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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防来防去,何等辛苦,何其缜密,结果这种事情也能灯下黑?

小陌笑道:“公子放心,小陌有类似后世道侣身份的女修,只是她们的姿容气度,修行资质,皆不如夫人万一。”

陈平安笑容尴尬,“想啥呢,我怎么会误会小陌。”

小陌善解人意道:“是小陌误会了。”

“小陌,你去拦下城隍爷,可以亮明大骊供奉身份,给他们看一下那块无事牌,渡口那边交给我处置。”

陈平安悄然落下身形,走到那撑伞女鬼身边,双指并拢,轻轻抵住油纸伞,以心声笑道:“姑娘如此取巧赶路,算不算有伤天理?身为见不得光的鬼物,随意踩踏阳人的影子,伤人元气于无形,就不怕凭空多出劫数加身,反受其咎?”

女鬼一张脸庞,异常雪白,转头望向那位青衫刀客,她惊骇万分,颤声求饶道:“仙师,奴婢是有苦衷的,求求仙师发发善心,只要让奴婢过了这条河,就会立即离去,仙师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言语之间,她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十六颗神仙钱,就是奴婢的全部积蓄了,只求仙师让奴婢只留下一颗,好赠予前边的那位恩公。”

她撑着的那把油纸伞,已经被那青衫刀客以手指按住,她只得站在原地,前边的书生却浑然不觉,只是向前缓缓行走,等她那双绣花鞋,离开了书生的影子,霎时间地面滚烫犹如一座油锅,让她在阳间无立锥之地。

她花容失色,强忍着疼痛,只得抬起一脚,踩在另外一只绣花鞋上边。

撑伞女鬼在生死一线间,下意识抬起眼帘,看了眼前边的书生背影,她有些神色恍惚,恋恋不舍,又释然一笑。

然后她就要啐那狗屁仙师一口,总要吐他一脸唾沫才甘心,再沦为对方一桩斩妖除魔的功德。

却见那位青衫客笑了笑,收起并拢双指,再轻轻一敲油纸伞,刹那之间,丝丝缕缕的金色丝线,如雨水沿着伞面倾泻而下,像是张开了一圈帘幕。

她如坠一处仙家清凉境地。

陈平安递过去一摞黄玺符箓,说道:“过河之后,与那书生报过恩,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去一个叫书简湖的地方,找个叫曾掖的修士,说不定你可以在那边修行。这位山上神仙不难找,你到了那边一问便知。要是你不愿远游,就随意了。”

方才生死一线,撑伞女鬼也没无杀心和暴虐气息,一点灵光,始终未被阴灵天生的戾气遮盖,这就是粹然道心。

不然凭借小陌对其勘验心弦内容,这位女鬼,对错已分,善恶已明,陈平安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咄咄逼人”。

撑伞女鬼狐疑不定。无缘无故的,一场萍水相逢,对方何必如此施恩?

只是再一想,自己这点微末道行,何至于让眼前这位一手道法深不可测的仙师,如此算计陷害?

转念一想,她又有些揪心,莫不是对方垂涎自己的……美色?

陈平安什么误会都扛得住,独独受不了这等冤枉,气笑道:“赶紧跟随书生过河,少想些有的没的。”

女鬼也真的不敢多想什么了,战战兢兢收起那摞仙家符箓,施了个万福,道谢一声,快步向前,走出几步后,竟然发现自己哪怕没有走在书生影子中,一样行走无碍,她忍不住停步转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的道号、仙府?”

那个多瞧几眼便有一身书卷气的青衫刀客,却是摇头,“不用知道这些有的没的。”

她犹豫了一下,眼神坚定,“奴婢诚心恳请仙师,还是说一说道号。”

只见那人拍了拍腰间狭刀,笑道:“我叫陈平安。是一名剑客。”

既是学某人,与撑伞女鬼开了个不是玩笑的玩笑。

又是说给那位郡城隍爷听的,因为小陌那块大骊刑部的末等无事牌,好像不是特别管用。

转身与驾云雾的城隍爷那边一抱拳,便施展云水身,与小陌继续赶路。

那城隍爷与日游神和枷锁将军两位佐吏,与那个自报名号的青衫客恭敬还礼过后,城隍爷按下云头,来到岸边,让那本该拦路的河伯,只管为女鬼放行。

那河伯也是个犟的,即便见着了官场上司的一郡城隍,仍然非要问出个缘由,才肯让路,城隍爷心情极好,非但不恼火,反而与河伯说了,那位青衫剑仙,正是大骊龙州落魄山的年轻山主,陈平安,一宗之主。

城隍调侃那位河伯,“天大架子了,竟然能让一位剑仙在此停步,不得不分出些自身功德,护送一位女鬼渡河。”

河伯心中得意万分,嘴上却说道:“一位剑仙的境界大过天,也大不过卑职在此恪尽职守的道理。”

城隍呵呵一笑,所以这就是你在这边当河伯、我在郡城坐镇城隍庙的理由了。

河伯突然问道:“真是那个落魄山的陈剑仙?”

穷嘛,看不起镜花水月,买不起山水邸报,山上消息,远远不如这位城隍爷灵通。只是在大小酒局上边听同僚和上官们经常提起,大骊王朝出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年轻剑仙,联手问剑一场,把正阳山的祖师堂都给拆掉了,尤其是其中那个姓陈的,脾气差得很,用剑剁掉了那位搬山老祖的脑袋。

回头再看那位青衫刀客的行事风格,好像与外界传闻不太像啊。莫不是城隍爷看走眼了?

城隍点点头,“做不得假,千真万确。”

河伯埋怨道:“城隍爷唉,既然如此,怎么不早说,我好与陈剑仙讨要一幅墨宝啊。”

城隍爷一瞪眼,“你不早说?!”

河伯不说话了,谁官大谁有理。

小陌跟着自家公子一同御风远游,继续赶路,问道:“公子以往出门游历,都是这样……?”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爱管闲事?”

小陌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境界一高天地就小,好像山下都是些琐碎事。这么说也没错,只是你我的一个停步,些许光阴,相差不过是你陪着我乘坐符舟悠然看山河,与我被你拽肩赶路的一点区别。可是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就是生死,大道,跪在地上磕头求饶都避不开的劫数,是就此天各一方,还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小陌说道:“公子传道法,小陌受教了。”

陈平安忍了又忍。

小陌说道:“听朱老先生说,落魄山的风气由来,归功于公子的正本清源,以身作则。”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胡说八道,跟我没有一颗铜钱的关系。”

小陌感叹道:“公子真是虚怀若谷。”

山间道路蜿蜒如蛇,崎岖难行,一支车队,皆是矮马。

一个眉发皆白的老人,骑马佩刀,估计是出门在外,老镖师就没怎么刮胡子。

与一个年轻道士并驾齐驱。

山路拐弯处,缓缓走出一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客,笑道:“打劫。”

他身后站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

老人哈哈笑道:“山峰,一看就是个不劫财只劫色的,只能委屈你了。”

年轻道士笑嘻嘻道:“还是徐大哥你英俊些,不总说相貌一事,我和陈平安加一起,都不够看?”

两人翻身下马,与那人相对而行。

武馆镖师,只见那个青衫刀客,快步而行,举起双手,分别与徐远霞和张山峰握住手。

他们大多认识此人,姓陈。是老馆主的朋友。

也不知怎么回事,那个青衫男子,竟然徒步行走,为馆主牵马而行,有说有笑。

下了山,路过一处客栈,四人坐在一张桌上,馆主破例,不但自己在走镖的时候喝了酒,还准许所有武馆弟子得以饮酒一碗。

奇了怪了,馆主真不怕半路出事情吗?

陈平安端起酒碗,抿了口酒,从袖子里摸出一本不厚的集子,笑眯眯道:“翻翻看?”

徐远霞擦了擦嘴角,定睛一看,赶紧擦了擦袖子,这才拿起,是一本苏子词集。

上次在酒桌上,自己提及此事,陈平安这小子就开始吹牛皮不打草稿,说可以帮自己讨要一本有苏子题名的词集,甚至还可以帮自己的那部山水游记作序。徐远霞小心翼翼翻开一看,果真有苏子的题名,还有一方私人印章。还有一句“粗缯大布裹生涯,赠大髯游侠徐远霞”,再加上年月落款。

徐远霞满脸涨红,收入怀中,哈哈笑道:“臭小子模仿字迹还挺像,我就当是真的了。”

陈平安端起酒碗,道:“回头帮你撰写序文一事,苏子也答应了。就等你写完,我再帮忙将手稿寄给苏子了。”

徐远霞一脸怀疑。

张山峰开始拱火,“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给我们陈大爷敬个酒?”

陈平安继续说道:“我还有一幅苏子的字帖,不过这趟出门,忘了带在身上,如果想要,自己去落魄山那边拿。”

徐远霞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你小子可以啊,就说了三句话,已经吹了三个牛皮。”

其实这些日子里,徐远霞时不时就去武馆附近的那座仙家山头闲逛,问些山上事。

所以落魄山观礼正阳山,中土文庙议事,老人都是知道的。

每次都是缓缓登山,匆匆下山,回到家中,喝过了酒,醉醺醺睡去。

徐远霞提起酒碗,跟陈平安重重磕碰一下,笑道:“要是忙,就不用跟我们回仙游县了,不差几顿酒,正事要紧。”

陈平安嗤笑道:“少在这边跟我装豪迈啊,我要真走了,你不得在张真人这边骂死我。”

张山峰微笑点头,如今自己是观海境的神仙了,在酒桌上被称呼一声真人,不过分。

徐远霞刚转头望向那个黄帽青年,就后悔了,果然,这个负责帮忙倒酒的家伙,已经自顾自点头,只说了一句我走一个,一饮而尽。

这顿酒,先前但凡被敬酒,小陌都是二话不说,一大碗酒,肯定一口喝完,几次过后,就徐远霞和张山峰就都不敢怎么敬酒了,接着只要有那视线交汇,就会被小陌当做是被劝酒了,还是一口闷了。

酒桌上就怕这种英雄啊,酒品很好,结果酒量比酒品更好。

何况小陌还极有分寸,次次都让徐大侠意思一下就成,要是徐远霞一口喝完,小陌就给自己再倒两大碗,导致徐远霞是敬酒也不是,喝酒也不是,每次在小陌这边,只能真的随意了,总之就是……挺开心的。所以徐远霞其实没怎么多喝,就是举起酒碗的次数不少,一来二去,反正就像是一场开怀痛饮了。

此后一路返回仙游县,得知陈平安这家伙竟然都要去桐叶洲创建下宗了,徐远霞就忍不住让陈平安赶紧滚蛋。

陈平安都懒得搭理他,坐在马背上,双手笼袖,肩头摇晃,腰叠双刀,只是悠哉悠哉的,跟张山峰随便闲聊,双方已经约好了一起去桐叶洲,张山峰就问徐远霞气不气气不气?没法子啊,某些人上了岁数,腿脚不灵光了,走走镖没问题,即便咬咬牙,学青壮汉子游历江湖,喝那花酒,见着了漂亮女子,都是有心杀贼却无力擒贼喽。

把徐远霞气得不轻。

这一路返回清源郡内,徐远霞跟沿途官府、驿站或是江湖门派,打点关系,偶尔也会历练弟子。

不知为何,小陌总觉得自家公子,跟在落魄山上判若两人,会懒洋洋的,晒着太阳,喝着小酒,偶尔吹着口哨,好像是支乡谣的调子。

到了仙游县城的武馆,小陌愈发大开眼界,竟然是自家公子亲自下厨,做了一桌菜。

徐远霞就双臂环胸,斜靠灶房门,笑看着两个老朋友和一个新朋友,在那边忙碌来忙碌去。

今天喝酒,只算小酌。

到了张山峰的屋子,陈平安一步抢先,翻开一本书,带画的,啧啧不已。

张山峰埋怨道:“徐大哥,我一个道士,你在桌上放这些书,到底几个意思?!”

徐远霞呵呵一笑,“约莫是书本长脚,自己偷摸进来的,与我无关。”

晚上还有一顿宵夜,徐远霞拉着三人离开武馆,找了个开在陋巷里边的小馆子,这顿酒陈平安跟张山峰敞开了喝,就像起了内讧。

第二天拂晓时分,陈平安揉了揉额头,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武馆。

起床后,推开门走出去,没走几步路,发现小陌蹲在演武场旁边的台阶上,看着徐远霞在教徒子徒孙们练拳走桩。

张山峰这个傻了吧唧的,竟然端着一碗酒水在旁,正在那儿用喝酒解酒还魂呢。

徐远霞朝陈平安招手道:“过来,教几手拳桩拳招。”

武馆弟子们,齐刷刷望向那个被馆主说得很玄乎的陈公子。

白簪青衫,脚踩一双千层底黑布鞋。

他们不得不承认,模样是有几分周正的,至于拳脚本事嘛,既然是自家馆主的江湖朋友,高低有数。

馆主为何在江湖上、尤其是同行里边的口碑那么好?还不是输拳输出来的香火情?

要不是馆主确实为人厚道,顿顿饭菜油水足够,从不拖欠薪水工钱,否则还真留不住几个人。

方才那个张真人就已经被馆主拉壮丁,传授了一套拳法,好家伙,估摸着是真没醒酒,软绵绵的,在那儿画圈圈呢。

所以他们对这个常走江湖的陈公子,不抱太大希望。

陈平安笑了笑,扯起青衫长褂一角,系在腰间,来到徐远霞身边,背对武馆弟子,先走了一趟撼山拳的六步走桩。

身后青壮少年们对视一眼。

这就对了,不愧是自家馆主的朋友。

小陌笑了笑。

一身拳意如山水、天地两相接。

鱼虹、周海镜之流的九境武夫,有幸对上自家公子,就是一拳事。

徐远霞坐在小陌身边,轻声笑道:“这帮小兔崽子,哪里看得出深浅,让小陌见笑了。”

小陌摇头道:“各有高低,各有见闻。”

徐远霞聚音成线,说道:“这一路有劳小陌了。”

陈平安是怎么样个人,再清楚不过,出门来找自己和张山峰喝酒,要不是受了重伤,绝不会带人同行。

徐远霞看着演武场上,那个拳脚越来越快的青衫身影,微笑道:“我也就是年纪大了,要是早个十几二十年,肯定要跟小陌喝个不醉不归。”

小陌轻声道:“在公子眼里,徐大侠可能真的不算如何年轻了,但是相信在公子心里,徐大侠会一直是那个走在风雨里的大髯豪侠。”

老人揉了揉下巴,笑道:“有理。”

此后陈平安在武馆接连住了三天。最后是徐远霞赶人了,笑骂陈平安和张山峰两个缺心眼的王八蛋,是在这边混吃混喝不说,还要眼巴巴等着自己死了好分家产吗?

这几天陈平安都会教拳和喂拳,武馆弟子们终于后知后觉,对其印象大为改观,才相信这个陈公子,真是个高手,估计至少能打两个馆主。

要是在县城这边开武馆,生意肯定不差,尤其是女徒弟,绝对少不了。

这天清晨蹲在台阶上,陈平安一边揉着眉心,一边端着酒碗,看着张山峰在那边教拳,那些武馆弟子们出拳别扭,一个个憋着笑,陈平安也忍着笑。

动身赶路之前,徐远霞突然提了个要求,让陈平安帮忙写个大堂匾额,还说口气大些,得有气魄。

准备好了笔墨纸砚,小陌在旁研墨,陈平安提笔写下四个榜书大字,落款是落魄山陈平安,还取出一方私人印章,钤印其上,陈十一。

陈平安将笔搁放在笔架上,转头望向徐远霞,笑道:“要是还觉得不够气势,我可以将那个一改成九。”

徐远霞放声大笑,说差不多了,不然屁大武馆,压不住。

匾额榜书四字,拳镇一洲。

徐远霞一路送到了县城外,毫不拖泥带水,抱拳为三人奉送四字,一路好走。

————

到了槐黄县城,张山峰没有跟着陈平安住在山上,而是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落脚住下了,跟贾老神仙,陈灵均,还有个叫仙尉的年轻道士,美其名曰要为他接风洗尘,又是一顿酒喝了个昏天暗地。然后张山峰偷偷摸摸让陈灵均带路,说要去趟铁符江的水神娘娘庙,陈灵均挤眉弄眼,心领神会,那儿的姻缘签,极其灵验!只是问题在于那位水神娘娘已经搬家了,这点小事,难不住陈大爷,带着去了龙州别处的一座山神庙,一样灵光。仙尉一开始听说是去铁符江水神庙,就要跟着,等到再听说去某个山神老爷那边烧香,他就不乐意去了。

陈平安独自走了一趟泥瓶巷,先翻墙而入,落在宋集薪宅子院内,这种事情,是陈平安第一次做。

再施展水云身,进入宋集薪的书房,都不用如何翻箱倒柜,就在一只摆放在书架上的清供瓷瓶中,打开一层玄妙隐蔽却不难开门的山水禁制,最终被陈平安找到了一片碎瓷,于此之外,还有大骊太后南簪留下的几页泛黄纸张,是出自三山九侯先生的道诀残篇。

然后来到自家祖宅门口,陈平安蹲下身挖开泥土,取出一只埋藏小巷多年的胭脂盒。

再去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找到了一座没有立碑的小坟头。

这些都是封姨之前在火神庙那边,告诉他的内幕。

坟上有石头压着已经泛白的红纸,估摸着今年清明时分有人上坟,之后一场场雨水落在这边。

而且小坟一样有年年添土的迹象。

陈平安蹲下身,取出两壶酒,一壶家乡的糯米酒酿,一壶是是山上的三更酒,都倒在小坟头前。

徒步走出很远后,陈平安回望一眼,就此御风离开。

在夜幕中,陈平安搬了条小板凳,坐在一座龙窑的窑头附近,独自坐了一宿到天明。

龙州,已经正式改名为处州了。

官员调动不可谓不频繁,就像那个历史悠久的窑务督造衙署,更是早就换了个新督造,是个来自京城的世族子弟,不过好像越想有所作为,越无所作为,比曹耕心这个酒鬼的官场道行,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小陌赠送的月宫遗址,来自一轮皓彩明月,就像一座古老另类的避暑行宫。

陈平安已经事先跟小陌打声招呼,会将这份礼物,转赠刘羡阳。小陌最好说话,对此当然无所谓。

陈平安等到天亮后,就收起板凳,返回落魄山。

先前那场正阳山观礼,陈平安托关翳然给巡狩使曹枰送去一封密信,收到信后,曹枰就不再参加庆典,直接走了。

等于是落魄山与上柱国曹氏的一桩三百年盟约,都不用陈平安与曹枰见面,更无需将那份契约落在纸面,不用什么黑纸白字,就只是一场双方心有默契的君子之约。

落魄山会护住曹氏香火,不会出现“某些”最坏的结果。对此双方心知肚明,所谓的意外,不是曹氏失去世袭罔替的上柱国身份,而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家破人亡,香火断绝。虽说这种可能极小,但是陈平安在信上以此开头,反而更显诚意。

之后就是曹家在三百年之内,可以往落魄山送来纯粹武夫或是修道胚子,在山中安心修行,落魄山会悉心栽培。若是此事太过显露痕迹,容易被宋氏朝廷忌惮,陈平安还可以将那些人选,秘密送往北俱芦洲的太徽剑宗等几个地方,或是南婆娑洲那边的龙象剑宗。

曹枰很快就让陈平安感觉到了曹氏行事的雷厉风行。

因为曹氏已经给落魄山悄悄送来了两人,两个曹姓子弟,一双少年少女。

少年曹荫,字凤生,是曹氏旁支子弟,是个剑修胚子,少女是赐姓,姓曹名鸯,小名梧桐,如今她已是四境武夫,底子打熬得还算不错。

按照世族豪门的规矩,少女就是曹荫的侍女兼任死士了。

两人被朱敛安置在了落魄山的后山一处府邸中。

崔东山指点过少年曹荫的修行,还给了几本山上秘籍。至于曹鸯,之前隋右边和裴钱都教过她几次拳。

陈平安本想自己去那边宅子,见两人一面聊几句,犹豫了一下,还是让陈灵均去喊他们过来,约在崖畔石桌那边见面。

少年少女一起赶往前山。

他们先见竹楼,再见一袭青衫,站在崖畔,风采如神。

那人笑望向他们,点头致意。

曹荫快步向前,少女跟随其后。

少年作揖行礼,“曹荫拜见山主。”

少女站在曹荫身后一步外,她只是低头弯腰,拱手抱拳,与这位大名鼎鼎的宗主前辈,久久没有起身,出于一些不成文的高门规矩,她谨守本分,没有自报名号。

眼前青衫。

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上五境剑仙。

还是一位已经站在人间之巅的止境武夫。

陈平安伸出一手,笑道:“曹荫,曹鸯,都坐。”

一双好似璧人的少年少女,先后落座。

陈平安坐下后,问道:“在山中还住得习惯?”

曹荫少年老成,性情沉稳,一板一眼答道:“回山主话,住得惯,不能再好了。”

陈平安笑道:“在落魄山,你们不用太过拘谨,平时修行练拳之余,可以随便走走看看。”

少女是学拳习武之人,面对这位止境武夫,其实要比曹荫,更加心怀敬畏。

奉若神明。

故而今天她与陈平安见面,就像与一位在世神明恭谨敬香。

先前听说要来见这位山主,曹鸯其实整个人都懵了,脑子一团浆糊。

要不是从后山来竹楼崖畔这边,还有一大段山路要走,可以让她赶紧平复心情,估计到了这边就要问答失仪了。

陈平安没有跟他们多聊什么,在他们离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让掌律长命,将待在藕花福地的裴钱喊回落魄山,说自己在竹楼二楼等她。

走上楼梯,来到二楼廊道,陈平安坐在门口那边,脱了布鞋,放在门外。

已经察觉到了裴钱的异样,之前落魄山观礼正阳山,裴钱说了句,回了落魄山就破境,结果一拖再拖。

虽说距离那次,其实时日不久,但是陈平安不敢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身为纯粹武夫,竟然在压境。

一个九境武夫,已经可以打破瓶颈却故意压制,一着不慎,是会有大隐患的。

谁借你的胆子?

我这个师父吗?

陈平安走入屋内,空无一物,开始闭目养神。

昔年单独游历北俱芦洲,莫名其妙被问拳一场,陈平安当时差点误以为自己会死。

不分青红皂白就与自己问拳之人,竟然是那个在在洒扫山庄更换姓名的老管家,吴逢甲,真名顾祐,大篆王朝人氏。

昔年北俱芦洲三位本土止境武夫之一,曾以双拳打散王朝藩属十数国仙师,悉数被这位纯粹武夫单枪匹马,驱逐出境。

顾祐更是撼山拳的祖师爷。

当年自己接拳之时,撼山拳走桩递拳,将近一百六十万拳。

顾祐当时为了试探自己的深浅,出拳很重,道理更重。

老人曾言死万千拳法,活出一种拳意,才是真正的练拳。

当然顾祐还说了一句很符合撼山拳祖师、与止境武夫境界的豪言。

大致意思是他不说崔诚拳法高低,喂拳本事实在一般,换成是他,可以保证陈平安境境最强!

陈平安收起思绪,睁开眼睛。

裴钱来了。

她在门口那边脱了靴子,犹犹豫豫走入屋子。

陈平安卷起袖子,沉声道:“我不压境,分出胜负。”

裴钱默不作声,纹丝不动。

陈平安与当年顾祐与自己问拳,如出一辙,双膝微曲,拧转手腕,一拳朝己,一拳递前,缓缓道:“我以撼山拳与你问拳。”

裴钱有些神色慌张,怔怔看着自己的师父。

这个最熟悉的师父,让她感到有些陌生了。

陈平安怒道:“裴钱,要是与人对敌,你这会儿已经死了!”

裴钱就是不说话,她身上也无拳意聚拢。

陈平安一蹬地,快若奔雷,整座竹楼随之震动不已,一拳已至裴钱面门。

裴钱只是后撤两步,背靠墙壁,陈平安差点就一拳打在她额头上,强行收拳,又气又笑,最后便只剩下心疼,无奈道:“算了。”

裴钱咧嘴一笑。

陈平安双指弯曲,一个板栗打得裴钱抱头。

见师父已经走向门口那边,坐下穿布鞋,裴钱一下子轻松了,屁颠屁颠跟着师父坐下,小声笑道:“师父,我是说实话啊,要是真分胜负,少则三拳,至多五拳,就可以结束了。”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也知道?”

青衫长褂布鞋的老人,双膝微曲,手腕一拧,手掌握拳,缓缓递出向前,一手握拳,却是往回缩,“我撼山拳,最重一拳对敌,一拳守心意,故而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只要拳意不散,人死犹可再出一拳!任你仙人术法通天,山岳压我顶,我撼山拳,开山便是!这是我顾祐七境之时,就有此悟,才能够写出这部拳谱的序言,你陈平安若想将来比我走到更高处,就当有此全然不知天高地厚的大念头!”

大坑边缘,出现青衫长褂布鞋,正是那位老武夫。

,吴逢甲,或者撇开横空出世的李二不说,他就是北俱芦洲三位本土十境武夫之一,大篆王朝顾祐。

大篆王朝在内周边数国,为何只有一座弱势元婴坐镇的金鳞宫?而金鳞宫又为何孱弱到会被浮萍剑湖荣畅,视为一座听也没听过的废物山头?

正是武夫顾祐,以双拳打散十数国山上神仙,几乎悉数被此人驱逐出境。

顾祐曾言,天大地大,神仙滚蛋。

豪言须有壮举,才是真正的英雄。

老人蹲下身,笑道:“我当然不叫什么吴逢甲,只是年少时行走江湖,一个已死侠客的名字罢了。他当年为了救下一个被车轮碾压的路边小乞儿,才会命丧当场。那个小瘸子,这辈子练拳不停,就是想要向这位救命恩人证明一件事情,一位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满身烂脓的孤儿,搭上自己的性命,这件事,值得!”

顾祐的那个化名,其实是别人的名字,只是一个走江湖的四境武夫,为了救下一个路边乞儿,死了。

所以顾祐在成名之后,只要是出门在外,与山巅武夫问拳切磋,都用此名。就为了证明一事,当年那个四境武夫,为了个满身烂脓的孩子,搭上了性命,没有那么……不值得!

陈平安站在栏杆那边,转头遥遥望向小镇。

就像齐先生护住一座骊珠洞天。每一位小镇年轻一辈的成长,都可以多证明一分,此事没有那么不值得。

很多的少年意气,总觉得天大地大,都是我的,只敢看我要不要而已。

只是成年之后,豪言须有壮举,才算真正的英雄。

所以文庙议事,两座天下对峙期间,一袭青衫,说打就打。

那么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绝不会因为返回浩然天下,就会只说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轻巧话。

那我就去蛮荒天下,拖拽曳落河,打断仙簪城,剑斩托月山,手刃一头飞升境巅峰剑修的头颅。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头顶的丸子发髻,轻声说道:“你回藕花福地吧,明天就可以破境了。”

其实知道裴钱为何一定要如此压境。

是为了等某天的到来。

因为前辈崔诚就是在这一天走的。

老人在南苑国京城的一座小寺,都没有交待任何遗言。

好像所有的道理,都在竹楼这边的一场场教拳喂拳中了。

裴钱点点头,重新返回藕花福地。

并没有直接去往南苑国京城,而是选了一处僻静地界,她笔直一线降落身形,大地震动。

一路飞奔,逢水过水,逢山翻山,偶尔歇脚都是在水边,裴钱就会抓几条鱼下锅炖,生火煮饭,鱼汤泡饭,确实有点咸了。

在夜幕中,逛过了熟悉又陌生的南苑国京城,走过了大街小巷,看过了那两只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最后来到南苑国那座心相寺,

裴钱坐在台阶上,呆呆望向走廊一处。

她沉默许久。

等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一道身形,拔地而起,去往天幕。

请那负责看顾一座福地的掌律长命,打开莲藕福地的大门。

裴钱沉声道:“开门!”

浩然九洲的九股武运。

还有两股气势磅礴的武运,分别来自蛮荒天下和青冥天下,一起涌向落魄山,涌入藕花福地。

被裴钱以神人擂鼓式一一打碎。

一座福地天下,武运如磅礴雨,落向人间。

天边的福地门口附近,陈平安双手笼袖,身边是一袭雪白长袍的掌律长命。

长命笑道:“裴钱的武道破境,真是不讲道理。”

陈平安一脸无所谓道:“不奇怪,毕竟是我的开山大弟子嘛。”

长命眼角余光瞥见这位年轻山主,故意说着轻描淡写的言语,可是眉眼间的那份笑意,就像是个“我闺女是天底下最优秀的,这种事情还需要说吗”的老父亲。

掌律长命打趣道:“以后大半夜套麻袋,山主可以喊上我。”

陈平安笑着点头,“到时候你得拦着我,注意踹人的的力道。”

————

一行三人,逛过了红烛镇,陈平安在书铺那边跟掌柜李锦买了几本书。

今天小米粒没带那条金扁担,也没拿青竹杖,只是斜挎布包。

在山路上,小米粒走在最前边,双指捻住一颗金瓜子,高高举起,摇头晃脑,百看不厌。

暮色里,水神祠庙就要关门了。

换了庙祝,以前是个老妪,如今是个朴实妇人。

陈平安见着那个眉眼依稀有几分熟悉的妇人,就哭笑不得。

这个玉液江水神娘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了。

眼前这个担任新任庙祝的妇人,他还真认识,其实还是个同龄人,比陈平安稍大个两三岁。

因为是槐黄县城的小镇本地人,姓卢,不过跟福禄街卢氏关系早就疏远了,都攀不上什么亲戚,

她所嫁之人,也是家乡人,在龙窑当窑工,只是与陈平安当学徒的那座窑口离着远,她们家早年卖了宅子,举家搬去了州城,过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富裕日子。

那妇人有些不确定,脸上有几分喜悦,试探性开口问道:“是泥瓶巷那边的陈……平安?”

前些年,约莫是祖上积德,她竟然被水神娘娘相中,当了这玉液江水神庙的庙祝,就是半个山上人了,虽然不曾修行仙术,但是也见识好些个神仙老爷了,有官帽子的显贵,穿金戴玉的妇人,更是不少,有两个还是传说中的诰命夫人呢。

一开始确实让她雀跃不已,后来妇人都不稀罕去龙州城那边显摆了。

男人每次出门喝酒,都会喝个红光满脸,说自己福气好,讨个光耀门楣的媳妇,你半点不比那个泥瓶巷的顾家寡妇差了。

呵,如今自己那个就没读过书的男人,都会学秀才拽文,好似从酸菜缸里拎出一串串四个字的言语呢。

陈平安笑着点头,喊出了对方的名字,“艳梅,是很多年没见面了,之前只听说你们家搬去了龙州城,没想到你在这边。”

以前小镇当地人,嫁娶都颇早,好些女子十四五岁就会嫁人了。

她问道:“陈平安,这个是你闺女?”

她在当庙祝之前,关于眼前这个泥瓶巷的孤儿,只听说些真真假假说不准的零碎消息,有说陈平安早年在不当窑工学徒后,好像通过朋友刘羡阳,认识了那个外乡人的铁匠阮师傅,不知怎么挣着了第一笔钱,花钱买下了西边的几座山头,算是发迹了。

后来不知怎么,又入了披云山那位山神老爷的法眼,就更阔绰了。

陈平安哑然失笑,这事闹的,就只好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

小米粒掩嘴而笑,一双眼眸眯起月牙儿,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新头衔,咱不承认不否认哈。

妇人问道:“你们是来这边烧香?”

陈平安笑道:“得劳烦你飞剑传信玉液江水府,我找叶青竹有事。”

妇人有些惊讶,犹豫了一下,劝说道:“陈平安,我如今还算管着事,可以祭出些符箓车驾,帮你辟水远游去往水府。”

虽说如今陈平安肯定混得不差,都能与北岳山君合伙做买卖了,那座财运滚滚的牛角渡,听说陈平安是有分账的。

但是山水官场,忌讳多,讲究多,何况自家那位水神娘娘,按照昔年大骊朝廷颁布一洲的金玉谱牒,从四品,很高了。

也就是龙州地界,才不起眼,不然搁在藩属小国的山水官场,那可是实打实的一方封疆大吏了。

那个男人还是坚持己见,“只管传信水府,我就在这边等着水神娘娘。”

妇人有些失落。

以前的泥瓶巷少年,好像不是这样的。

陈平安也不好解释什么,若是自己直接去水府,她这个庙祝就白当了。

可如果让她飞剑传信,叶青竹就得念她的情,这位水神娘娘会觉得没白请你当庙祝。

陈平安坐在水神庙门外的台阶上。

小米粒挠挠脸,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的。

总觉得又给好人山主添麻烦了。

她其实一开始,就只是想着在红烛镇那边耍一耍,就可以打道回府。

但是好人山主只是摇头不答应,她总不能再像当年那样抱住他的腿不让走吧,小陌先生就在旁边呢。

小陌没有坐在陈平安身边,而是坐在了最右边。

如此一来,小米粒就坐在了中间。

江面上,水雾升腾,水神娘娘叶青竹是单独赶来自家祠庙,她脸色微白,无法掩饰的神色仓皇。

尤其是当她瞧见了自家祠庙门口,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青衫男子,就更背脊发凉了。

叶青竹强颜欢笑,对那庙祝妇人说道:“你先回里边去,我要与陈先生谈事。”

庙祝妇人,一头雾水,聊事情,为何不去祠庙里边聊?不得讲究几分待客之道?自己也好备些酒水蔬果。

只是她哪敢忤逆水神娘娘,返回祠庙里边,跨过门槛后,她悄悄回头,看了眼那一袭青衫的背影。

妇人一时间又有些失落。

这么多年,她偶尔想着,哪天与那个曾经的泥瓶巷少年重逢了,对方会不会感到有些……遗憾呢?

只是她这些小心思,在心湖那边念起就落下了,到最后,还是有几分担心,还有几分放心。

当年那个泥瓶巷的同龄人,约莫是真的好心有好报,总算不用把日子过得那么苦了。

因为妇人还是未嫁少女时,曾经跟娘亲在灯下,娘俩一边缝补衣物,一边闲聊家长里短。

都是些鸡毛蒜皮,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说到了那个当了窑工学徒的少年,他经常会帮她们家做些庄稼活,每次都是主动开口,或是比如农忙时,他就会“偶然”路过田地。而且她们家的稻田,抢水的时节,总是不愁没水。一般人家,晚上去田边两趟就算顶天了,但是独独有个人,不是这样的,经常一整宿,就待在田垄那边。

之所以会这样,好像是只因为少女的娘亲,曾经去泥瓶巷那边,帮忙办了两场白事。其实在小镇,街坊邻居,只要是没结仇的,往往都会能帮就帮。

老妇人说泥瓶巷姓陈的那么一家人,都是好人。还说那么个好孩子,不该过得那么苦。

那夜闲聊,娘亲最后一句话,让妇人记忆犹新,那孩子苦得苦水都苦没了,所以在咱们这些外人这边,才会一直笑脸。

家乡小镇有句俗语,叫“从不德杀人”。是说一个人,极有礼数,从不说是非。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着那个叶青竹。

叶青竹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那位落魄山的隐官大人坐着,自己站着,岂不是显得居高临下?可自己总不能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吧。

几乎同时跟小陌抬头,望向落魄山上方的天幕处,有一道纤细剑光落下。

陈平安站起身,不等他说话,叶青竹就下意识后退一步,陈平安笑道:“没事,今夜就是来见见水神娘娘,邻居多年,都没登门,不合礼数,回头去我们落魄山做客,我再尽一尽地主之谊,请水神娘娘喝酒。”

叶青竹很想说我不去。

但她还是默默点头。

其实陈平安也没真想把她和水府怎么着。

归根结底,还是得看小米粒的意思。而这一路走来水神祠庙,小米粒始终微皱着的眉头,一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就是答案了。

陈平安抱拳告别。

叶青竹赶紧施了个万福,没死不说,还没被打。

看来自己偷偷去别的祠庙烧香祈福,还是有用的。

至于去落魄山做客一事,简单得很,拖字诀!

小陌忍俊不禁,这位水神娘娘混到这个份上,大概是真知道苦头的滋味了。

原路返回,去往红烛镇,陈平安笑了起来。

是宁姚返回飞升城后,竟然让郭竹酒来浩然天下这边了。

陈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脑袋,问道:“下次你看门,水神娘娘来做客,怎么办?”

小米粒甩着两条小胳膊,笑哈哈,“我胆儿可大,就算只有一个人在门口,都么的事,还要请水神娘娘喝茶嘞。”

陈平安笑问道:“那有没有瓜子待客?”

小米粒皱了皱眉头,立即就笑呵呵了,“想啥呢,我气性可长,一颗瓜子都不给的。”

陈平安笑道:“这么记仇啊?”

小米粒蹦蹦跳跳,摇晃着脑袋,嗷呜一声,哑巴湖的大水怪,我可凶。

落魄山竹楼那边,赶来一大堆凑热闹的人,只有裴钱最呆滞无言。

郭竹酒一样眨眼睛,不好,大师姐如今个子不矮了啊。

白玄立即以心声与这个自称是隐官弟子的家伙言语一番,说得请你郭竹酒帮个忙,帮自己跟裴钱当个和事佬,只要事成,必有厚报。

郭竹酒点头答应了,小事一桩。

她一个脚尖点地,身形向前跃出,在空中递出一只手掌,裴钱脸色尴尬,动作僵硬地抬起手掌,所以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击掌一次。

少女的身形落在裴钱身后,站在原地不动,背对着裴钱沉声道:“大师姐,卖我一个面子,你与白玄的恩怨一笔勾销了,如何?”

裴钱收起手掌,揉了揉额头,“好的好的。”

郭竹酒走到裴钱身边,开始绕着裴钱兜圈子,最后她伸手挡在嘴边,在裴钱耳边小声嘀咕道:“大师姐不小唉。”

裴钱翻了个白眼。

白玄打定主意,自己以后就跟着那个郭竹酒混了。

什么裴钱……

见那裴钱又用那个招牌动作斜眼自己,白玄立即缩了缩脖子,抬头看月。

虽然已经知道郭竹酒来到落魄山,陈平安却没有立即返回,而是让小陌带着小米粒先回,自己单独去往小镇。

走在泥瓶巷中,陈平安独自一人,没有在自家祖宅那边停步,而是一直走到了顾家祖宅。

曾经有个还不是妇人的年轻女子,一家三口住在这边,她爹娘逝世后,就嫁给了个姓顾的外乡人。

所以后来,她克死了男人,成了个寡妇,小镇很多人都说是怪她自己,因为被那个两家宅子离着不远的孤儿害了。

早年那个孩子接连死了爹娘,她就该知道轻重的,竟然还敢那么帮忙操持白事,甚至还要守灵。

后来她带着孩子,艰难生活,就又有人开始说怪话,说等着瞧吧,迟早连你顾家的那根独苗,都要被那个姓陈的克死了,早晚的事。

陈平安双手笼袖,后退一步,背靠着墙壁,望向那座如今已经空无一人的老旧宅子。

有次大半夜,当时还没去当窑工学徒,睡眠浅的消瘦少年,立即就听到了巷子里边的声音。

外边有人似乎脚步匆匆,还摔了一跤,便有了撕心裂肺的哭腔,少年顾不得穿上草鞋,就光着脚跑了出去。

一摸那孩子的滚烫额头,再摸脉象,少年哪怕只是粗通药理,也知道不妙。

先让那个只是哭的妇人,不担心,再从妇人手中接过孩子,他抱着孩子一路飞奔,跑向杨家铺子。

双手抱着孩子的少年,使劲用额头敲着杨家铺子的大门,大半夜的,没有响应,满头汗水的少年就开始用脚踹。

终于让一个住在后院的老人,披衣开门,朝那个踹门震天响的少年,劈头盖脸骂了句没教养的东西,急着投胎?

可杨爷爷最后还是救下了小鼻涕虫。

后来认识了刘羡阳。

顾璨是一个打小就性情凉薄的孩子,这个小鼻涕虫,养不熟的。

这甚至不是外人说的,而是刘羡阳说的。

不过刘羡阳也说,不管如何,顾璨独独对你,还是很念情的。

陈平安闭上眼睛。

小时候,自己两次披麻戴孝,为爹娘送行,队伍里,都有那个年轻女子的身影。

后来,还有她的那次开门。

不管她以后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所以就算天塌下来。

都别想着顾璨死在我眼前。

我可以死,顾璨都不会死。

陈平安双袖一震,直接化虹落在杨家铺子的后院。

进入李槐说的那间厢房,桌上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内容,就只有一句话。

民以食为天,你吃饱了吗?

陈平安默不作声,只是将这封信收入袖中。

桌上还有一根崭新旱烟杆,和一袋子烟草。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凭借记忆,点燃旱烟,结果只是一口,就被呛得不行,咳嗽不已。

屋内一时间烟雾缭绕。

并无异样,陈平安又硬着头皮抽了一口旱烟,心绪起伏,诸多记忆,走马观花。

不知为何,刹那之间,杨老头的嗓音竟然在心湖间响起。

陈平安,在你眼中的书简湖所有枉死之人,其实下场都很好,不但皆有今生或来世,而且都有额外的机缘与福报。

此事崔瀺早有安排,无一例外。

那些人在死前以及死后,崔瀺都见过聊过,各有所求,故而有些人的惨死,是障眼法,其实早就得了份钱财或是修行机缘,有些人是甘愿一死,也要脱离书简湖这座苦海,得到一个安稳的来世。

崔瀺曾经来此,与我解释此事,说他要让一个原本自认问心无愧的人,一辈子都要因此心怀大愧疚,要有大牵挂,不至于将来修行登高,越来越不像个人,只因为觉得自己不曾亏欠这方天地丝毫。所以他要在你的心坎上,砸出一个大坑,让你用一辈子去辛苦修补,要你这个从小就早慧的聪明人,偏要必须去庸人自扰。即便你此刻已经知晓真相,又如何?你依旧会带着那份挥之不去的愧疚,在人生路上继续走下去。

陈平安最后离开屋子,手持旱烟杆,坐在檐下那条长凳上,翘起腿,眯起双眼,吞云吐雾。

杨老头的最后一句话,是那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披星戴月,人间大美,此行走好,平平安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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