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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余日前,自永兴坊仓促离家的那日,穆清断然不会想到,仅短短十余日,当她再度遥遥望见永兴坊坚实敦厚的坊门时,竟是平白添了两个儿子。
此刻她坐在青布马车中,头靠在身边浑厚而熟悉的肩膀上,浑浑噩噩地盯着头顶的青帐,脑中仿佛有太多的声音在说话,却听不清一句。这些天来,进入她眼耳内的每一句话都成了一记闷雷,闷闷的全堵在心口。
那日见着杜楚客,她方知缘何杨岫娘说他那处离不得人,但见他原该与杜如晦相似的身形,被磨折得形销骨立,当真是死里逃生的光景,费力地瞧了她几眼,方才支使着杨岫娘从暗处取出一封书信。
杜如晦阅看书信的面色由白转青,捏着纸张的手指越拽越紧,面颊两侧的咬肌昭示着他此刻正狠咬着后槽牙,末了终是忍耐不住,压抑着嗓音,低吼一声,“畜生不如的东西。”
这是穆清自认得他十余年来首次亲耳听得他口出怒骂,怒气震碎了他一贯温润如玉的气度。穆清附身拾起被他弃在地下的书信,默看了个大致,错愕与眩晕一齐涌上头脑。
杜大郎竟为杜淹挑唆着王世充所害,杜三郎亦遭他囚困长达半年之久,折磨成眼下这幅模样,皆源起杜淹与杜如晦叔侄二人旧日的妻妾争夺之恨。书信,正是杜淹亲笔书予杜如晦的,字字句句狠绝严酷,犹如直面挑衅,无丝毫忌惮。
丧尽人伦,残害族亲,竟全是为了一口多年咽不下的气。穆清不可置信地又将那书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愤懑中不由也生出愧意来,毕竟这事由她而起,原以为事过境迁,却不曾想全在这儿等着她呢。
书信带予她的震惊尚未全消,下葬前一晚,杜如晦的决定更是令她瞠目结舌。
“兄长夫妇如今皆已不在,旁的子女虽系庶出,却仍有阿母可倚靠照拂,惟那一双嫡子,无父无母无以为靠,便是连祖父也再指靠不上了。我想着……倒不若教咱们接回府教养,养在你我膝下,以慰兄长之灵,将来咱们的四郎也好多两位兄长。”
穆清本就心中含愧,毫不迟疑地便点了头,“理应如此。”
杜如晦并未因她的爽快而抒怀,反倒愈发的踌躇起来,两眼望向床榻上睡得娇憨可爱的四郎,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向穆清,极其认真地凝视着她的双眸,“穆清,这是一宗,另还有一宗,大约要委屈你了。”
“你我之间如何还说这话。”她淡淡扯了扯唇角。
“兄长亡故,皆受累于我,我虽有心偿报,奈何他这一房已然零落,阿构与阿荷既归于我膝下,年纪又长于四郎,日后,我若得槐绶,便由阿构继承官爵。”
他一字一句,清晰果决地说道,穆清愣了一息,将他所说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方才醒过神来,即便她自身从不在意官爵富贵,却不能替四郎决断了他日后要行的道,而此刻看来,四郎今后极有可能要行的道,已在旁人脚下延伸。
阿爹阿母欠下的,却要他一同去背负偿还,穆清心头泛起一片苦涩,身为阿母,她替自己的孩子感到万分委屈,这是她的过错,她说不得甚么,只得将脸埋在杜如晦胸前,藏起脸上的悲凉,轻声道:“世袭罔替,承爵显耀,这些未必是十分得意之事,故也没甚么委屈不委屈的,无愧于人便好。”
次日父兄下葬,杜构、杜荷在众宗亲跟前,向杜如晦与穆清行了过嗣之礼,自此她便添了两个突如其来的儿子。
……
“穆清,是我对不住你。”终是有一个声音冲破了她脑中所有的嘈杂,在她耳边悠然叹息,将她的涣散的目光自头顶的青帐唤回。“本想着此次平了刘武周,天下大半已定,我也该将亏欠着你的聘娶之仪好好操办操办,正正经经地将你的名字纳入籍册,原想的却不如变数来得快……”
穆清倏地坐直身子,“二十七月的孝礼总该要守的,十年都等得,再等个三两年又何妨,难不成我还怕你跑了么?”
杜如晦将她冰凉的指尖握入自己的掌心,仔细端详了她片刻,慢慢牵起了唇角,“我跑得脱么?且说,又不是不曾跑过,不还是教你后脚就追来了么?”
这是他这大半月来头一次展露出笑容,虽然细微难查,到底是令她心头宽慰了不少,他说话的当口,穆清的目光细细拂过他略显清癯疲惫的面孔,最终停留在一侧的发鬓,那处有两根扎眼的白发,赫然夹杂在乌发中,之前从不曾发现,该是这些日子新添出来的。算算他如今三十有五,正当盛年,竟已显出白发来,令她心头很是紧揪了一把。
永兴坊的宅子宽敞,又因穆清素喜清静,故家仆也不多置,眼下添出两个半大小子来,另僻出一处偏院来安置,不免又要再进几名家人。杜构、杜荷已改了口称杜如晦为“父亲”,他倒是拿出了几分为人父的款儿来,特在弟兄二人入院前,严正申明了家风家规,并不许穆清给他二人置婢子,只各配了一名伴读的小厮,另粗使仆妇三人,只作日常的洒扫清理,不作贴身服侍。
家中有教着拂耽延的先生,原就是个好的,故也不必另延请先生,穆清多加了他一份酬资,连杜构杜荷一并教了,只是分授不同的书,指望着待四郎开蒙,一同就在家中授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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