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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是元宵节,晚上大家都要赶回城里看花灯的。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在这浪漫的节日里,灯火阑珊处,男女老少都有,猜猜灯谜听听戏,有彩头,有赏银,有欢歌笑语,风流艳遇自然也不少,比起明湖居书院的学术性质灯会,可要有趣太多。
有人说:“走吧,这个书院太迂腐,真不上道儿啊,还不如去看东城西城的花灯长龙。”
另一个说:“就是,走走走,望月楼倒了,东湖那边可出了个‘国色天香’,新来的花魁苗姑娘,今晚头一回露面呢!”
……
一时间,明湖居书院的庙台广坪前,人流如沙,松松散散。已经有人开始往外走,准备离去。
孙仲文大喊一声:“诸位留步!我们明湖居书院院长在此,有话要说!”
众人抬头看,院长?在哪里?不会是台上那个戴着黑面具的女人吧?!
因为震惊、疑惑,人们聚回文庙台前,等着答案揭晓。
冷知秋本有怯意,没想到孙仲文这么信赖她,直接把她推到最前面,她看看孙仲文,后者的眼神的确是信任,冲她敢下地牢的决断,冲她两次将死都挺过来的坚韧,冲她说服曹公公的睿智,冲她苦忍一年不声不响挖通地道逃走的耐性,冲她坚持书院理想的热情。
“咳。”冷知秋庆幸戴了面具,可以遮去她紧张得发红的脸颊,掩饰硬着头皮的尴尬。
“台上那小女子,你就是明湖居书院的院长?”楚湘客第一个瞪眼,不敢相信。
“不错。”冷知秋不看楚湘客,而是环视所有受邀的客人,在他们目瞪口呆的神色里,反而渐渐平静下来。
孙仲文带着王爽等人也站上讲学的庙台,围在冷知秋身后,给她鼓励。
楚湘客惊讶过后,哈哈大笑:“荒谬,荒天下之大谬!一个女子——”
他自然是要说女子开书院多么离经叛道,冷知秋抢过话,自己说。
“一个女子,和男子一样吃五谷杂粮;一个女子,和男子一样有头脑可以思索,有心灵可以体悟;一个女子,和男子分居阴阳两极,才有这世间繁衍的万万人等。凭什么分个男高女低?”
楚湘客急着辩驳:“自古以来——”
是,他必定要引经据典讲历史,讲老祖宗的惯例。
他的话,不说出来大家也明白。冷知秋因此就不等他废话了,再次抢过话来。
“自古以来,女子不常出头外事,专心持家,这是女子天性谦让,容忍,愿意牺牲自己。但这不等于女子就不能有所作为,在虞南国,女子种田打猎,男子反而居家养育子女;在北沙俄,西洋国,世代奉女子为王;即便是我华夏千年,尚有女娲氏,嫘祖这些不朽女英,再如李清照,这里有几人诗词能与之相比?”
楚湘客冷笑:“你的意思,男子主外,都是女子让着我们这些大丈夫的结果?”
“是不是让着,一试便知,何须多言?另外,阁下是大丈夫,或是真小人,尚未必呢。”冷知秋两手合握胸前,抬头看天色,日头尚好,有时间和挑事的较个长短。
她想起两年前的这一天,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刻,她的花轿到了项家大门外,却无人迎接,是她自踢轿门下来。
楚湘客被她的话激怒了。
“我堂堂男子汉十年寒窗苦读名闻鄂川,会输给你一介不安于室不敢见人的小女子?”
“我小小女院长一朝锋芒初试莫问出身,亦不惧你三流无德无能无君无父的真小人。”
冷知秋反口就应,话音刚落,一片哗然。
不仅因为她的反应快捷,口锋更比楚湘客杀人见血。
楚湘客当即气得哇哇叫,跳脚大骂:“臭女人!我如何无德无能无君无父!?”
冷知秋垂眸暗想:夫君此刻怎么不在这里?若他在,此人敢骂她“臭女人”,想来下场会很惨很惨真的很惨……再抬眸,她便替楚湘客庆幸,目光因而柔和。
即使戴着面具,那双眼睛还是让人一见难忘,尤其是她的目光,微微和风一般拂过。人们安静无声,只剩激动的楚湘客强按心头火等着冷知秋解释。
“阁下,你自诩文士,经史子集天文地理诗词歌赋,无论哪一样都比不过我身旁这四位先生,比不过就带人挑事,阻挠明湖居书院灯会,满口生员名额,做的全是小人勾当,难道不是无德无能?”冷知秋淡淡道。
楚湘客脸黑。
“你一个无德无能之辈,用卑鄙无耻之手段,炒卖生员资格,难道不是蒙骗君上,坑害苏州泱泱学子?买不到生员固然不公平,买成生员的人不论是否学有所成,这辈子都洗不脱‘欺君之罪’,可见阁下害人至深。”
冷知秋这话说出来,欺君罔上,那是多大的罪过!楚湘客浑身都发抖了,既惊吓又怒火攻心。四周有些人也开始脸上变色,下意识后退一步。
冷知秋却上前一步,盯着楚湘客,目光变得咄咄逼人。
“楚先生不仅无德无能无君,还有一点本事让本院长叹为观止——”
人群鸦雀无声,互相用目光探询,还有个“无父”,是什么缘故?难道这个女院长要揭开什么秘密?
楚湘客晃着身子、抖着嗓门怒喝:“够了!”
冷知秋戴着面具的脸在夕阳漫天下,黑得肃然,她松开手,指向楚湘客,后者浑身一个激灵。
“阁下自诩名闻鄂川,这一点不假,荆州楚湘客,文采风流,引无数女子折腰,不仅叔嫂通奸,更与母*,活活气死六十老父……”
楚湘客“噗”一声狂喷一口鲜血,嘶吼:“闭嘴!你到底是谁?”
他没想到冷知秋会如此了解他的底细。
冷知秋在一年半前就有心创建书院,因此让沈天赐和惠敏打听苏州两家书院的情况。她是个思维谨慎周密的人,开书院又是她毕生梦想,当然更加重之又重,在不断摸底、考察别人的情况下,也就掌握了两家书院主要人物的来历和才能。
这种揭人*的事,她从没想过会去做,今天楚湘客自己送上刀口挑衅,几乎坏她大事,她又怎会客气?
人群已经爆炸,纷纷围观吐血中的楚湘客,就像围观一个小丑。
世道人心,“无德无能”也就罢了,毕竟大部分人都有无德无能的时候;“无君”已经耸人听闻,还有这“无父”一条,背后居然有这样令人惊叹的故事。当代社会,尤其是文人学子,对于*通奸是极端不齿的,与母通奸、气死父亲,这种事情如果是真的,那楚湘客就该被判凌迟而死!
楚湘客几乎落荒而逃,其实,他和嫂子通奸是事实,和母亲*却是传说而已,但世人由他父亲气死,就非要联想到他可能与母通奸,众口铄金,最后就变得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无论如何,他要想再在苏州立足,恐怕是不可能了,只能去找下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
人们用鄙夷的目光送走了鹿鸣书院的楚湘客,注意力重新回到台上的明湖居书院女院长身上——再怎么说,女子当院长,太稀奇!
“撇开楚湘客不谈,既然女院长划下道来,那我们也不能客气,倒要看看你一个女子有多大本事,敢来开书院!”鹿鸣书院另一个先生朗声叫道。
当即有好些人附和。
他们比不过冷知秋身旁的四位先生,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小女子?
冷知秋盈盈一礼,走下台来。“既然是斗文,本院长也不必居高临下,以此为始,我要走到书院二门,你们尽可出题,到了二门,我有话说。”
人群随着她的走近,攒动,不安,兴奋。
这女子身形扶风,长发嫣然,虽然一脸黑面具,也掩盖不去通身的华彩流章、步态如鸿。
有时候,行动比任何语言更有说服力。他们在她身上,看到了自信、聪慧、令人仰止的坚定——此时此刻,不亚于孤身闯关,她却不慌不忙从容淡定。
“好大的口气!”开口的那位先生击掌,既是挑衅,又有敬佩。“某先来——尧舜指下三杯酒,汤武争逐一局棋。女院长,求解。”
冷知秋道:“以青史观之,尧舜汤武,占的不过是三页纸,数百字。在当时,却有千万人为之筑高台,千百日为之费血汗。脱离尘世的方外之人,要把它看得忒轻;王侯将相乃至君上,又把它看得忒重。是轻是重,全看先生您自己要选哪一种人生路。”
那位先生沉吟不语,只觉得她的观点冷静之极,不偏不倚,竟然无可辩驳。
冷知秋便从他面前走过。
又有人上前考她对联、诗词,很快折服而退。
却有个人要考她八股文章、科举应对。
冷知秋怔了怔,扭头指着顾博道:“这个我不会——您去问顾先生吧,他教这个在行。”
众人不由得哈哈笑起来,为她诚实的模样,颇为可爱。
那考八股的人便有些得意,故意刁难她:“女院长不是说‘尽可出题’么?”
“不错,明湖居书院不仅我一人,还有这四位先生,才学全都在我之上千百倍,我这个院长是个中人而已,一人办不成书院,和这四位先生一起,才有这苏州自己的明湖居书院。”冷知秋道。
孙仲文帮腔:“我们唯院长马首是瞻,若有不服的,可先过我等四人这一关。”
冷知秋心里一暖,这种支持信任,从在地牢里初会时的猜疑,到三百多日的相处考验,最终有了今日的默契相守,她能体会他们在背后的力量。
孙仲文等人支持冷知秋,不仅仅是为了项家,事实上,到了今天,他们真正支持的人就是冷知秋本身而已,因为书院是以冷知秋的名义而建,和项宝贵半毛关系也没有。
作为冷知秋的丈夫,在妻子事业关键时刻,项宝贵没有出席露面。
作为冷知秋的合伙人,慕容瑄也没有出现。
剩下真正的团队,便是共同进退的在场五人自己。
站在书院二门照壁前,那是一面粉白的墙壁,光洁方正,没有任何刻画。
冷知秋居中而立,手抚着照壁。
“诸位先生,明湖居书院暂时没有钱建造恢宏高大的讲堂、学斋、经堂、文庙,只把大部分经费用于三栋藏书阁和这一面白玉照壁。自今日始,书院将对所有人开放,接收各方捐书,刻印或者手抄皆可,一旦收录进藏书阁,便在这照壁上记下捐书人的大名。我有一个梦想,梦想有一天,这里将成为苏州最大最好的藏书宝地,这个梦想需要诸位与我们一起实现。”
这就是冷知秋与孙仲文等四人商议的书院开张途径。
一年多时间,除了冷景易四处活动开办的官方学政衙门、学社,南山书院、鹿鸣书院已经全面占领苏州民办教育的市场,并且摸索了一套“炒卖生员资格”的办学方针,来适应苏州学子们底子薄、见识短的实际情况。
明湖居书院既要异军突起,又要保证正常的教学风气,不跟风走歪路,还要不成为出头鸟,遭两家书院排挤,就需要一个比较温和、又有鲜明特色的方式,来寻找立足点。
这个方式,就是广泛吸纳捐书,建立苏州最大的藏书阁。有了藏书阁的旗帜,才能慢慢形成效应,吸引人前来就读。
白玉照壁刻上捐书人的名字,将会让这些人成为书院的一分子,不自觉为书院做宣传,甚至他们本身也会因此加入书院就读。
“诸位请随我至藏书阁一观。”
冷知秋带头将人往藏书阁引。
那些知名的大书院,亭台楼阁浑然一体,气势恢宏。但整个明湖居书院,基本上都是简单的竹舍、石台,傍湖而建的墨池算是比较突出的建筑,因此,看上去,它显得有些寒酸。
但冷知秋带众人参观的藏书阁却不同。
藏书阁分三座连体,第一座是广厦,第二座和第三座都是三层高的阁楼,全部造在汉白玉石垒砌的月台上,雕梁画栋,*大门,规格超乎所有人的想象。难怪冷知秋说大部分经费都用于造藏书阁,区区千两白银,造这三栋阁楼,根本一文钱也剩不下来。
其余竹舍、亭台的钱,实际上是冷兔变通筹集,因为具体招工用料的事都是冷兔在操办,冷知秋并不知情。
至于冷兔筹钱的渠道,只有冷兔自己心知肚明,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全由项宝贵掏了腰包……
如今,冷兔已经卷包袱去了无锡,带着好几桩未了结的历史遗留问题。
这边参观到一半,主客融洽,相谈甚欢,冷知秋一个小女子站在人群最前面领头,并不怯场。
就听占地好几亩的书院大门外,锣鼓喧天,人声响起。
新聘的门子飞跑着来报:“院主,有人捐书来了!”
“咦?”谁消息这么灵通?觉悟这么高?
冷知秋高兴的带着人去大门迎接,只见浩浩荡荡十几个人挑着书箱,书箱上全部贴了红封。
领头的一个中年人递上帖子,冷知秋打开来看,捐书人名叫:青霜。
青霜?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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