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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敏居于枢府衙署当中,此刻气得手都有点发抖。在人面前,却怎么样也要保持着两府枢臣的气度,没有将他的愤怒和惶恐夹杂在一起的情绪彻底表露出来。
这衙署当中,没有外人,就一个宇文虚中和那个专门负责汇总情报向吴敏禀报一切的前职方司的人物。这个时候都默默无言,等着吴敏这阵情绪拨动过去。
枢府吴敏所居节堂之外,两厢当中司员们还是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闲闲无事继续闲闲无事。凑也不朝吴敏这里凑。反正整个枢密院在大宋这个时候和摆设差不多,吴敏在这个大宋号称的最高军事机构里面干他的私活,也算是大宋枢府高官难得做点事情了。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枢密院在大宋开国的时候权重,到了这个时代,的确跟摆设也差不了许多了。原来枢府是节制天下兵马,包括都门禁军,各地驻屯禁军,大宋各种厢军。这些军队的调遣,补充,后勤,军官的升迁赏罚,都在枢府掌握。起着后世大概是军令军政加上后勤所有的权力。
但是在百年之后,大宋武装力量单从体制上来说就已经完全瓦解。都门禁军算是禁军当中的主力,但是全部归于三衙高俅掌握。高俅用事期间,枢府对都门禁军插不得半点手。不管是人事还是后勤更不用说调遣了,一句发言权都没有。
各地驻屯禁军,原来作为重镇的河北河东军镇早已土崩瓦解,虽然依然置将,依然维持着编制番号。但是可以断言,所辖勉强还像个样子的士卒大概能拉出千把几千出来,马是绝对一匹也无。导致河北河东军镇的那些各级军将,几乎都成了一种荣誉加衔,半点实际作用不起。这等禁军,就算还在枢府掌握当中,其实也是半点作用没有的。
另外一支驻屯大军,就是西军。这支军马编制大,装备好,更有作战经验。是大宋唯一的野战集团。但是也不在枢府掌握久矣。最重要的后勤权和人事权,都是朝廷直遣帅臣掌握。当日童贯用事,一切就是童贯做主,不经枢府。现在童贯去位,枢府更失却了对西军的全部约束能力。
其他驻屯禁军,和河北河东军镇都差相仿佛。枢府基本上已经忘记了大宋还有这些编制上的禁军。地方上仍然从各转运仓里照样支取编制上的粮饷。却是落入了各级文臣的口袋当中,这些还在编制表上的禁军,连军将都没有几个了!
至于厢军,就更不用说了罢............就已经被占役驱使。与其说是为枢府所掌握,不如说是被从中央到地方的各大豪门掌握,大宋军人已经翻为各家家奴。
大宋政治体制,早就变为看各主事之间的力量对比来划分权力,正常运转的政治体制早就破坏无遗。吴敏作为当日梁师成和蔡京都不特别待见的旧党清流人物,还能居于枢密副使位置,实在就是因为这个当年和政事堂并立的最高机构已经不起作用了。
朝局变幻,王黼童贯去位,蔡京虽然复相却不复当年气焰。梁师成毕竟是内宦,有诸多限制,不可能一手遮天。清流旧党们就试图收拾河山。试探的招数之一就是恢复一点枢密院当日在大宋的威权。所以吴敏才这般上心,不惜屈身于梁师成膝下,拼命想在这驱逐萧言事情上面用力,好争取能拿到——至少拿到一部分整练禁军事的大权。以此为张本,做一个真枢密,渐渐可以和蔡京梁师成他们分庭抗礼。旧党清流中人,也多是这般打算。都在看着吴敏能做出一番模样出来。
吴敏的确也是非常非常努力了,一度以为有梁师成支持,蔡京默不作声,萧言怎么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就算一时神武常胜军上下不识趣,不得速速收功,不过也是迟早的事情。
却没想到,现在又翻出了这般变化!
原来萧言搞出这个足球之戏,谁也没当一回事。吴敏更以为萧言是醇酒妇人之举,不过是让人不要提防戒备于他。但是短短十几天二十天下来,局势就发生突然变化。神武常胜军推行起此等足球之戏,还拉拢了一般禁军将门世家实力派,每日都在舞弄这个不休。而且还打开营门,一下成市,轰动了整个汴梁。神武常胜军上下和这些禁军实力派打得火热,眼看就是不分彼此的局面,谁也没有想到,两家是靠这个足球之戏一副快走到一起的样子!
吴敏当然不是笨蛋,不然也不会在夹缝当中爬到这等地位。就算他当真是笨蛋,宇文虚中和他那个前职方司手下也绝对不是。也能帮他分析清楚这个情况。
这足球之戏,眼看就是风靡汴梁的举动。这等博戏,在汴梁城中就意味着巨大的财富。萧言和这些禁军实力派是绝无半点共同点。但是因为这财货,却是有很大可能走到一起。一旦双方势力勾结在一起,萧言只怕就没有以前那么容易对付了。
要知道禁军将门世家,在政治上的确没有多少发言权。这些文臣士大夫也从来未曾将这些久在汴梁的禁军将门世家放在眼中。但是比起根基深厚,这一年年考出来的文臣士大夫们,如何比得过这些百年不动的将门世家?更不用说历代官家皇后多是从这些勋臣世家武臣当中拣选,帝女出嫁,也是多嫁到这些人家当中。和皇家关系,这些将门世家更亲近一些。一旦他们将这个博戏产业经营起来了,想要去动,那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再想深一层,更让人不寒而栗。这些将门世家几乎变成了一个商人集团。他们所经营的产业,皇家在里头插手也很深。大宋财政体制在未曾被破坏前是相当权威,相当完善的。皇家也不能随意花用,一年年宗室繁衍,享有日奢。真正账面上的皇家宗室的供奉就那么多,赵家不做生意,难道将嘴吊起来喝风?和勋臣将门世家一起经营产业,那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等博戏有大利在其间,宇文虚中稍稍估算一下,就不下数百万贯。皇家肯定能从其间分润不少。任何事情也阻挡不了真金白银的。梁师成再能隔绝内外,还怕萧言不能自献于官家面前么?一来就带给官家那么大的利益,以官家轻易的性子,万一看对眼了,说不定就提拔起来用事了。
这档子事情上吴敏不能成功,不用说就是恶了梁隐相。将来再难寸进。就算得罪蔡京和萧言也是不浅。蔡京不用说,谁都担心这位老公相一旦发作,就是不可收拾。哪怕就是萧言,当日童贯恶了他,现在童贯安在?这个姓萧的家伙,从来就不是好惹的!
越想吴敏越是觉得前途惨淡,他怎么也弄不明白。他和梁隐相联手,这般威权,可算是将萧言遮掩的风雨不透,怎么这家伙轻巧巧就能化解,眼看就让他们一番盘算成了无用功?下面该当如何是好............下面该当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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衙署当中,看吴敏那个团团转却束手无策模样实在看不下去的宇文虚中,终于轻声开口:“枢府,要知道现在经营这足球博戏的提防,却是驻军大营。如何能让神武常胜军和诸将门子弟轻轻用作这般营利之举?国法军法,哪条也说不过去的,要阻挡他们行事,只能在这上头着手............”
吴敏一怔,跟落水的人捞到了稻草也似,顿时就反应了过来:“却不是怎的?我且去寻高太尉,他总要有个说法罢!就算我不济得什么,他总要忌惮恩府先生才是,只要三衙出帖,至少也让他们将这个足球之戏先停下来才是,也好慢慢设法............”
倒不是吴敏实在笨,没想到这个。而且这些年三衙禁军做生意已经做得太过于肆无忌惮了。兵册上的兵几乎都在为各家生意奔走,大家都当作未见。实在是没想到这做生意是不合军法的。
吴敏已经在盘算了,用梁隐相压一下高太尉,这高俅总算是要给点面子罢?实在不行许他足够好处就是,他的家人子弟,将来在整练禁军的时候給个高位就是。或者以利动之?将这足球之戏夺过来,让他高太尉经营,自己说不得还能在里头掺一脚什么的............
宇文虚中无奈的摇摇头,这位吴枢府,还是不得要领啊............
那位吴敏使用的前职方司心腹,却突然开口,语调阴沉沉的:“高太尉是指望不上的,太尉已经是病得要死的人了,家人子弟,都是三衙当中任职。怎会在这最后时候做恶人?得罪了这些世代将门,太尉后人,只怕就举步维艰了。为家人子弟计,太尉也绝不会出头的.........高太尉若身子强健,说不定还会照应梁隐相颜面。此刻却是不用顾了,太尉后人,没有显宦,一世都注定和禁军同僚打交道了,此刻是宁得罪隐相,也绝不会得罪这些勋戚将门............”
吴敏焦躁,跺足道:“左不成,右不成,难道干看着么?”
那前职方司心腹神色仍然是淡淡的,语调仍然是那个阴恻恻的味道:“三衙也是枢府该管............枢府直接出札子,如何不能行事?就是以枢府名义,直接封了金水门大营就是。只能如此行事!”
宇文虚中在旁边听得一怔,却没想到这吴敏身边很有点神秘的心腹有这般见识。这些天他在枢密院往来得勤快,和此人照面不少。却没怎么望心里去,点头而已。这个时候才认认真真打量了一下此人,这个人四十许年纪,干瘦干瘦,绝无什么风仪可言。脸色阴惨惨的,仿佛出生以来就没晒足过太阳,一双三角眼,眼白多眼黑少,嘴角下撇,一副绝情寡义晦气模样。平日里走路轻,说话轻,游魂也似在旁边出没。可是这见识却着实不凡!
宇文虚中此刻也起了好奇之心,这等人物,到底犯了什么样不可说之事,几乎毫无存在感的留在吴敏身边做这些默默无闻的幕后之事?吴敏还将其居为心腹,信重无遗?
他在这里好奇,吴敏却在那里实实在在的犯起了踌躇。这个三角眼说的话是一点不错,枢密院的确有这个权力。的确也是快刀斩乱麻的对策。但是还是那句话,大宋政治体制早就没有了正常这一说,看的都是各处主事人之间的势力大小,实力对比,才能决定这件事情是不是能推行下去。
这般行事,那得罪的就是勋戚将门世家这个团体!自己掂量份量,实在不是凭借自己甚或加上背后一党可以撼得动的。得罪隐相,了不起是在枢密副使位置不得寸进,甚或出外知别的军州去,连黄河以南都不必过。得罪这个团体,影响了禁中还有那么多宗室的钱褡裢,将来对景说不定就是远窜琼崖,去知昌化军去!这叫人怎生做得了决断?
衙署当中一时寂然无声,吴敏踱步得更快更急,额头上隐隐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却是久久不语。宇文虚中和那前职方司的三角眼话已经说到分际,也不必再说下去了。当下都在静静等候。
半晌之后,才听见吴敏跌足一叹:“成与不成,先去寻太尉说话罢............再怎么说,隐相那里,太尉总要顾忌一些。总有个可以向上回话的章程,何必自己在这里苦苦扛着?”
一句话说得宇文虚中在心底长叹。大宋的确乏人了............这隐隐是旧党清流当中的为首人物,也算是正经士大夫团体当中领袖之一的吴讷言,却是这般没有担待!心气那是极高的,欲望也颇盛。但是临到紧要关头,却是全无骨头!想起大宋历代那么多名动青石的士大夫们,现在却只剩下这般人物,难道真的就是末世气象?
吴敏计较已定,顿时就吩咐外面备好车马,他也匆匆去整装,亲自去拜会高俅高太尉。宇文虚中没有半点要跟他同去的意思,慢慢踱出门外,正看见那个晦气脸色汉子正袖手翻着一双三角眼看天。
宇文虚中心中一动,上前拱手:“不敢动问上下............上下现居何职?”
那人低头下来,眼白极多的三角眼定定看着宇文虚中,哪怕以宇文虚中胆色,忍不住都觉得身上有点发麻。那人沉默少顷,才回礼低声答话:“不敢当学士动问,男女自叫第八平,至于何职,出身以来官身文字都被追夺,实在白身一个。枢府抬爱,在身边跑跑腿就是。为人卑陋,不敢多与学士攀谈。”
宇文虚中好奇心更重,这人姓一个僻姓倒也罢了。出身以来官身文字都被追夺,却能在枢府当中行走办事。吴敏说实在的,是个势力人。居然肯用这般人物勾当机宜。真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内幕?
当下就忍不住试探了一句:“可是在元佑党人碑上?”
那第八平淡淡摇头:“倒也不是,其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事体,不足污学士清听。枢府还有一些琐事交代,男女就此告退。”
说罢就恭谨行礼下去,匆匆退走。
宇文虚中碰了个软钉子,不由也失笑一声,下意识的学着那第八平的模样看天。心里面却是沉甸甸的。
吴敏如此没有担待,如何能遂文臣领三衙整练禁军大计?这边软弱,老公相说不定就得乘虚出手。朝局越发混沌不堪,搅成一团。这番局面下,还能做什么事情?还能如何徐徐调理这个大宋江山?与其这样,难道真的指望那萧言用事,反而闯出另外一番天地来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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