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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肮脏的灵魂需要火来净化。”
主教坐在雍容华贵的椅子上,面对窗外,只给诸位司铎留下一个遮盖一切的椅背。
他的语气十分平淡,毕竟这样的判决他已经下过千百次,这一次也没有什么特殊的。
“主教大人,我认为此事还有探查的余地,福克斯的死背后还有蹊跷……”
汤米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薄汗,卡在他枯树皮一样的皮肤细纹之间,他的样子看起来越发苍老了。
“适可而止,汤米。”
主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口中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两个死者都和他扯不开关系。”
“……他只是个普通人,从小在教堂中长大,如何有那样的能力和坏心?”汤米的嘴唇止不住抖,他说话的过程中喷出许多唾沫,样子已经极为激动,在用仅存的理智在保持应有的恭谨。
另外三位司铎神情各异,其中一个不赞同地扯住了汤米的胳膊,冲着他摇了摇头。
“你的意思是,杀死福克斯的东西是魔物吗?”主教缓缓地站起身,扶着窗转过头来,面无表情地抬眼看着汤米。
“……不。”
“如此,还有什么疑问?”
……
几位司铎在主教的殿外分别,汤米浑浑噩噩地走出来,门外的神子立刻上前来搀扶。
他抿着嘴一言不发,神情很是恍惚,直到回房的路上了遇见几个年轻的神子在角落里小声谈话——
“没有想到,那位神子竟然是如此可怕之人。”
“或许正是神明的旨意,让他从原本的分教会来到这里落网。”
“可怜的福克斯大人,愿真理神的庇佑笼盖他的灵魂。”
“可能福克斯大人正是发觉了那人的不对劲,过去打探,才……”
汤米看过去一眼,身边搀扶着他的神子立刻心领神会,发出一声轻咳。
站在彩窗下交谈的几位神子听了动静转过身来,有些慌张地行了个礼,就此噤声。
汤米垂下眼,心中积郁,他拖着年迈的躯体,却并未回房,而是在神子不赞同的惊诧视线下指路去向地牢。
“司铎大人……”神子顿住脚步,有些不知所措。
“你若不愿意,就唤个别人来。”
汤米的腿脚已经极为不便,他年轻时受过许多伤,比一般的老人更加虚弱。
现在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没有旁人的帮助,很难顺利移动。
那位神子满面犹疑,最终还是抿着嘴迈开了步子。
汤米叹了一口气,在对方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了主教堂,顶着烈日灿阳向一所黑漆而阴暗的地下建筑走去。
守在门口的壮士们看见了来人,面露难色,他们支支吾吾了半天也不给开门。
好半晌,似乎是其中一个离开的人回来通报了什么消息,趴在壮士耳边道了几句话,汤米终于被允许进去。
生了锈的铁栏门被拉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这里正是主教廷的地下牢,关押一切邪恶的灵魂,关押一切对神明有所不敬的恶魔,关押每一个有违规诫的罪人。
所有罪恶都需要被封闭在这个阴暗又潮湿的角落,重见天光之时,就是行刑之日。
神子顿在外面不敢进来,便小心地另请了里面的壮士来帮助汤米走下曲折而狭长的陡峭台阶,自己守在了外面。
地牢暗无天日,四周只有一些昏黄的烛灯,脏兮兮的墙壁无人清理,脚下的土地潮湿黏腻,鼻腔盈满腐臭的气息,让人浑身不适。
汤米缓缓地向前走,略过一间又一间空荡的牢房,越往近走越能听见一些属于人类发出的动静。
这一批犯人都被关押在内部,三天之内会接连行刑。
能够送进教廷地牢的犯人,大部分都是需要执行火刑的程度。
在拐过弯后的第二间牢房外,汤米停住了脚步。
凭着昏黄的烛光,能看见里面坐着一个深棕色头发的青年。
他穿着属于神子的衣袍,背对着牢门,面向墙壁坐在枯萎的杂草之上,一动不动。
汤米觉得,自己曾经看过那样的背影。
那是在他的少年时代。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白绒绒的羊羔们簇拥着的人在中间的树荫下读着被自己扔掉的课本。
他去叫人回来时、或者去托付自己不想完成的作业时,总能看到那个背影。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呢?
他们的名字甚至也相同。
汤米陷入了回忆的沉默中。
地牢的空气不好,他气喘的毛病快要发作,很快就出现了胸闷气短、呼吸受限的症状。
但是他还是强忍着留在这里,他呼喊那个熟悉的名字——
“摩恩。”
里面的人没有反应,像是同样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不愿再与现实连接。
“……对不起。”
汤米喘着粗气,喉中哽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道歉,却又好像知道。
在这个年轻人面前,他总觉得自己还是多年前的小胖子,任性而骄傲,每天与表哥暗中较劲,只会为领结的颜色单调、西装的款式落伍而烦恼。
直到他在战争中失去了令他讨厌的表哥。
然后他在灾难中失去了此生最尊敬的父亲。
再后来,灾难明明已经过去,真理神耶弥伽的旨意传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和平和宁静笼罩整个大陆,但他依然在失去着。
他失去了疼爱他的母亲。
他亲手将母亲送上火刑架,仅仅因为她随口说出了五十年前的秘密。
他满心只有智者口中的正义,他像每一个狂热的信徒一样不允许世界上存在半点掌控之外的东西。
其他神明的存在不允许再被提及,哪怕是母亲,也没有资格惹怒耶弥伽神明。
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把因为他的告密而抓走他的母亲架在木堆之上,看着他们举起正义的火把,投掷而下。
看着母亲在哭喊中呼叫他的名字,他不由得流出了眼泪还以为是自己终于得到了解脱,在流着欢欣的泪水。
他站在人群的外围,跟着疯狂的信徒们一起呐喊。
那时他想,母亲是有罪的,她冒犯了神明,这是对她的净化,只有这样神明才能原谅她的灵魂。
他因为积极,因为狂热,因为灭亲的“伟大”举措,一步一步向上爬,最终他竟然爬上了这个离神明那样近的地方,他成为了千万人之上的教廷大司铎。
午夜梦回,他会想起母亲的脸,会想起母亲把家里的三颗鸡蛋分出两颗给他的样子。
每一次,他都在梦中惊醒,向神明祷告。
可是为什么?
神再也没有降临,真理也不复存在。
汤米以为自己早已麻木。
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已经是在很多年后,在他完全成为一名“大人”后。
在中年时期,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曾经犯下过何种罪孽。
他因为愚昧的忠诚,亲手将母亲送上死亡之路。
“对不起……”汤米喃喃着,冲着黑漆漆的牢笼,喉咙里发出了呜咽。
他抱着头,不顾壮士的搀扶坐下身,像个无知的孩童一样大哭。
他崩溃地揉着自己花白的头发,这颗头上已经很久没有抹过发油了。
这一次,他还是当年那个无能为力的孩子。
他向上爬,他踩着母亲的尸骨向上爬,为了接近神明、接近真理、接近正义。
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可笑且卑劣的小胖子了。
他再也不用藏在英雄的后面担任被拯救的角色了。
终于,他也成为了被世人尊敬的“伟大”的人。
可是此时此刻,他悲哀地发现,自己还是那个在战争中、在灾难下、在火堆边只能抬眼张望的无能的人。
他的失去依然没有停止。
这一次他失去了信念。
真理是什么?
真理是愚昧吗、是粉饰太平吗、是让无辜的人为之死去吗?
真理什么都不是。
神明什么都不是。
神不会让死去的生命回来,神不会让应被惩罚的人受到惩罚。
反倒是愚昧无知的人,举着神明的名义,向同伴伸出无情的屠刀。
这片土地上没有真理。
这片土地上只有荒谬。
壮士看着这位向来只会严肃板着脸的老人涕泗横流,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里面关押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让汤米大人痛哭?
不管是谁,都必定是个肮脏的灵魂,不然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而堂堂司铎大人,为何与阶下囚关系不同寻常?!
壮士的眼神变得警惕了起来,他的心跳加快,不动声色地松开手,一点点向后退,最后转过身快步地跑开,向地牢之外奔去。
爬上狭窄的台阶,他大口呼吸,不忘在同伴和神子的惊呼下把身后的铁门关上,留一位头童齿豁的老人独自呆在阴冷的牢中。
“汤米大人与罪人的关系非同一般,我怕他们暗中存有勾结,这件事得汇报给主教大人!”
他义正言辞地说。
……
“喂,那边的小子。”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扔掉手中在地上画画的小石子,冲着隔壁的牢房喊道,“你门口的老头死了。”
说完他换了一个蹲姿,吊儿郎当地拢了拢衣服。
斜眼瞥过去,发现隔壁的犯人仍然像个傻子一样呆坐在原地,便捡起地上的石子冲着人扔了过去:“我说,你门口死人了!”
石子打在摩恩的胳膊上,他迟钝地低头看过去一眼,惊醒一般地抬起了头。
对,自己被关了起来。
那天醒来后,就被闯入他房间里的执事和神子们压住了身形,在他们的尖叫中被送上圣坛审判,再之后,就来了这里。
摩恩望着光秃的墙壁,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
那天醒来后,他总觉得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遗忘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比他自己姓甚名谁还要更加重要的事情。
这让他完全失去了生活的积极性,甚至不知道自己虚无活着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那种感觉无法轻易用语言形容,但却实在地使他成为了一具行尸走肉。
他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他失去了自我。
胡子男挑挑眉,随手抓了一把杂草叶顺着牢房之间的缝隙扔了过来,散得到处都是。
“呆子,吓傻了?”
杂草带来的粉尘让摩恩打了个喷嚏,被这么接连“攻击”,他的神志勉强找回了一二,于是转过身皱着眉头望过去。
“你门口那老头死了。”胡子男呶呶嘴。
摩恩一愣,飞快地看向门边,地牢走廊中的烛火更亮一些,他努力辨认正躺在他牢房外的老人,看出那身上穿着的制服证明了这位大人尊贵的身份。
较为肥胖的身躯,粗糙的手,虚弱苍白的病容和遍布全脸的皱纹……
那是……
曾经救过他的汤米大人。
摩恩站起身走向牢笼口,反应了片刻,赶紧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探向汤米的身体。
还能感受到对方微弱的呼吸,隔着衣袍触碰到的体温也尚且温热,可能是暂时性昏迷了。
“来人啊!救人啊!”
他扒着门口的栏杆大喊,可惜空荡的牢房里只回荡着他一人的声音。
“你可真吵啊。”
胡子男本来正在在他的牢房地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这时便无奈地捂住耳朵,对着摩恩嘀咕道,“老头刚才向你道歉呢。”
可能是摩恩的呼喊隔着厚厚地层传到了上面,地牢入口处真的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听起来不止一个人。
另一位中年的司铎领着几个执事和壮士走了下来。
当他们看到汤米倒在地上时,立刻就冲过来了,有几个壮士还惊恐地看着摩恩,好像人是他伤的一样。
“……”
摩恩依然扶着牢门,沉默地看着几个壮士在司铎的指挥下带走了汤米。
一位跟在后面的执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突然向这边走过来,抬起脚,像是要踩上摩恩扶着牢门的手。
摩恩下意识地松开手向后闪躲,防备地看着这个充满恶意的陌生人,就听“呸——”的一声。
隔壁牢房里的胡子男冲着执事吐了口吐沫,骂骂咧咧道:“把鸡屁股安脖子上装脑袋的恶心走狗,还不快给爷爷滚!”
那个执事一言不发,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人全部离开后,胡子男突然扒拉起来地上的杂草,揪出一根不那么湿哒哒的草根叼在了嘴里,满不在乎地开口问道:“你犯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摩恩怔在原地。
莫名被关押在地牢,他没有感到分毫的愤怒,只有庞大的茫然和无意识笼罩在心头。
他到底失去了什么?
“哦,那我讲讲我为什么进来了吧。”
看着摩恩又开始进入到那个不被外界“打扰”的自我封闭状态,胡子男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自顾自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是个写书的,我只写真相。我看你穿着神子的衣服,没准你还烧过我的书呢。
你们这群呆子就是教廷手下的走狗,是蠢驴。有时候觉得你们挺可怜的,从小被教廷洗脑,估计这辈子都不知道世界有多大吧?也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做傻子。
别的都不提,现在这个世上可没有什么你们敬爱的耶弥伽神,不信你听我骂他几句,看有没有雷来劈我?”
他眯起眼睛拿着石子在地上划来划去,突然仰头大喊:“耶弥伽,你这个在粪坑里不停抽搐的恶心蛆虫……”
“看吧,我还好好的。”他转过身来,摊摊手,很是得意的样子,“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安娜。不用笑,确实是女孩儿名。”
摩恩并没有笑,他甚至并没有听见安娜先生的话,而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纹丝不动。
“这你不懂,都是战术。哪儿能轻易让人看透自己啊,只听过我名字的人会以为我是位女士。就像我这一脸胡子,你猜我多少岁?”
安娜看着牢房的角落,自问自答道:“去年二十二岁,今年二十三岁,明年二十三岁,后年二十三岁,永远二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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