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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传金柝,但黄河阻绝,却难横渡若飞。
渭州种家宅邸,仍然是一副服丧其间的陈设,所有仪仗旗号,全都撤除。门封素色,人皆麻衣。
河东暴雨如注,但到陕西,就是寥寥几滴而已。开春以来,陕西诸路就是干旱,持续数月已久了。民间已然在赛社祈雨,但也不见有何成效。
河东河北大雨如涝,虽然入夏,仍然天候冰寒。陕西干旱,而江南之地又起虫害蝗灾。而汴梁遭致两次惊乱,二圣被权臣奉而北征。新起女真自河东河北两处大举入寇。在世人眼中,这靖康元年已然注定是应劫之年。
虽然小种此刻不担什么名义,不仅萧言把持的朝廷一应封赠全部推辞,就连原来本官也上表推辞,然后就做闭门守孝之态。
但是此刻,小种宅邸之前马桩,仍然涮得满满都是马匹。在门外等候的文臣元随,武将亲卫,更不知道有多少。将宅邸之前阔大前场,都拥挤得满满的。
一众种家穿着麻衣的亲卫元随,只是在肃然而立。而门外满满当当的亲卫与文臣元随,也尽是鸦雀无声。如今老种虽然故去,小种对西军掌控力大减。但是因为朝局变幻,女真入寇,种家立场,反而更形重要。不管来路如何,对小种态度如何,但到得门前,就再无一人敢稍作扰攘!
本来种家门前,纵然镇日车马往来穿梭,但也从来没有如此济济一堂的气象。
原因简单得很,就是河东战局突然生变。女真军奇兵突出,截断黄河。且有一部突进河西,蹂躏扫荡沿岸。而鄜延路四百里加急传骑,飞驰渭州。
鄜延军骤然陷于危急之中,现在留守军将,正在拼命向着小种这位名义上继承掌控西军团体之人求援!
而西军上下,包括陕西诸路文臣,又有谁不被这天大的噩耗所震动?
鄜延军轻率渡河东进,其实并不是小种的意思。本来小种盘算,就是西军这个团体隔河观望河东战局,一边恢复元气,一边等待着对西军这个团体利益最大化的时机到来再有所动作。
不比老种还颇为看重萧言,在萧言崛起之时还给了一把助力。小种从来就和萧言没什么交情,且觉得萧言崛起大大伤害了西军团体的利益。
河东再是打得惨烈,萧言所部再怎样浴血奋战,小种也硬得下心肠不去理会。
但是前番女真军马兵叩大河,动摇鄜延军门户。小种才同意鄜延军渡河而进,将女真军从黄河边上赶走。不仅支援了粮秣军械,并遣去杨可世部听刘光世号令。
出乎意料的是,刘光世这好大喜功之辈,却是渡河之后,见到女真军马退得仓皇。竟然起了火中取栗的心思,与折家联军,大举东进,并将鄜延军马抽调一空,摆出偌大阵仗。要将女真军马压迫东转,逼他们回头去和萧言拼命!
然后鄜延军再在最近距离稳坐钓鱼台,等着捡便宜的时机到来。甚而还有直入太原府,迎回二圣,以鄜延军取代萧言地位以掌朝局的心思盘算!
鄜延军东进,对本来还勉强维持着团结局面的西军整体而言,可称是巨大之极的震动。
深恨刘光世擅自行动,想借机据于西军诸将之上的人有之。
对刘光世一旦功成前景甚是艳羡,跃跃欲试想加入这场浑水摸鱼大戏之人有之。
手握兵马的军将如此,陕西诸路文臣骚然之态则更是难以名状。有不断私下书信发往刘光世中军处的,或者暗表好意,结个善缘。或者就干脆指点江山,商议将来入太原府迎回二圣之后朝局应当如何展布。
也有加紧与汴梁诸公联络的,想在汴梁预先有所布置,以应对萧言势力突然崩塌下来的朝局,不用说就想在这样变局当中分到足够分量的好处。
更有看明白了此刻坐拥军马便是本钱,就近与陕西诸路军将往还联络,隐然以谋主自诩的。
纷扰之态,甚嚣尘上。一时间此前往来与小种府邸中的书信文报,终日衙前守候奔走钻营之辈,一时间都绝了踪迹!
直到更大的噩耗飞速传来。
鄜延军在合河津渡设立的后路大营被女真军马趁着雨势一举袭破,鄜延军后路断绝。而女真军更有一部渡过黄河,蹂躏扫荡河西鄜延军内城镇堡寨!
鄜延军辖境之内本就空虚异常,四万大军存亡未卜,女真军马破阑干堡,破静羌寨。向西最远,神堂寨大和寨已燃烽火。向南最深之处,万户谷前已经出现女真渡河西进之军游骑。再向南一些,晋宁军不保的话,女真军马就要深入到永兴军路,八百里秦川富庶之地,就将在女真铁蹄之下抖颤!
局势一下恶劣到了如许程度。原来一时间有些冷落的小种府邸一下就变得热闹起来。不仅近在咫尺的泾源军诸将都被召来,秦凤熙河等军军将都传信让他们领军而动。陕西地方文臣或者亲至,或者遣使,都至渭州城中。就是要商议出一个战守之策出来。
军将文臣,都在陆续赶来。不过作为西军此刻最大实力派,兵强马壮的泾源军。一众领兵军将离得最近,早早就被召至小种府邸商议,每日集会时间甚长,却仍然没有一个明确的军令下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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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种府邸门外,一众来自泾源各将的亲卫都在门外守候。
小种府邸,自然是渭州城中最为气派的官邸衙署,专有一个空场容纳这些文臣元随和军将亲卫。这空场是如许之大,单单拴马饮水的马槽,就足可以同时容纳三百余匹乘马。
文臣元随与军中亲卫,将这空场拥得满满当当的。不过各自相处,还是颇为泾渭分明。穿着青色圆领罩袍,戴着短脚璞头的文臣元随们在东面低声攀谈,举止也多有些拘谨不自在。放在以前,他们这些文臣元随在武将亲卫面前,那是占据绝对优势地位。哪怕到小种相公府邸前等候,也多半要给引入正门偏厢之中,少不得一人奉上一盏饮子。现下却都得在这空场中晒太阳。
能为官员元随之人,绝不是笨人。如何不知道现下陕西诸路文臣已然无法稳压这些武将一头了,他们这些从人自然也不能再用鼻孔对着这些浑身汗臭味的丘八。说不定自家主人还希望他们能与这些丘八攀谈一下,打听到点军中情形。不过这般对丘八们放低姿态的举动实在太过陌生,这些文臣从人一时间真不知道该如何做,只能别扭的聚在一起,一边忍受着这干燥的天气,这晒死人的太阳,一边不住打量在空场另一边懒洋洋聚在一起的武将亲卫们,有心上去攀谈几句,在这么多各色官员从人面前实在又拉不下脸去,只等颇为别扭的聚在一块儿,连互相之间的谈性都少了很多。
而武将亲卫们却比他们显得自在了很多。各级将主在内议事,亲卫在外警弼等候,岂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用说现下只是头顶太阳晒着,也没人送上一碗饮子来。军中辛苦去处多了,这点苦处,简直就是等闲事耳。
小种宅邸之前,这些亲卫自然不敢高声谈说什么。却也依着各自将主亲疏,分成一个个小团体,凑在一起,叽叽咕咕的只是说个不休。
此时毕竟不是军中行事,只要不闹出什么大动静来,那些穿着麻衣在门口肃立的种家亲卫,也没人来拘管他们。
比之文臣元随,这些亲卫们互相之间可说话题就是多了。
西军回镇以来,在拼命招募强壮恢复建制,但凡随着万里远征有命回返的军中骨干,都多少有超迁几转。军将身边的亲卫,有的放出去带兵了,就算还留在军将身边的,本官也都保升了上去。就是比比各自宦途如何,议论一下同侪之辈谁升得最高,就是老大一番话题。
除了官阶之外,各部之间可比的事情更是多。比如军饷就是一大端。
西军饷项,向来是朝中全力保证的。几十万精兵悍将聚集一处,除了分化压制等等手段之外,足饷也是统驭这几十万虎狼的重要手段。但是哪怕在西军全盛之时,各部当中,也少有能拿到全饷全粮的,统兵将主总要克扣一层。不过西军几十年都在打仗,统兵将主一般都不在喝兵血上下功夫,基本上都是吃空额。
但随着西军远征回镇,朝中局势变幻。现下对西军军资粮饷输送,比起此前总是少了不少。至少各色各样的战时犒赏加给一下就变得微薄起来。而各级军将不约而同的都在扩充实力恢复元气上下了大工夫,吃得空饷少了但是将门世家开销不减,军饷打了折扣发放,也就成了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一众亲卫聚在一起,互相动问,你在这个将主手底下拿八成饷。我在这个将主手底下拿七成半,直娘贼的那个厮鸟将主心黑太甚,在他手底下居然只拿六成!
除了军饷之外,还有各种各样的军中细务。比如说西军各部应分所得,除饷之外,还有粮食衣料。可朝廷向西军运钱总比运这些占地方的东西方便。这些每月口粮,冬夏衣料,都折成了钱文,只让西军士卒自家买去。原来国事还勉强太平,虽然陕西诸路因为投入通货太多物价总比其他地方贵些,不过靠着源源不绝的商旅而来,日子还勉强支撑得下去。
可是现下整个大宋已然是千疮百孔,江南残破,京畿经历两次变乱,河东河北被兵。国家元气损伤也表现在商旅凋零之上。更不用说随着萧言强势崛起,麾下数万强军也吸纳了相当一部分的资源。现下陕西诸路,西军将士拿着打了折的饷,物价却打着跟头朝上涨。大家聚在一起,虽然都是军将亲卫,多少有些照应,日子都过得比此前艰难,谈不了几句,人人都是抱怨!
对这些底层军士而言,大家吃的就是刀头舔血的饭。现下都觉得,西军就是靠为大宋打仗才生存壮大起来。现下这些将主,看着仗却不去打!丢着鄜延军刘衙内那个志大才疏之辈被围了,大家还几日都商议不出一个结果来。不打仗,大家都过苦日子不成?这些将主,一个个不知道都揣着什么心思,小种相公怎生就压不住他们!要是老种相公尚在,一声号令大家就一起行事,何等爽利,何苦让大家在这里苦熬!
说到后来,这扰攘议论之声忍不住就大了起来,嗡嗡如一群黄蜂只在这空场上飞舞。惊动了种家亲将,赶过来叱呵了几声,才算压了下来。可一众亲卫虽然放低了声音,议论却从来未曾停止过。
这种军心颇为散乱之气,就连不住向这边张望的文臣亲随,都能看得出来!
在空场边上一颗大树之下,几名亲卫聚在一起。诸人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一名身形不高,双臂粗壮的年轻军士。他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面色白净,并不像久在军中出身的。不过粗壮双臂和手上老茧倒表明他射术相当不凡。
这年轻军士唤作吴璘,此刻官位差遣倒没什么了不起的,只是个未入流的副尉而已——西军打了这么多年仗,虽然实在差遣有限,可连升带保的,多少军将亲卫本官都够得上小使臣了!
吴璘本官不高,因为他才入军中而已。他兄长吴玠,从军比他早得多,现下已然是泾源军第十将,镇所在笼杆城,不折不扣是西军后起之秀。他就在兄长身边为一亲卫,虽然官位不显,可是一众亲卫随不来趋奉于他?
吴家门第甚低,吴玠从军不过就是良家子身份而已。随着吴玠拼杀出地位,对家门壮盛就花了很大心思,原来这个弟弟是被他喝令读书,争取在文事一途上有个出身。可是自从西军回镇以来,吴玠顿时就将这读书不成的兄弟拉入了军中。
吴玠是个聪明人,如何看不出天下将变,武臣地位即将扶摇而上?兄弟在军中,就是最可信的人,将来磨练出来,自家兄弟都掌一定实力,比此前设想的兄弟文武异途,互相扶持,正不知道要强多少!
吴璘倒也无所谓,他读书实在没什么天分,看着兄长领兵威风凛凛反倒艳羡,平日里在骑射弓马上倒是花得功夫更多,现在得入军中,反而得其所哉。且在兄长麾下,人人趋奉,日子比闭门苦读滋润得多。
其余军将亲卫在那边嘟囔抱怨,都是甚么差遣官位,军饷粮秣,日子窘迫之类的事情。而吴璘是读过书的,兄长又是第十将了,日子也颇过得,自然不会自降身份去抱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开始就冷声对此次鄜延军生变之事下了定论。
“想和女真鞑子接仗,先不说打不打得赢,一时间就打不起来!”
小吴衙内语出惊人,几名亲卫顿时凑趣,纷纷动问。吴璘才入军中,又是自觉文武双全,指点江山之心简直藏也藏不住,当下就打叠精神,对着这些亲卫军士口若悬河娓娓道来。
“............现下是什么情形?是鄜延军不听小种相公号令,渡河东进深入,自家进了死地。那位刘衙内志大才疏,以为能将女真鞑子和燕王都玩弄于鼓掌之上。先不说燕王这等人物是不是他欺得了的,就是女真鞑子,又岂是弱旅?这是灭辽的劲旅!女真鞑子向东一退,刘衙内就跟狗见了屎一般追上去,现下就被抄了后路!
............不管是泾源军还是秦凤军,谁待见这个刘衙内?他自家惹出来的事情,只自家收拾便了。西军诸将这两年辛辛苦苦恢复点实力,就为了救刘衙内去虚耗?再没这个道理。伐燕归来,老种相公故去之后。西军诸将,谁不将手中兵马看得如命一般?让他们去拼命,却捞不着什么好处,只是难上加难!”
一名亲卫嗫嚅道:“小种相公就压不下诸将?”
吴璘冷笑一声:“小种相公自家就一直心存观望,连朝廷给予的名义都不就,现下又是闭门守丧之中。他凭什么就能压服诸将听命行事?凡行大事,名义为先。燕王聪敏,就一直牢牢抓着名义。小种相公自家将名义朝外推,朝廷让他兼领泾源军,他不仅不接,连自家领秦凤军的名义都不要!固然是为了在燕王下令勤王出征之际有推脱观望处,可没了这名义,虽然召诸将前来大家就前来,礼数一样不缺,但是想让人乖乖听命行事,也再没此前那么容易!”
这番话亲卫们倒有一大半没听懂,这小吴衙内说话虽然刻意在学军中豪爽,可不时还是文绉绉的,让人听着半懂不懂的鸟闷。又一名亲卫挠挠头。
“那小种相公到底是想打还是不想打?俺总觉得,那刘衙内虽然不成器。可几万鄜延军总是俺们关西子弟,不去救实在说不过去。小种相公也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去。总要出兵一场罢!”
那亲卫犹疑的说了几句,又压低了声音询问:“那俺们将主应召而来,又想不想打?”
他口中将主,自然就是吴璘兄长吴玠了。作为泾源军中不大不小的实力派之一,也有入内听议的资格。不过要说发言权什么的,自然是远远够不上。能在小种相公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李痒曲端席贡等泾源军中重将,还有今日才赶来的解潜焦安节这些秦凤大将!
吴璘这下也不敢铁口直断了,疑疑惑惑的道:“小种相公,应该是想打罢............”
兄长此来,倒是和他议论过小种相公此刻到底是个什么盘算。
在兄长看来,小种相公比之老种相公,对西军的统御力实在差得太远。而种家子弟凋零,也降低了种家对西军的控制力——现在军中大将,还有几个姓种的?
而小种相公还是想维护西军大局,承担着一切压力。他不就朝廷名义,保持观望态势。就是不让朝廷通过他将西军调出关西,平白消耗。以保全西军实力,等待局势变化。姚家父子贸然而动,断送了熙河军精锐选锋,着实是惊住了小种相公。从那时开始,小种相公就坚定的将缩头乌龟做到底。
刘光世想压女真军马回头和燕王拼命,以便浑水摸鱼。而小种相公何尝又不是等待着女真鞑子将燕王削弱到了极处,到时候西军整体就能获得最大利益?之间差别,就在于小种相公要为整个西军争得这个利益,而刘光世想为自家争得这个最大利益罢了。
天下看来,小种不就朝廷名义,为兄守丧。就是代表整个西军的意志,暂时不掺和在朝争之中,保持着最大的独立性。而天下若怪在女真入寇之际,西军仍然稳坐关西不参与战事,这责任也就全是在小种一人而已矣。
小种相公可谓苦心孤诣,为西军这个团体承担了全部压力。
不过这般举动,在吴玠看来,却是愚不可及!
首先这百余年来,西军发展壮大成这般庞然大物,不是坐等观望出来的。是几十年的血战打出来的!机会从来都是给主动争取的人,而靠等等来机会的,青史斑斑,又有几人?就是刘光世,虽然才不足以承其志,但是在进取心上,都比小种相公强得多!
其次就是不就名义,虽然还保持着对西军一定的影响力。但是天下之事,正名为先。连名义都没有,小种相公压不住已然人心有些散乱的西军这个团体的场子!
先有姚古出兵汴梁,再有刘光世渡河东进。西军诸将,各怀心思可见一斑。更有多少文臣参与其间,除了陕西本处文臣之外,更不知道有多少军将,直联络到汴梁的有力人物。野心勃勃的等待着将来取代种家地位!
自燕王兵强马壮而起,西军诸将也自觉有兵有将,将来就算不得为燕王地位,为什么就不能更进一步?
就在这样的观望等待中,小种相公对西军的掌控力越来越形丧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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