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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丛中却有一个少年直立不跪。
这少年约莫十六七岁年纪,脸型瘦长,下巴尖削,神色闪烁不定,萧峰便问:“少年,你家住在哪里?”那少年道:“我有一件秘密大事,要面禀于你。”萧峰道:“好,你过来说。”
那少年双手被粗绳缚着,道:“请你远离部属,此事不能让旁人听到。”萧峰好奇心起,寻思:“这样一个少年,能知道什么机密大事?是了,他从南边来,或许有什么大宋的军情可说。”他是宋人,向契丹禀告机密,便是无耻汉奸,心中瞧他不起,不过他既说有重大机密,听一听也是无妨,于是纵马行出十余丈,招手道:“你过来!”
那少年跟了过去,举起双手,道:“请你割断我手上绳索,我怀中有物呈上。”萧峰拔出腰刀,直劈下去,这一刀劈下去的势道,直要将他身子劈为两半,但落刀部份准极,只割断了缚住他双手的绳子。那少年吃了一惊,退出两步,向萧峰呆呆凝视。萧峰微微一笑,还刀入鞘,问道:“什么东西?”
那少年探手入怀,摸了一物在手,说道:“你一看便知。”
说着走向萧峰马前。萧峰伸于去接。
突然之间,那少年将手中之物猛往萧峰脸上掷来。萧峰马鞭一挥,将那物击落,白粉飞溅,却是个小小布袋。那小袋掉在地下,白粉溅在袋周,原来是个生石灰包。这是江湖上下三滥盗贼所用的卑鄙无耻之物,若给掷在脸上,生石灰末入眼,双目便瞎。
萧峰哼了一声,心想:“这少年大胆,原来不是汉奸。”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起心害我?”那少年嘴唇紧紧闭住,并不答话。萧峰和颜悦色的道:“你好好说来,我可饶你性命。”那少年道:“我为父母报仇不成,更有什么话说。”萧峰道:“你父母是谁?难道是我害死的么?”
那少年走上两步,满脸悲愤之色,指着萧峰大声道:“乔峰!你害死我爹爹、妈妈,害死我伯父。我……我恨不得食你之肉,将你抽筋剥皮,碎尸万段!
萧峰听他叫的是自己旧日名字“乔峰”,又说害死了他父母和伯父,定是从前在中原所结下的仇家,问道:“你伯父是谁?你父亲是谁?”
那少年道:“反正我不想活了,也要叫你知道,我聚贤庄游家的男儿,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萧峰“哦”了一声,道:“原来你是游氏双雄的子侄,令尊是游驹游二爷吗?”顿了一顿,又道:“当日我在贵庄受中原群雄围攻,被迫应战,事出无奈。令尊和令伯父均是自刎而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说道:“自刎还是被杀,原无分别。当日我夺了你伯父和爹爹的兵刃,以至逼得他们自刎。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挺了挺身子,大声道:“我叫游坦之。我不用你来杀,我会学伯父和爹爹的好榜样!”说着右手伸入裤筒,摸出一柄短刀,便往自己胸口插落。萧峰马鞭挥出,卷住短刀,夺过了刀子。游坦之大怒,骂道:“我要自刎也不许吗?你这该死的辽狗,忒也狠毒!”
这时阿紫已纵马来到萧峰身边,喝道:“你这小鬼,胆敢出口伤人?你想死么?嘿嘿,可没这么容易!”游坦之突然见到这样一个清秀美丽的姑娘,一呆之下,说不出话来。阿紫道:“小鬼,做瞎子的滋味挺美,待会你就知道了。”转头向萧峰道:“姊夫,这小子歹毒得紧,想用石灰包害你,咱们便用这石灰包先废了他一双招子再说。”
萧峰摇摇头,向领兵的队长道:“今日打草得来的宋人,都给了我成不成?”那队长不胜之喜,道:“大王赏脸,多谢大王的恩典。”萧峰道:“凡是献了俘虏给我的官兵,回头都到王府去领赏。”众官兵都欢欢喜喜的道:“咱们诚心献给大王,不用领赏了。”萧峰道:“你们将俘虏留下,先回城去罢,各人记着前来领赏。”众官兵躬身谢道。那队长道:“这儿野兽不多,大王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吗?从前楚王就喜欢这一套。只可惜我们今日抓的多是娘们,逃不快。下次给大王多抓些精壮的宋猪来。”说着行了一礼,领兵去了。
“要拿这些宋猪当活靶”这几句话钻入耳中,萧峰心头不禁一震,眼前似乎便见到了楚王当年的残暴举动:几百个宋人像野兽一般在雪地上号叫奔逃,契丹贵人哈哈大笑,弯弓搭箭,一个个的射死。有些宋人逃得远了,契丹人骑马呼啸,自后赶去,就像射鹿射狐一般,终于还是一一射死。这种惨事,契丹人随口说来,丝毫不以为异,过去自必习以为常。放眼向那群俘虏瞧去,只见人人脸如土色,在寒风中不住颤抖。
这些边民有的懂得契丹话,早就听过“射活靶”的事,这时更加吓得魂不附体。
萧峰悠悠一声长叹,向南边重重叠叠的云山望去,寻思:“若不是有人揭露我的身世之谜,我直至今日,还道自己是大宋百姓。我和这些人说一样的话,吃一样的饭,又有什么分别?为什么大家好好的都是人,却要强分为契丹、大宋?女真、高丽?你到我境内来打草谷,我到你境内去杀人放火?你骂我辽狗?我骂你宋猪?”一时之间,思涌如潮。
眼见出来打草谷的官兵已去得不见人影,向众难民道:“今日放你们回去,大家快快走罢!”众俘虏还道萧峰要令他们逃走,然后发箭射杀,都迟疑不动。萧峰又道:“你们回去之后,最好远离边界,免得又被人打草谷捉来。我救得你们一次,可救不得第二次。”
众难民这才信是真,欢声雷动,一齐跪下磕头,说道:“大王恩德如山,小民回家去供奉你的长生禄位。”他们早知宋民被辽兵打草谷俘去之后,除非是富庶人家,才能以金帛赎回,否则人人死于辽地。尸骨不得还乡。宋辽连年交锋,有钱人家早就逃到了内地,这些被俘的边民皆是穷人,哪有什么金帛前来取赎?早知自己命运已是牛马不如,这位辽国大王竟肯放他们回家,当真喜出望外。
萧峰见众难民满脸喜色,相互扶持南行,寻思:“我契丹人将他们捉了来,再放他们回去,使他们一路上担惊受怕,又吃了许多苦头,于他们又有什么恩德?”
眼见众难民渐行渐远,那游坦之仍是直挺挺的站着,便道:“你怎么不走啊?你回归中原,有盘缠没有?”说着伸手入怀,想取些金银给他,但身边没带钱财,一摸之下,随手取了个油布小包出来,他心中一酸,小包中包的是一部梵文《易筋经》,当日绮梦从少林寺中盗了出来,强要自己收着,如今人亡经在,如何不悲?随手将小包放回怀中,说道“我今日出来打猎,没带钱财,你若无钱使用,可跟我到城里去取。”
游坦之大声道:“姓乔的,你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用这些诡计来戏辱于我?姓游的就是穷死,也岂能使你的一文钱?”
萧峰一想不错,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这种不共戴天的深仇无可化解,多说也是无用,便道:“我不杀你,你要报仇,随时来找我便了。”
阿紫忙道:“姊夫,放他不得!这小子报仇不使正当功夫,尽使卑鄙下流手段,斩草除根,免留后患。”
萧峰摇头道:“江湖上处处荆棘,步步凶险,我也这么走着过来了。谅这少年也伤不了我。我当日激得他伯父与父亲自刎,实是出于无心,但这笔血债总是我欠的,何必又害游氏双雄的子侄?”说到这里,只感意兴索然,义道:“咱们回去罢,今天没什么猎可打。”
阿紫嘟起小嘴,道:“我心中想得好好的,要拿这小子来折磨一番,可多有趣!你偏要放走他,我回去城里,又有什么可玩的?”但终于不敢违拗萧峰的话,掉转马头,和萧峰并辔回去,行出数丈,回头说:“小子,你去练一百年功夫,再来找我姊夫报仇!”
说着她嫣然一笑,扬鞭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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