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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奶奶坐在妆台前,还有些犯困。含珍和银朱七手八脚替她梳了头,换上衣裳,等临出门的时候她才清醒了些。这一路虽不长,但热,总算让她彻底醒神儿了,到了养心门前重又换上个笑脸子,经满福引领着,迈进了东暖阁里。
见礼,请安道万岁爷吉祥,皇帝面上淡淡的,启唇让她起喀。
视线不经意划过她的脸,发现她的眼睛肿着,觉得她八成为情所伤痛哭流涕过,皇帝的脸色立时就不好看起来。
颐行有些纳罕,偏头打量他,“您拉着脸子干什么?是不是反悔了,不想替我张罗寿礼?要是这么着,您说一声,我不为难您。”
皇帝觉得她是罕见的驴脑子,堂堂的皇帝,会吝啬于这么点东西吗,况且寿礼还是给太后预备的。可他心里的不悦没法说出来,便没好气道:“朕见了你非得笑吗?朕不笑,自有朕不笑的道理,你管不着。”
行吧,皇上就得有皇上的调性,嫔妃做小伏低就可以了。于是颐行谄媚地问:“万岁爷,您手上的刺眼儿还疼吗?昨儿我让人送来的花盏龙眼,味道正不正?”
皇帝抬起了那只手,瞧了虎口一眼,想起她曾经往那上面抹唾沫,就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总算她还不傻,知道拿这话题来打开局面,皇帝的面色稍有缓和,淡声道:“点心还不错,刺眼儿也不疼了,不过朕希望你以后审慎些,要懂得规矩体统,朕没有答应给你的东西,你不能硬抢,明白了吗?”
这还倒打一耙呢,颐行心道究竟是谁抢了谁的东西,那网兜子本来就是她的,是他不经她同意擅自使用,自己只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的而已,他还委屈上了呢。
可惜人家是皇帝,皇帝就有颠倒黑白的特权。颐行只得垂首道是,“往后我玩儿什么,一定给您也预备一份。没的您到时候眼热我,让给您玩儿我难受,不给您玩儿我又欺君犯上。”
皇帝说混账,“朕会眼热那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颐行笑了笑,意思是您自个儿好好想想。
皇帝有些尴尬了,讪讪把那份怒火憋了回去,只是竖着一根手指头指点她。
颐行知道他又要放狠话,忙含糊着敷衍过去,说:“万岁爷,我听怀恩说,您传我来是为了给皇太后挑寿礼?那咱们就别耽搁了吧,东西在哪儿?我挑一样过得去的就行。往后这样的喜日子年年都有,打一起头就送得太好,将来我怕您承受不起。”
她这么说,终于引来了皇帝的不满,“朕是瞧你第一年晋位,手里不宽裕,才答应帮你一回,你还打算年年赖上朕了?”
颐行说是啊,“我可能每年都不宽裕,那不得年年倚仗万岁爷您吗。”
所以她是打算把先帝游幸江南的花费,一点点赚回去吧?蚂蚁搬山总有搬空的一天,果真是处心积虑啊。
皇帝哼了一声,“只此一次,下不为例。明年的礼你得自己想辙,趁着还有时间苦练绣功,学她们似的弄个万寿图,值不值钱另说,要紧是你的一片心意。”
颐行没答应,含糊道:“大伙儿送一样的东西有什么意思,照我说还是金银玉器最有诚意,看着又喜兴。”
就是这样俗气又实际的一个人。
皇帝拿她没辙,知道和她谈论美,相当于对牛弹琴,便也不费那个口舌了。从御案后缓步走出来,回头看了她一眼,示意她跟上。
这时候将要下钥了,天色慢慢暗下来,他带她顺着慈宁宫夹道往北,进入慈祥门,再往前略走几步便到了三所殿。
这三所殿是个独立的二进院落,皇帝自小就把这里经营成了他的私人库房,每年先帝给的赏赐,或是秋A得的殊荣,他都一一藏进这里。后来年纪渐长,太子监国了,即位做皇帝了,得到一些他觉得有意思的好东西,也还是爱存到这里来。
颐行跟在他身后,看他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熟门熟路引她进去,心里就在感慨,果然是做皇帝的人啊,女孩子藏私房拿匣子装,皇帝拿屋子装。
迈进门槛,里头的景象愈发让她叹为观止,只见一尊尊造型奇特的西洋座钟林立,仿佛一个鎏金打造的世界,她啧啧称奇,“万岁爷,您喜欢收集这些西洋玩意儿啊?我原觉得养心殿里那座漂亮,没想到这里的更漂亮。”她在钟林间好奇地穿行,“它们都能转吗?指针怎么都指着午时呢?”
皇帝说能转,一座一座上了发条,底下垂坠的钟摆就有节奏地摇动起来,满世界都是滴滴答答的声响。
颐行笑得孩子一样,这里摸摸,那里看看。看见一座做成鸟笼形状的钟,顶上爬满金丝的蔷薇花枝蔓,里头小门开开,忽然窜出一只孔雀来,哗地开了屏,然后发出当地一声巨响,把颐行吓了一大跳。
皇帝瞧她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嘲讽地嗤笑了一声。领她看自己的收藏,是充满骄傲的,这地方可从来没有别的嫔妃有幸踏足,连当初的皇后也不知道他有这样一方视若珍宝的天地。虽然老姑奶奶这么个俗人,未必懂得钟表的玄妙,但这些钟大多是金子做成的,她看见金银就喜欢,也很符合老姑奶奶的品味。
“前头还有玉石。”皇帝向深处比了比,“你上那里挑件东西,给皇太后做寿礼。”
皇帝收集的玉石,必定不同凡响,颐行顺着他的指引往前,看见满眼的羊脂白玉和绿翡黄翡,每一座都雕工精美,敦实厚重。
挑那些好东西送太后,显然不合乎她的身份,颐行最后在里头踅摸了一只寿意白玉碗,捧在手里说:“就是它吧!万岁爷这里没有不值钱的东西,这只碗必定也价值连城。”边说边蹲了个安,笑嘻嘻道,“谢皇上给我在太后跟前充人形儿的机会,后宫主儿们都等着瞧我笑话呢,这回我可又要长脸啦。”
她很高兴,也许已经把和那些嫔妃的明争暗斗,当成了终身奋斗的目标。这样很好,皇帝的扶植初见成效,听说她几次在向贵妃请安期间,和那些主儿们交锋都没落下乘,这点让皇帝感到欣慰,总算不用手把手教她怎么和人过招了,他像一个好不容易将徒弟培养出息的老师,充满了功德圆满的骄傲。
“走吧。”他长出了一口气,负着手往殿门上去。待她出来后重新落锁,还得记着叮嘱她,“不要同别人提起这三所殿里所见的东西,免得别人有样学样,个个上朕这里讨要。”
果然还是个小气的皇帝,不过颐行自己解决了难题就够了,哪管得别人怎么样。
反正那些主儿晋位都有年头了,大多家里富裕,也常会给些接济。不像尚家,外头大的产业都被抄没了,剩下内宅里几个钱还得支撑家眷们的日常用度,自己当真是所有嫔妃里头最穷的,要是没有皇帝,这回怕是要两手空空,招人笑话一辈子了。
所以某些时候,她还是很感激皇帝的,虽然小时候结下的梁子让他对自己一直心怀戒备,果真遇着了难题,他也不会袖手旁观,算得上有求必应。
颐行已经不计较他抢她网兜的事儿了,甚至很好心地问:“您养蛤/蟆骨朵吗?我明儿捞两尾送给您。”
皇帝直皱眉,“谁稀罕那东西!”一壁说,一壁抬手去开宫门。结果拽了两下,没能拽开,便回过头,惊恐地望向颐行。
颐行的眼睛瞪得比他还大,“咱们被关在里头了?”
三所殿本就是个小院子,一向没有人站班守夜,宫门也是白天开启晚上下钥,想是上值的太监锁上门,就往别处当值去了吧!
颐行说:“怎么办?要不咱们叫吧!”
她刚吸了口气想放声儿,被皇帝捂住了嘴,“这里和慈宁宫一墙之隔,你愿意惊动太后,让她知道寿礼是朕替你预备的?”
颐行苦了脸,发现此路确实不通,两个人站在宫门前对望了一眼,沉沉叹息。
天上一轮圆月高悬,几丝流云飘过,好个星河皎皎的良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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