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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大人——”乐水扭头看了延陵君一眼,神情尴尬的不知如何是好。

延陵君唇边带着的笑容不变,却像是对此前情形全不在意一般。

那殿中,离着皇帝靠着的那张睡榻稍远地方的一张椅子上,褚琪炎正捧着茶碗漫不经心的喝。

听闻门外传来的脚步声,他便是唇角微扬,稍稍侧目看过来一眼。

延陵君的目光与他略一交错,面上容色不改,还是噙着那样风流雅致的一抹笑。

这算什么?

挑衅?

褚琪炎的心里微微诧异,面上却是不显,随后就将视线移开了一边,继续事不关己的慢慢品茶。

皇帝那边大约是被折子上面的内容所扰,倒是一时不曾发现延陵君已经到了。

跪在他脚边的大夫隔着一方薄手帕给他细细的把脉,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褚琪炎说是喝茶,眼底却一直留有了一线余光在盯着那里。

瞧着那大夫的反应,他就是心思略定,忍不住又瞟了眼站在门口的延陵君。

彼时太阳初升,晨曦落下,在那男子的身上笼罩一层细碎的金光,斑驳的光影下,更是将他极为出色的容貌烘托到了极致。

这个人,虽然一开始就是一身的世俗气,但却是直到了今时今日,也都还是半个谜团,叫人看不透。

褚琪炎略略失神了一瞬间,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

延陵君今日进宫却是没有穿官服的,白色的轻裘之下,是一身银纹金线所绣的素色衣袍,腰间饰物简单,不过一块玉佩,一个荷包。

玉佩的成色一看就不是凡品,那荷包所用的料子自然也是极好,只是一眼看去,那上面两片红叶相互依托的图案就显得有些突兀,绣工不过范范而已。

褚琪炎的目光在他腰际停留,目光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边李瑞祥刚好从皇帝的寝殿里面端着一碗药汤出来,一面弯身递给他,一面在身边小声的提醒道:“陛下,延陵大人到了!”

“哦!”皇帝接过那药碗,就先喝了一口。

苦涩的药汤入口,他的眉头就皱了一下,随意将手中折子往桌上一丢,道:“去把吏部和工部的几位主事给朕找来。”

一面说着,一面就坐直了身子。

“是!”李瑞祥应了,抬头过去,远远的给乐水使了个眼色。

乐水正为了这殿中情况局促不已,收到这个眼神自是感激不尽,应了声就一溜烟似的跑了。

这个皇帝也才抬眸朝延陵君看过去,一边低头又喝了口药,一边随口问道:“今儿个怎么又是你来了?陈赓年呢?”

陈赓年下落不明,没有回陈府,这一点他是早就从暗卫那里得了消息的。

延陵君哪里不知道他这是在故意试探,闻言却是半分也不心虚,只就坦然迎着他的视线道:“皇上派去的内侍说是您的旨意,宣微臣进宫给您请平安脉的,难道是传旨的人弄错了?”

他绝口不提陈赓年,却也是把皇帝的话给回了。

皇帝是没想到对方竟敢公然在他面前来打马虎眼,胸中一闷,偏偏脸上也不能随便发作,只能继续低头又喝了口药借以遮掩情绪。

旁边的褚琪炎看着,便是不动声色的朝延陵君看过去,打圆场道:“这位廖大夫的医术精湛,虽不及鬼先生的本事,但在医术方面的造诣也算卓绝,近日刚好得问廖大夫进京省心,适逢皇祖父圣体违和,本世子特意将他请进宫来替皇祖父看诊,算是尽一点心意,延陵大人不会有什么异议吧?”

“怎么会?世子您一片孝心使然,这里哪有我这个外人置喙的余地?”延陵君莞尔,他的态度平和,语气不羁,但是随后却又紧跟着话锋一转,道:“这最近一年,陛下的大小病症都是由下官诊治,其实世子既然是对下官不放心,直言就是。毕竟我初来乍到,又担了这样要紧的差事,的确是不合时宜,又太打眼了。太医院里的能人异士不少,你这又何必舍近求远,要从外面再带了人来?”

说话间,他便是扬眉一笑,看向了褚琪炎。

这个神态语气,还是和往常无异,但是出口的话却已分明是不客气了。

皇帝对此,就只当是不知道。

褚琪炎面对他的质问,也是神色如常的淡声说道:“延陵大人和陈老太医的医术精湛,所有人都有目共睹,我说过,只是适逢凑巧才带了廖大夫过来,对皇祖父略表心意,延陵大人这话,就未免说的严重了。”

“是吗?”延陵君道,竟是一改他往日里圆滑的处事作风。

“到底是孝心使然还是小人之心,世子你心里有数就好。”他的唇角犹且还噙着一抹笑,眼底神色却是分外冰凉,转向了跪在皇帝身边的廖大夫道:“廖大夫是吗?陛下的脉你也诊过了,是何症状?正好我人也在这里,大家就当面一次说清楚好了,省的有人疑心生暗鬼,倒是要叫本官难做了!”

这个“疑心生暗鬼”的人,除了褚琪炎,现在皇帝也算一个。

他这便算是连皇帝都给一并的讥讽了。

跪在旁边的几位太医个个都是冷汗涔涔,使劲低垂着脑袋,一声也不敢吭——

他们都是在延陵君手下当差的,这位少年得志的院使大人,虽然性子散漫,可事实上脾气却是真的不大好。

平时他在太医院里就只是挂名走个过场,对下面的任何事情,几乎都全不过问,直接甩给了副使把持。

真要说起来,现在整个太医院其实算是副使当家的。

只是这其中却有一点——

延陵君虽不管下头的银钱人脉控制,可他们这些太医,却是谁也不可越过他去,人前人后都一定要把他这个院使捧着供着,给予绝对的权威和尊重。

否则他翻脸不认人起来,却是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就让你卷铺盖回家抱孩子去了。

所以从延陵君接管太医院这一年来,整个太医院表面上看上去井然有序,私底下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只是么——

所有人都怕他,那倒是真的。

这会儿见他连皇帝都讽刺上了,一众太医也都分不清自己此刻到底是种什么心情,到底是期待这个盛气凌人的少年新贵倒霉,还是暗暗捏了把汗,完全不敢去想后面的事态。

皇帝听了这话,自是把持不住,砰的一声将手中药碗撂下。

那里面还有小半碗的汤药,顿时就倾翻在了桌上。

旁边侍立的宫女赶忙跪地去收拾。

皇帝的眼神阴鸷,看着门口沐浴在阳光之下的延陵君,沉声道:“琪炎只是一是凑巧,刚好带了个大夫进宫来给朕看诊,这么一点小事,也值得你们这样争执吗?成何体统?”

延陵君面上容色不改,心里只是冷笑了一声。

褚琪炎也连忙放下茶碗起身。

两人齐齐拱手告罪,“臣不敢!”

皇帝冷哼了一声。

站在他身后的李瑞祥便是岔开了话题,微微皱眉道:“皇上,廖大夫似是有话要说的!”

“嗯!”皇帝这才后知后觉的看过去,道:“如何?”

“这——”那廖大夫查出了皇帝的脉象有异,自是胆战心惊,一张脸上都不觉的白了颜色,跪伏在地道:“回禀皇上,您这脉象反常,却是——”

他说着,但毕竟对方是皇帝,就连太医诊出了凶兆也都不敢直言,所以他虽是话到嘴边也还是迟疑。

皇帝在听到“反常”二字的时候,心里就是咯噔一下,不免就是神情一凛,道:“有话直说,朕恕你无罪就是!”

“是!”得了这话,廖大夫也不敢掉以轻心,刚要说什么,却是立在门口的延陵君突然一步跨进殿内,对上首的皇帝拱手一礼道:“陛下,在这廖大夫开口之前,微臣还有话要说!”

皇帝阴着脸,看向了他,想要从他的神情之间看出点儿心虚或是刻意掩藏的迹象,却是什么端倪也没有发现,最后只就冷嗤了一声道:“有什么话让你这样迫不及待,不能等他话说完再提?”

“有些话,还是提前讲清楚的好,省的后面真出了什么岔子,牵扯不清。”延陵君道,态度还算恭敬,语气之中却是不卑不亢,寸步不让的。

他面对皇帝,拿眼角的余光又扫了眼跪在旁边的太医院众人,然后才又继续说道:“皇上现在既然是要当着微臣的面来让这位大夫看诊,就算陛下心胸坦荡,不会无端的怀疑臣下的为人,可哪怕只是为了政事微臣的清白,但是当众出了这样的事,你我君臣之间,当是也不能一如往常那般随意了。一会儿不管这大夫说了什么,应该都还得要太医院的众位同僚验证之后才可作数的吧?为了防止随后再有人说他们都是微臣的部从,有偏袒维护之嫌——不管此事最终得出的结论如何,微臣都请陛下先行降下一道旨意,罢了微臣担任的太医院院使一职,也省的随后各位同僚会有顾忌!”

从三品的太医院院使一职,是多少人在草药堆里打滚一辈子也都摸不到边的。

当初要不是借着陈赓年的面子和睿亲王府的提携,只凭延陵君这样乳臭未干的一个小子?哪里能轮得到他。

这样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知道看红了多少人的眼睛,他现在却是当众请辞?而且——

还是在皇帝已然是对他起了戒心的节骨眼上?

在场众人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

这延陵大人莫不是失心疯了吧?

诚然,这众人之间却是不包括褚琪炎的。

褚琪炎听了这话,心弦一紧,却是更加戒备三分,容色不改的开口道:“本世子原也不过是份好意,延陵大人纵使对我不满,也犯不着拿辞官一事来威胁陛下吧?”

延陵君不会无故辞官,他迫不及待的提出这样的请求——

就只能说明他这是以退为进,绝对还有后招。

所以他一定不能答应。

“世子你是好心,本官自然也是!”延陵君道,却是不买他的账,“太医院里人才辈出,就算再不济,不是还有世子你带进宫来的这位所谓名医吗?我也只是不想让陛下为难!”

那廖大夫本来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听了延陵君这话,顿时就是眼睛一亮——

这样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摆在眼前,他怎能放过。

“陛下,您的脉象的确是有问题。”心一横,那廖大夫便是正色开口,“此事凶险,请您容草民细禀!”

殿中霎时安静。

褚琪炎眼中闪过一丝恼意。

延陵君却是当机立断,又再催促了一遍道:“为求公允起见,还请陛下准了微臣的请求。”

“陛下,延陵大人替您看诊将近一年,从没出过偏差,又刚刚救过太子殿下的性命,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就这样骤然罢了他的官,怕要惹人非议了。”褚琪炎忙道,说着就别有深意的看了延陵君一眼。

“是我主动请辞。”延陵君道,也是针锋相对的侧目看向了他,“不出这事儿,我倒是不知道,世子对微臣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当真是——受宠若惊!”

“延陵大人的本事,大家有目共睹,我不过就事论事。”褚琪炎道,说着就要再劝皇帝。

然则这个时候皇帝与他的想法却是截然不同的——

只冲着延陵君这两天阳奉阴违的这一套,就算证实他无甚差错,他也是在不可能得到信任和重用了。

更何况——

他和褚浔阳的关系非同一般。

再把他留在身边,那便是等同于是把东宫送出来的一把刀随时横在了自己的颈边。

“够了!”皇帝冷声喝止,“既然你执意如此,朕也不会强人所难,这个太医院的院使,你不想做,还有的是人在后面等着。现在朕就如你所愿,准了你的请求。”

“李瑞祥,拟旨,即刻驳了他的职位就是!”皇帝道,语气狂躁,已然是不再给任何人插嘴的余地。

李瑞祥取了纸币给他,又展开一卷空的圣旨。

皇帝的耐性已经耗尽,提笔一蹴而就,龙飞凤舞的写下几个字。

李瑞祥小心的取出放在旁边锦盒里的玉玺递过去。

皇帝将玉玺盖上,直接一拂袖,将那圣旨推到桌案一角。

他的目光阴冷,往下扫视一眼,“现在你们都没话说了吧?”

“谢陛下成全。”延陵君道,眉尾轻挑,淡然一笑。

褚琪炎的心里却带着防备,总觉得有什么事是脱出掌控之外的。

而这个时候,那一众太医则是各怀鬼胎,瞄着皇帝桌角放着的圣旨,一个个眼热的不得了。

皇帝才没功夫去过问这些人的小心思,早就不耐烦了,直接一扭头看向了旁边跪着的廖大夫道:“既然他们都没话说了,那么就你来说,你刚说朕的脉象——”

皇帝说话的时候,李瑞祥就弯身去旁边整理桌案。

也不知道是不是说话太快给呛着了,皇帝的话到一半,突然一口气上不来,脸色涨红大声的咳嗽起来。

“端参茶来!”李瑞祥连忙招呼。

宫女取了温在小炉子上的参茶,倒了一碗递过来,

李瑞祥递到皇帝唇边,皇帝强压下心里窒闷的感觉抿了一口,却不想这一口茶水才刚入了喉管,紧跟着就给喷了出来,而这一口茶汤从他口中吐出来的时候却是殷红一片。

“呀!皇上吐血了!”一个小宫女失声惊呼。

“嚷什么!”李瑞祥不悦的喝斥。

那小宫女吓了一跳,脸色煞白的赶忙跪了下去。

褚琪枫的心口一紧,见到皇帝脸色涨红,咳嗽不止的倒在榻上,本来想要过去帮忙,但是眸光不经意的一瞥,却见延陵君还事不关己,没事人似的站在大殿当中,他心中感觉怪异,脚下步子就不觉的略一迟疑。

那边皇帝咳的撕心裂肺,倒在榻上起不来身,连着又呕了几口暗红色的老血出来。

“快快快,把陛下扶到内殿的床上去!”李瑞祥眼见着他的情况不好,就招呼了人来帮忙。

几名宫女连忙围拢过去,众人合力把直不起腰来的皇帝扶着往里面去了。

廖大夫和那些个太医这个时候自是当然不让,争先恐后的跟了进去。

褚琪炎被这变故惊的不轻,心里对皇帝不放心,虽然也想跟过去,但是看着延陵君这副不动如山的表情,却是怎么都不放心把他一个人留在这里的。

迟疑之下,他就暂时按耐不动。

“延陵大人不去给陛下看看吗?”褚琪炎道,语气当中有难掩的讽刺之意。

“算了!”延陵君道,却是对皇帝的境况莫不欢心,相对于整个殿中人仰马翻的情形,他唇角噙着的那一抹风雅至极的笑容看上去就显得那样的不合时宜。

他也没去和褚琪炎对视,只就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道:“而且你不是怀疑我吗?我要是跟进去了,你放不放心姑且不论,就怕回头陛下真有什么事,我就说不清楚了。”

褚琪炎看着他。

按理说这种情况之下他是怎么都不该如此泰定的。

“陛下的病情有异,是你动的手脚?”即使延陵君的态度坦然,褚琪炎心中也是认定了此事。

“既然你都认定了,我再说什么,还有用吗?”延陵君道,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含笑看着他道:“你们皇帝陛下的这个身体状况不容乐观,这个时候你随在他身边能得的益处,绝对多过和我在这里废话。怎么?你这是不放心?怕是我会畏罪潜逃?所以才要亲自在这里看着我?”

这里是皇宫,可不是延陵君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

听着内殿那里乱成一片,褚琪炎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刚想要进去,外面却见乐水带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那人一身大红锦袍经年不变,十分容易辨认——

毫无疑问,就是南华安王风邑了。

他会突然跑来,褚琪炎还是有些意外,不觉得就又止住了步子,狐疑的看过去道:“安王殿下?”

“世子!”乐水行了礼,看着空空如也的外殿,再看人影晃动,乱哄哄的内殿,心下惊了一下,然后才赶忙说道:“安王殿下是来拜见皇上的,说是有要事,昨日他来,陛下不得空,今儿就提前吩咐,安王殿下再来的话,不必通传,直接请进来的。”

“是吗?”褚琪炎道,暗暗打量了风邑一遍。

这个人看似淡泊,却也是精明的很,他可不认为对方突然出现会是偶然。

风邑却不管他,只道:“皇帝陛下呢?这里是出什么事了?”

“皇祖父的圣体违和,偶感不适。”褚琪炎道:“这会儿怕是不方便会客的,这里招待不周,安王殿下不若还是先请回吧,回头等皇祖父的状况好些了,我再叫乐水去请您?”

“这样啊——”风邑一笑,扯着脖子往内殿的方向看过去。

彼时那些宫女已经被李瑞祥打发了出来,一群人鱼贯而出,仍旧是在原来的位置上站好。

又有人过去收拾桌案,清理打碎的茶碗和沾染了血迹的折子。

“皇帝陛下的情况似乎不是很好,本王既然来了,自然也要表示一下关心的。”风邑看着内殿那里来回晃动的人影,一双桃花眼荡出笑意,却是十分自来熟的在下首找了张椅子坐下了。

褚琪炎额角青筋直跳,对他这厚脸皮的举动却是无奈。

双方这里纠缠不下的时候,皇帝那寝殿里面更是乱成了一锅粥。

延陵君刚刚请辞,这会儿太医院院使的职位空缺,正是需要他们表现的时候,一众太医都较着劲,一心想在皇帝面前出头,没了顶头上司,一个个的野心也就大了,争先恐后的要帮皇帝看诊。

那廖大夫无甚的资历背景,但这样一个平步青云的机会却是不肯放过的。

眼见着皇帝的床边那里挤不进去,他眼珠子一转,也不再去凑热闹,反而瞅准了李瑞祥这个在皇帝身边最为得势的大总管,悄然扯了扯对方的袖子,神色凝重而忧虑的低声说道:“大总管,皇上这脉象凶险,并非寻常的病症,如果草民没有诊断错的话——”

他说着,便是心有余悸,又再把声音压低了一些,凑近李瑞祥耳边道:“这应当是被人做了手脚所致,您看是您屏退了外人,由草民直接报予皇上知道呢?还是先出去和世子言明此事,请他定夺?毕竟陛下如今的情况不妙,再受刺激的话,怕是——”

“皇上不能有事!”任凭是谁突然听了这样匪夷所思的消息也要顶不住的,但李瑞祥的面色却是十分的平静,竟像是听到的都是最为窸窣平常的小事一样。

那廖大夫一愣,心中万分诧异,再转念一向倒是钦佩。

心道这皇帝身边的人就是定力非常。

他倒是没多想,又回味了一下李瑞祥的话,就谄媚说道:“大总管说的是,还是皇上的安全为要,这个时候他受不得刺激,你草民就先——”

他说着,就抬手指了指外面。

“不急!”李瑞祥面上神情寡淡,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出来,道:“南河王世子既然推崇你的医术,咱家对你诊断出来的结自然也无怀疑,我这里尚有一物,你帮我看看?”

李瑞祥在皇帝面前说话的分量举足轻重,这件事街头巷尾,几乎无人不知。

那廖大夫自是急于巴结,满脸赔笑的接过瓶子,拔了瓶塞查看,一面讨好道:“承蒙大总管不弃——”

那瓶子很小,做工也普通,毫不起眼。

拔掉了瓶塞,里面就有种十分怪异的药味透出来。

这味道廖大夫倒是头次闻见,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心下好奇,就将瓶子倾了倾,想要把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一点仔细查看。

却不想才把瓶口往手心里一斜,那黑乎乎的瓶口里面却是骤然一道极细的血线射出,不偏不倚,刚好黏在了他的腕脉处。

他吓了一跳,还不及反应,便只觉得腕上一麻,那细小的一条红线就已经埋入他的皮肉之下,踪迹难寻。

除了腕上麻刺刺的感觉告诉他方才他看到的一幕并不是梦以外,那廖大夫却是恍惚的厉害,手里拿着空瓶半晌,然后才惶惑不已的看向了李瑞祥道:“大总管,刚刚——刚刚那是——”

“那是惯常陛下用来控制暗卫的蛊!”李瑞祥道,语气平平,仍旧像是在谈论一件无关痛痒的小事一样。

他从已经整个儿僵硬了的廖大夫手中取回了瓶子,重新收好。

那廖大夫呆若木鸡,眼中现出极度惶恐的情绪,嘴唇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李瑞祥给出的话却很简单,只就漠然的看了他一眼道:“皇上是陈年旧疴造成是心脉损伤,这段时间服食丹药压制,体内难免有毒素积累,记住了吗?”

他这样说着,也不管那廖大夫是何反应,或是听没听到他的话,转身就又皇帝的床边走去。

那廖大夫木愣愣的站在原地,像是做了一场浮华大梦,梦没醒,里面的衣物已经被汗水整个湿透了。

褚琪炎应付完风邑从外面走进来,见他一个人魂不守舍的站在那里,心中不觉生疑,举步走了过去。

是直到看见绛红色的一片袍角飘入眼帘,那廖大夫才如梦初醒,猛地回过神来。

“世——世子!”他的声音发涩,出口的话也跟虚脱了一样。

褚琪炎看了眼皇帝的床榻那边,沉着脸问道:“怎么样了?可是看出了什么来了?”

“是!”那廖大夫脱口回道,可是话一出口,又骤然打住,下意思的抬头朝在皇帝床边忙碌不止的李瑞祥看去。

那人看上去那般沉稳安宁,看着不染俗世的一个人——

可那也实在是太可怕了!

廖大夫冷不丁打了个寒战。

这个时候,已经由不得他去怀疑李瑞祥那话的真假,只要想着对方那深若古井般的一双眼睛,他就寒毛倒竖,不寒而栗。

“世子!”勉强定了定神,那廖大夫回道:“世子所料不错,皇上的身体状况的确是不容乐观,如今早就是强弩之末了。”

“嗯?”褚琪炎警觉了起来,从皇帝那里收回视线,看向了他,“怎么说?”

“皇上早年征战,落下的毛病不少,他这病——”那廖大夫回道,一边说一边暗暗琢磨李瑞祥交代给他的话,慢慢糅合,“应该是早在几个月前就发作了,心脉损伤。草民说句大不敬的话,这类病症是无药可医的,注定了命不久矣。而陛下强撑了这么久,当是服用了药石之类的东西强行压制,这样一来,却无异于杀鸡取卵,这一次复发——便是他身体彻底亏损的讯号了。”

褚琪炎的目目光沉了沉,竟然也无多少意外或是震惊。

廖大夫已经被这些人诡异的反应惊的魂飞魄散了——

好歹是皇帝被人投毒命在旦夕,这一个两个漠不关心的反应实在是太叫人崩溃了。

褚琪炎抿着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眼中疑虑未消,再度看向了廖大夫,一字一顿道:“就只是这样?”

被他锐利无比的目光盯着,廖大夫头皮发麻,却更不敢违背李瑞祥,赶忙暗暗掐了把自己的大腿,道:“世子的意思是——”

褚琪炎看着他,明显能看得出来他的紧张,但是反复思索之下也就只当他是皇帝的病症不安——

毕竟一国之君命在旦夕这样的事,一般人听了都会惶恐。

“没什么!”褚琪炎道,然后就撇开了他,大步往皇帝的床榻边上走去。

彼时太医院的一位副使正在给皇帝把脉,脸上神情也是一片凝重。

皇帝已经不咳了,只是面上没什么活人的生气,有气无力的靠在软枕上。

“陛下如何了?”褚琪炎问道,目光落在皇帝脸上,满心忧虑。

皇帝命在旦夕,对他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现在他羽翼未丰,还需要皇帝先替他占着这个位置,所以这会儿他眼中忧虑焦躁的情绪便是不掺假的。

“皇上心脉受损,已经是相当严重的了。”那副使赶忙伏地,语气哀痛道。

他说的模糊,这是太医院的传统——

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的。

皇帝早知自己的身体状况不佳,是以闻言倒是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朝褚琪炎递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褚琪炎会意,抬手把廖大夫叫了来。

李瑞祥瞥了众人一眼,道:“皇上,如果无甚需要,还是请个人大人都先散了吧?”

“嗯!”皇帝的心思明显不在此处。

李瑞祥转身,亲自引了众位太医出去,却是很放心的留下了褚琪炎和那廖大夫两人。

廖大夫这会儿再看他那张淡然又沉静的面孔,就总会觉得不寒而栗,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不让人看出异样,小心翼翼的往皇帝床边挪过去。

李瑞祥将一众太医送到殿外,站在台阶上,方才开口说道:“陛下圣体违和,不是什么好事,该是怎么做,各位大人应该都是心里有数吧?”

“是!”众人大气不敢喘,赶忙答应着。

李瑞祥也没多言,转身又回了殿里,和尚且等在那里的延陵君错肩而过时,双方之间的态度就极为淡泊,甚至于没有任何眼神的交会,就是坐在旁边的风邑也没能看出丝毫的破绽。

他的目光闪了闪,忍不住起身走到延陵君身边,冲着皇帝寝殿的方向努努嘴,低声道:“真的和你无关?”

褚琪炎可不是个捕风捉影,无事生非的人。

“舅舅以为呢?”延陵君反问。

那廖大夫是褚琪炎找来的人,延陵君整夜又都处于皇帝暗卫的监视之下,根本就不可能做手脚。

这件事说来匪夷所思,只因一个李瑞祥的存在完全不在任何人的考虑之内。

李瑞祥十二岁进宫,那时也只算个半大的孩子,随后整整十五年都寸步不离的跟在皇帝身边,皇帝对他的信任,是超过其他任何人的。

只因为他孑然一身,有没有任何的背景和依靠,为人又十分的本分尽职,皇帝也才会对他那样放心。

就连皇帝对他都没有起疑,更别提是褚琪炎这些人了。

延陵君想着这事儿就觉得有趣,忍不住勾唇一笑。

风邑被他笑的莫名其妙,挑眉看向了他。

他却是但笑不语,移开了视线。

李瑞祥回到皇帝的寝殿,想来是那廖大夫已经跟皇帝和褚琪炎都重新把事情交代清楚了。

皇帝的神情倦怠,因为是和他一直知道的并无多大出入,他面上神情倒是不见过分的沮丧。

“陛下!”李瑞祥道:“外头南华的安王殿下到访,还有延陵大人也还等着呢!”

“风邑?”皇帝明显也是颇为意外,就抬头看了眼褚琪炎。

“哦,说是有事求见陛下。”褚琪炎忙道:“乐水说是您提前准了,所以就直接把他带过来了。”

风邑只是南华朝中一个富贵闲人,按理说,他在南华使团造访其间路过西越,朝廷款待那是礼数,但是他和皇帝之间,能有什么话好说的?

所以头一天听说他来拜访,皇帝也没当回事。

这会儿他二次进宫——

那便是真的有事了。

“走,扶朕出去看看!”皇帝道,撑着身子下床。

李瑞祥和褚琪炎一左一右扶着出去。

“小王见过皇帝陛下,贸然到访,打扰了陛下休养,实在惶恐。”风邑赶忙起身行礼。

“安王不必拘礼,坐吧!”皇帝道,重新走到案后的榻上坐下。

风邑从善如流的谢恩又坐回了椅子上。

延陵君却还是站在大殿当中的。

他倒是也不客气,直接就对褚琪炎道:“世子特意请进宫来的神医可是找到了医治陛下的妙法了?若是真有良方,我还想要讨教一二。”

皇帝闻言,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毕竟方才疾言厉色,捕风捉影的那人可是他。

“我早就说过,只是偶然听了廖大夫的名头,所以才请他来试试。”褚琪炎却是十分镇定,淡然说道:“延陵大人师从鬼先生,我又哪里会怀疑你的?从头到尾不过都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既然是误会一场,难道延陵大人还要为了这点事情来跟我问罪不成?”

即使是带了廖大夫进宫,他也是从头到尾不曾提及延陵君一个字的,只说是请了太医来给皇帝治病,而太医院的那些人——

他给的名头,却是信不过廖大夫这个布衣,所以找来做个见证的。

至于后面针对延陵君的那些揣测,则就全部都是出自皇帝自己的揣测,现在要寻错处,那是半点也找不到他褚琪炎的身上的。

“呵——”延陵君笑了笑,倒像是没准备计较,只道:“世子忘了,我刚刚才请辞于陛下面前,以后可不是什么延陵大人了。”

褚琪炎的目光微微一凝,下意识的就已经觉得他是话里有话,但是一时之间又完全寻不见端倪。

皇帝那里精神不济,刚要抬手挥退延陵君,旁边的风邑瞧见他的动作,赶忙抢先开口道:“皇帝陛下,小王两度入宫打扰,本是有个不情之请,虽然这个时机之下是有点冒昧了,却也是迫不得已,还请皇帝陛下成全才好!”

他说的这样庄重,皇帝也不由的重视起来,把视线移给他道:“哦?安王所为何事?不妨先说来听听。”

“小事情小事情!”风邑含笑摆摆手,从袖子里掏出两封庚帖。

有内侍接了,双手呈送到皇帝面前的案上。

皇帝狐疑的捡起一份来看,褚琪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喝茶,也狐疑的斜扫过去一眼。

下面风邑却便是眉飞色舞的侃侃而谈,道:“小王的亲姊不幸早亡,只留下了一根独苗,便是镇国公府的嫡长孙,我那外甥命苦,自幼不得母亲照拂,身子骨儿一直都不大好。前两年有位高僧替他掐算命理,说是他的命格特殊,命里有些冲撞,才致使身体亏损,一直不见好转,唯有寻到一位八字相合的贵女大婚冲喜方可破解。前些天我从连晟那里偶然看到浔阳郡主的庚帖,就叫人捎回去试着合了一下,也是凑巧,郡主正是我那外甥命里的贵人……”

风邑兀自一人说的口沫横飞,眉飞色舞,一把扇子晃得虎虎生威。

延陵君默然静离,索性别开了视线,眼不见为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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