这里就好像是寻常人家的祠堂，一般都不许外人进入的，连钱婉儿也没有资格的，这也是下面的人不得不请皇后过来的原因。

02020202朱祁镇立即将钱婉儿搀扶过来，说道：“你怎么来了？”

02020202钱婉儿说道：“陛下，你在里面待了好几个时辰了。下面的人担心，就让我来叫。”

02020202朱祁镇看了看天色，说道：“让你担心了。”

02020202钱婉儿说道：“陛下身负天下之重，太皇太后去了，陛下即便是伤心，也不能这般，臣妾想来，太皇太后在天之灵，也不会让你这样的。”

02020202朱祁镇说道：“朕知道了。”

02020202虽然朱祁镇心中为太皇太后去世伤心的成分，是有的。但是极少。因为朱祁镇早就蜕变成一个政治人物了，他或许身上有这样那样的伪装的，但是本质上，他解读太皇太后驾崩这一件事情，乃是从一个政治事件来解读。

02020202钱婉儿双手抓住朱祁镇的手，说道：“皇上，即便没有了太皇太后，你还有母后，还有我，还有孩儿。”

02020202“你即便是为了我们也要振作起来了。”

02020202朱祁镇看着钱婉儿，心中一阵触动。

02020202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女孩是担心着他。他本意上是在履行一个皇帝的义务，因为后宫和谐，才能让他花更多时间在朝政上。

02020202说起来，他琢磨杨溥心思的时间，也远远超过他想皇后的时间。

02020202但是这个女子，却这么容易满足。

02020202朱祁镇微微一笑，说道：“我知道，我会振作起来。”朱祁镇扶着钱婉儿说道：“走吧，朕饿了，列祖列宗灵前吃东西，总是不大好的。”

02020202钱婉儿脸上一红，埋怨道：“这还不是你中午没有吃饭，我才带了一些点心进来。”

02020202朱祁镇说道：“好，好，好，是朕的疏忽。”

02020202就这样，朱祁镇扶着钱婉儿走出了太庙。

02020202下午的阳光从他们身前打了过来，模糊了他们的身形。

02020202墙壁上的画像，用莫名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似乎有如神光一般。

02020202随着太皇太后的离开，永乐年间的风云人物，也跟着他们的故事成为历史的一部分，而朱祁镇却要踏着他们的余晖，继续的向前走下去。

02020202太皇太后的时代结束了，同样结束了，从洪熙年间到而今这一段，不敢说绝对和平，但是相对和平的时代。

02020202但是随着太皇太后的离开，草原上传来的战鼓之声，已经跃跃欲试了。

02020202已经持续二十年的和平，虽然还在继续下去，但是剩下的每一天和平的时间都弥足珍贵。

02020202一根已经绷紧的线，正在承受两边君主的合力施压，就等着崩断的一天了。

02020202朱祁镇的时代，就在夹杂在血光之中，一步步的来临了。

02020202只是他并不知道，到底是光明还是黑暗。但是他只能慢慢的下去了。

02020202一场从辽东，宣大，榆林，宁夏，甘肃，哈密的战争，缓缓的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