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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表自那日张德钊在京城西大街牌楼下,当街拦了大理寺推丞李十洲的轿子,跪诉冤情,又递了状子。闹市里拦街告状,又是皇亲国戚家出的事情,那行路的路也不走了,做买卖的生意也先丢了,妇人拉扯着孩子,老人拄着拐棍儿,都围了上来看热闹。这许多人哪个是没长嘴的,中间又有几个别有用心的,便一传十十传百,顿时传的满城皆知,都说当朝贵妃的侄子,倚仗赵贵妃的权势,在地方作威作福,欺凌百姓。赢绵与司徒仲暗中又撒了些人手,编了几句歌谣,有什么“杨妃再世,祸乱朝纲;国忠横行,气焰遮天”的言语,又有许多低俗俚语,文中不能尽述,都你传我,我告他,传的连路上捉蝉耍闹的顽童也能唱上几句。满城的百姓都眼望着朝廷,看如何了结此事。
外头一片热乱,宫中一双双的眼睛也都盯着长春宫,都等着看些好戏。
贵妃自得了这个消息,如提在冰水桶内,又如坐在了热蒸笼上,大冷的天焦出一身的汗,在宫里急的团团转,恨不能立时就把哥哥嫂子叫进来痛骂一顿。如今皇后病着不理事,宸妃倒下了严令不许宫人造谣生事,还没人敢到长春宫来造次,但每每出行见着旁的妃嫔,人口上不说,脸上都带着幸灾乐祸的影儿。
贵妃身畔服侍的两个心腹近侍,见主子焦的实在不成样子,文喜禁不住开口道:“娘娘只是这样发愁也不是个办法,没得再闹出病来。奴婢私心里想着,皇上还没发话,未必就真的见怪于娘娘。娘娘不如先去向皇上求个恩典,就不成探探口风也好?”贵妃沉着脸不答话,文乐却先斥道:“你别瞎给娘娘出主意,皇上还没发话,娘娘自个儿送上去,本不见怪的,反倒拉扯上了。今年咱们长春宫流年不利,犯小人了,大殿下仅这半年就遭了两次禁足,这是以往再没有过的事儿。眼下又犯出这个事儿来,娘娘知道,皇上素日里最厌皇亲国戚仗势欺人的。娘娘还记得前些年的刘昭容么?就是她娘家人借着她的名儿,在外头收受钱财,放官吏债,被人密告了,皇上龙颜震怒,也没降位,直着就把她打进冷宫了——直到如今都不知报信儿的人是谁呢。这节骨眼儿上,娘娘可一步路也不能行错的。”文喜被文乐当面斥责,心中便有些郁气,遂说道:“那你说怎么好?莫不是就让娘娘在宫里干坐着?”文乐虽比文喜略有些见识,却也只是一介奴婢,并没什么主意,让文喜当面一问,也塞住了口。
便在此时,外头有人进来通报道:“钱宝林过来问安,求见娘娘。”贵妃满心焦躁,口里便喝道:“什么时候了,还跑过来!本宫哪有心思见她!”便要说不见,文乐连忙拦住,笑道:“娘娘不若让她进来,听听她说些什么?这个时候过来,想必是有话的。”贵妃正在五内如焚,心慌意乱没个主意,听了文乐的话,也觉有理,就叫宣了进来。
钱宝林进来,上前行礼毕。贵妃强压着性子,叫坐了,也没让上茶,便开口问道:“今日过来,可有话说?”钱宝林便笑道:“来与娘娘请安,天寒地冻,恐娘娘凤体违和。”贵妃听了,满心不耐,又不好发作,当即便逐客道:“本宫无事,宝林且回罢。”钱宝林只坐着不动身,仍旧笑道:“娘娘身上无事,心里有病,嫔妾这来,是送来一剂良药呢。”贵妃听了这话,心中一动,面上却一丝儿也不带出,也不言语。但听钱宝林又道:“嫔妾知道娘娘在为令侄儿的事忧虑,娘娘这几年在朝里也没结下什么善缘,外头的朝臣平日里肯相助的,多是吃赵大人拿了把柄捏住了。如今出了这桩事儿,他们乐得看娘娘一头栽下去,谁肯出面儿呢?”贵妃面上一紧,冷冷道:“你知道的倒清楚。”钱宝林微笑道:“嫔妾还知道,大殿下是荣亲王瞧着长起来的,荣亲王的爱护之情,竟比皇上还重几分呢。”贵妃已然会意,睁着眼睛望着钱宝林,一声也不出,半日方才冷笑道:“你胆子倒是不小。”钱宝林浅笑道:“娘娘素来胆识过人,嫔妾思慕娘娘风范,不过学了些娘娘的皮毛。”说着,又道:“嫔妾的药已送到了,娘娘思忖着怎么服用罢,嫔妾不扰娘娘了。”一语说毕,也不告退,竟起身扬长去了。
贵妃自在屋里坐着,心底暗道:先前虽也同荣亲王有粘连,却没那般密切。我没许下他什么,也没落什么实在的口实。这遭儿我若求了他,就真和他搅到一处,再不能脱身了。皇上对他这个兄弟,是既厌又忌,我和他缠上了,一则对不住皇上,二来戳了皇上心头的忌讳,将来一朝事发,那可真是万劫不复了。这般想了一回,她只拿不定主意,犹疑不决。那文乐在旁,瞧着她的脸色,轻轻说道:“娘娘还该早见个主意才是,大殿下的前程指着娘娘。皇后有那么大的家世,虽则早先娘娘那般说,究竟非同小可。娘娘身后没个硬实的靠山,非但不能与其相争,便是如眼下的局势,前朝也没人能说得上话儿。”贵妃思前想后,又起来在屋内踱了一回步子,方才银牙一咬,将心横了,开口吩咐道:“取本宫的胭脂小笺来,叫文喜研墨。”文乐一听,忙转身进内室取去了。这边,文喜就取了文房四宝,铺笔研墨。
原来此笺脱身于薛涛笺,乃是贵妃昔年于闺阁中,闲时游戏之作。虽是如此,贵妃却是个心灵手巧之人,那红笺制的端的是精致小巧,与旁不同。此是她秘法所制,世间无有。时至今日,这往昔闺阁游戏之物,已成了她私相传递消息的信物。
一时,红笺取来,文乐在案上铺好,贵妃执笔,先自想了一回,便写了几个字,亲手拿封套封了,又叫文喜出去将素日里常用着跑腿的一个小太监小石招了进来。贵妃将那信封套子递与他,又密密的嘱咐了几句,打发了他出去,这才静下来心来。
赢烈自收了外廷密探的密报,又招来大理寺卿并吏部尚书,细问了实情,心底着实恚怒。他本就厌憎倚势凌人之辈,偏又有赢绵在旁煽风点火、散播是非,致使此事闹得满城风雨,大损皇室颜面。他一则怒赵文广不知上进,自甘下作,二来恨赢绵身为皇子,却不顾皇家体面,家丑外扬。几番凑在一处,越发恼怒。足足生了半日的气,方才下旨令严查此事,斥退二人。大理寺卿张炳仁与吏部尚书宋康安在养心殿上跪了半个时辰,两股战战,冷汗涔涔,突闻皇帝令去,如蒙大赦,忙不迭各自接旨出宫去了。
赢烈自家在养心殿上,又暗自琢磨了片刻,心里虽有些疑影儿,但究竟密报中只字未提萧府,又思及皇后近日卧病,该当与此事并无关联。想了片刻,用过晚膳,又去瞧了瞧皇后,自回养心殿宿下。
却为何萧府与赢绵同涉此事,密探却只探查出赢绵行踪?原来萧鼎仁入朝为官多年,老谋深算,极能沉得住气。他原打算令张德钊众目睽睽之下递了诉状,借众人之口四散开来,只暗使几个稳妥之人略略助一二便可。不想那赢绵也闻知此事,他年轻性急,求成心切,行事难免鲁莽,做过了头,便漏了行藏,为密探侦知,便将旁的略可疑之事也都归在了他身上。所谓画蛇添足,反巧成拙,正是如此。
这日因出了桩事,赢烈心头烦闷,便没招人过去侍寝,自在养心殿独眠,一夜无话。
隔日才起身,赢烈便觉微有寒意,开窗视之,只见外头已是云收雨散,天上一碧如洗,却又起了微风,吹在面上,直透骨髓,忙又闭了窗子。
张鹭生听见响动,知皇帝已起,忙令宫人进来侍奉。不多时,御前侍奉的宫人手里捧着各样物事鱼贯而入,跪在龙榻前,伺候了皇帝洗漱穿衣。今日不必上朝,宫人只拿了常服过来,赢烈见里头有今年新裁的白狐皮裘,便随口道:“今儿怎么把这个拿出来了,还不是穿皮裘的正日子呢。”张鹭生连忙回道:“外头起了风,奴才怕皇上冻着,就自作主张给取来了。”赢烈不置可否,让宫人伺候穿了,才又道:“你那侄子,受了些委屈,也不必慌,此事若查明了,朝廷必还他公道。”说着,略停了停,又道:“你在朕身边伺候的有年头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儿,如何不对朕说?倒倡扬的满城人都知道,编排的那些话那叫一个好听!”张鹭生见皇上微有不悦,连忙跪了,说道:“皇上,这事儿家里是有寻过奴才。只是奴才听说不过是为了个丫头起的纷争,心里气孩子不长进,又是贵妃娘娘的侄儿,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就没理他们。谁承想,他们三不知的竟在外头找了讼师给写了状子,妇道人家带着个小子儿,没见过世面又不知规矩,就闹成了这样。皇上若见罪,奴才甘愿领罚。”赢烈没言语,让宫人给梳了发髻,才又道:“也不必这般说,虽则一个丫头不算什么,事情却不算小。也罢,究竟也是他们有错在先,赵文广身为朝廷命官,又是国戚,这般不知廉洁自爱,朝廷律法自然容不下他。”张鹭生闻言,忙忙的磕头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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