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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家国大庆,她昨儿刚受完儿子带领宗室王大臣和文武百官的庆贺礼,心下正是欢喜呢。谁知今儿儿子就急着来与她再议此事。
于儿子来说,或许是趁热打铁;于她来说,却未免有些骤然转凉。
皇太后便垂下头去,吧嗒吧嗒抽烟,“你说说吧,你这次想进封谁去?”
皇帝淡淡垂眸,“今年两个失了孩子的,儿子既最要紧的两个月没能陪在她们身边儿,便是必定要进封的。一个位分,其实比不上她们失去的孩子;若儿子连个位分都不能给她们,儿子当真愧对她们,枉为人夫君!”
皇太后屏息抬眸,盯住儿子。
作为女人,儿子能这般掷地有声说出这样的话来,她欢喜;可是作为婆婆,总有那些出身低微的小妾,非要一次又一次爬到台面上来,坏了家与国的规矩去,她便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皇太后又抽了一口烟,将那眼袋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多贵人进封嫔位,倒也应当。凭她的家世和出身,以今年的年份来说,便是没失了孩子,进封嫔位倒也是合适;更何况她又的确失去了孩子呢。”
“这一宗,为娘准了。”
皇太后将眼袋锅子敲完了,又递给安寿,叫给再装上一袋烟。
安寿手法熟练地装好了烟丝,又用火绒子给点着了,不敢含在自己嘴里给嘬出烟来,这便递给皇帝。
——这点烟的活儿,通常都是家里的儿媳妇,或者姑娘给干的。安寿便是给主子点烟,也不敢用自己的嘴去嘬。
皇帝默默接过来,送进嘴里去嘬。让那烟丝燃烧得充分起来,将烟叶本身的香气儿发散出来,而不是刚点着时候的烟熏火燎味儿,这才起身双手奉与皇太后。
皇太后瞧着儿子这一连串的动作,也是忍不住叹息。
儿子再因为这个事儿与她争执,可是对她该进的孝敬,却也一点都没少了。
以儿子的天子之尊,这会子便是与她赌气,将她干放在这寿康宫里晾着,也不是不可能。只是,儿子却没那么做,这叫她心下终究有些不落忍。
皇太后便叹了口气,“除了这两个失了孩子的之外,还有旁人的挪动么?你便先说出来叫我听听,我心下也好定夺。”
皇帝坐回去,“颖嫔出身蒙古八旗,进宫的年头也不短了,赶在今年这个年头,儿子决定晋位她为妃。”
皇太后微微迟疑了一下,也还是点了头。
“颖嫔虽说无子,可是她阿玛是一旗的都统,家里又有世职,身份自然不是那些包衣女子比得了的。她封妃,也合规矩。”
皇帝点点头,“这便已经是两位蒙古主位了。儿子在后宫一向一视同仁,既进封两位蒙古主位,那么接下来,该给汉姓出身的了。”
“除了令妃之外,儿子决定,进封庆嫔为妃。”
皇太后终究还是又一个大惊。
“皇帝!庆嫔不但是汉姓人,她更进宫多年,从无所出!她又凭什么进封妃位去?”
皇帝垂首,“她虽没有本生的孩子,可是这一年来,永璐却一直由庆嫔照料着。终究令妃已有三个孩子,这几年来又连着给儿子诞育子嗣,她忙不过来;庆嫔便帮衬着令妃,将永璐教导得很好。”
“若非要指摘庆嫔无子,那儿子就‘给’她一个皇子——永璐便是现成儿的。至于汉姓人之说,儿子早给她母家入了旗份,她现在也是旗下人。”
皇太后不由得拍桌,“皇帝!这是妃位,不是嫔位、贵人这些位分可比。你不可乱来!”
皇帝淡淡抬眸,“庆嫔、颖嫔身居嫔位的年头都不短了。若她们二人再无进封,这嫔位之上倒也不容易再挪动,这便叫贵人位分,无法进封了去。”
皇太后一口气梗住,盯着皇帝。
“皇帝,你是在与我说兰贵人么?”
皇帝也不回避,反倒含笑凝视母亲,“额娘难道不想兰贵人晋位么?”
皇太后一声轻喘,“便是不进封庆嫔、颖嫔,那嫔位之上依旧还有空位。你不必为了兰贵人便如此打算!”
皇帝垂眸淡淡一笑,“还有空位?随时可以补满。如今宫里慎贵人、林贵人、祥贵人等,也都在宫里伺候不少年了。她们都比兰贵人在宫里的日子长,儿子又一向疼惜老人儿,这便提前进封她们几个,那嫔位上就满了。”
“若说年轻,还有今年刚进宫的伊贵人……伊贵人也是厄鲁特的出身,儿子也可叫她再进一步去。”
皇太后瞠目,望住儿子。
“皇帝这是在与我讲条件么?”
皇帝垂首轻笑,“额娘,这不过是几个嫔御的位分变动,哪里够得上与皇额娘讲条件去?”
皇太后深吸一口气,“怎么,难道你还有其他的,想要与为娘交换的?”
皇帝含笑垂首,“这世间果然是母子最亲,儿子的什么心思,都瞒不过皇额娘去。”
皇太后用力紧吸几口烟,“你便说!”
皇帝轻轻垂首,“人这一生,总有个榜样在前头,才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想要活成个什么模样儿。儿子有一个这样的榜样,皇额娘一样儿有。”
“儿子的榜样,便是皇祖;而皇额娘的榜样,自是辅佐皇祖成为一代圣君的孝庄文皇后。”
“如今儿子已经将皇祖生前未能完成的江山一统,大业告竣,儿子已经敢在皇祖陵前告慰;而儿子身为额娘的亲子,自然爷想用今年这大功业,为皇额娘再上封号,将此功都记在皇额娘名下。”
皇太后便眯了眼,“我知道十月间,王大臣们纷纷上表,庆贺皇帝大功告竣。他们请求为皇帝你和我,同上尊号。”
“可是,皇帝你却叫暂时搁下……”
皇太后以如今的寿数和位分,在这世上已是福寿双全、荣华皆满。到了这个岁数,越发在意的,反倒是死后的名声。这尊号,便可作为身后名声的标志。
故此儿子忽然在这样的大庆之年,暂时叫搁下她进尊号之事,她心下颇有些不快。
皇帝含笑点头,“皇额娘别急。明年便是儿子五十整寿,后年又是皇额娘的七十整寿。儿子想不如便索性等明年、后年的时候儿,再将给额娘进尊号的事儿,一并办了就是。”
“儿子怎会不给皇额娘进尊号去?只不过请皇额娘再多等一二年罢了。”
皇太后恼得说不出话来。
“皇帝!你敢说你如此决定,当真不是与为娘叫板?是不是若为娘不同意你给那令妃、庆嫔晋位,你便也将这尊号之事,永远拖下去?”
皇帝抬眸,静静一笑,“不会的。所谓母子连心,皇额娘必定最是知道儿子心如磐石。此时儿子的心念已定,皇额娘定不会永远拦阻,叫儿子心下不痛快去;同样,儿子也最明白皇额娘此时的心愿是什么,故此儿子是一定会给皇额娘再进尊号——儿子一定会叫皇额娘成为咱们大清历史上,乃至整个中国历史上,福寿独尊的皇太后去!”
皇太后一声轻喝,“皇帝,你!你终究又要为了那个令妃,与为娘当面对峙了去?!”
皇帝撩袍跪倒,仰头望住皇太后。
“额涅!儿子知道儿子不孝,惹额涅不快了。可是儿子……今年办完了这些事后,此时心下唯有这样一桩心愿罢了。儿子殚精竭虑,前后六年,连西北准部、回部皆可平定;儿子连皇祖、皇考没完成的意愿,都能完成——儿子却难道就连后宫里这一桩小小的心愿,都不能圆满么?”
“娘啊,儿子是娘的儿子,可是儿子也是天子啊。天子可统御万方,君临天下,儿子这会子只是想给自己喜欢的女子一个安慰,难道都不行么?她刚刚……失去了一个孩子啊,她心上的疼,儿子勉强只用一个位分来抵偿,其实不及万一……娘难道还不许么?”
“额娘啊,儿子孝敬额娘,这些年从未曾更改过;儿子也不想在这样的年头,在额娘圣寿将至之时,这样叫额娘伤心——可是额娘啊,儿子这些年来,与额娘之间这样的顶撞,便几乎都是为了那一个人……”
“儿子知道额娘的坚持,那额娘何尝就不明白,儿子的坚持呢?”:
“儿子也是个犟种,想来也是娘胎里带来的吧?娘坚持,儿子更坚持——便如这些年来的每一次都一样儿,儿子总归这回也一定要圆了这个心愿去,便是额娘再怎么拦着,儿子也会不断尝试。”
“儿子不想再这样与额娘当面顶撞,儿子也不想再伤额娘的心——儿子更不忍心,母子之间还要这样讲条件——可是儿子却肯为了这个心愿,即便无计可施,也要千方百计去。总归,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赢来额娘的一个点头。”
皇帝说罢,在皇太后面前叩下头去,“……儿子心事全都说与额娘,还望额娘成全!”
皇帝说完,竟然就在皇太后面前,这样一个头一个头地磕了下去……
安寿等人都惊呼起来,皇太后的眼泪更是直直地掉了下来。
皇太后一声悲呼,“皇帝!你江山可平,却要为了后宫里一个嫔御如此么?”
皇帝抬眸,眼圈儿微红,“江山可平,儿子却给不了她一个安慰么?那儿子何用,儿子这天子之位,又有何用?”
皇太后也是位牛脾气的老太太,终究也是未曾点头。
皇帝那日是红着眼走出的寿康宫。
皇太后当晚辗转难眠。安寿听见,老主子在帐内叹了一个晚上的气。
这一晚,皇帝也没来永寿宫。
平素便是皇帝不来过夜,却也至少是晚上过来陪她一起用些酒膳或者点心,待她歇下,这才离去。
而这一天,皇上却一次面都没露过。
婉兮心下情知有异,便亲自备了些吃食,装了食盒,带去养心殿。
养心殿新任的总管太监魏珠忙亲自迎到吉祥门,早早儿给婉兮跪下了,“……回令主子,皇上今儿没召令主子。奴才不敢拦着令主子,可令主子好歹请暂且在门口等一等,叫奴才先设法回过了皇上。”
这个“魏珠”说来有趣儿,终于不再是从前各种“玉”了——虽说这会子宫殿监的总管太监,还是高玉、张玉、刘玉呢。可是好歹养心殿的总管太监这回名字里没“玉”了,却也还是有个“珠”。
珠,依旧是玉字边儿啊。
那会子婉兮宫里的玉萤淘气,还说,“什么名儿?——喂猪?”叫婉兮给拎过来,在嘴巴子上作势掐了好几把去,还嘱咐玉蕤了,说以后再有人敢说这样的浑话,直接拿绣花针扎嘴巴子去。
说笑归说笑,这魏珠终究是养心殿的首领太监呢,可不好随便取笑去。
婉兮那会子便正色嘱咐玉萤等年岁小的女子,说“满人从前在关外,因所处地势并非草原,故此难以游牧;这便是以放牧猪群、再加上渔猎为生。便是供神的福肉都是黑猪肉,这‘喂猪’二字便不是什么可笑的。”
婉兮含笑点头,“魏谙达你宽心就是,我来是来,却不是想来给魏谙达上眼药的~~我亲自过来,也只是因为咱们两个宫离着近,我自己顺脚就送过来了。本没必定要进去,只是这吃食好歹要亲口嘱咐魏谙达才是。”
魏珠赶紧跪倒磕头,“哎哟令主子,可折煞老奴了。老奴如何敢让令主子一口一个‘谙达’地叫着?”
婉兮倒是笑得平常,“这也是我多年改不过来的习惯。终究从前皇上跟前是李玉谙达伺候着,我叫了多年的‘李谙达’去,故此啊见了你,便已是这么叫出口了。”
魏珠赶紧又是磕头,“奴才哪儿敢与李爷他老人家相提并论去……”
婉兮便一笑,“那你可为难我了,你说叫我怎么叫才好呢?让我直接喊你名字,我当真叫不出口;可是难道我喊‘魏公公’,抑或是‘魏总管’去不成?”
魏珠微微琢磨了一下儿便也懂了,忙又是磕头,“哎哟令主子啊,奴才就更不敢当了。
一那么叫,就容易想起前明时候儿那魏忠贤去了。
魏珠哭丧着脸,“奴才这名儿取的是真不好,这姓儿就更糊涂了。”
婉兮含笑安慰,“谁说不好了?在宫里,但凡这名字沾了玉边儿的,注定都是好名儿。要不谙达怎么会有这个造化,挑到养心殿当总管了呢?”
魏珠心悦诚服,只得笑,“那奴才便随令主子吧,令主子怎么叫,奴才总归都还是令主子的奴才。”
婉兮含笑点头,“这是我新腌的酸菜,才剥了酸菜心儿出来,剁了馅儿,给皇上包的酸菜猪肉馅儿饺子。冬天里,皇上爱吃这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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