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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玥依言跪下,以泰然自若的目光与滕氏对视,嘴角挂着合宜的微笑:“祖母,这话说的我太冤枉了,我怎么会为了将玄安抱给五姨娘去养就出此下策陷害您呢?毕竟,照看两个孩子是挺累的,祖母当初就是存的这份慈悲之心才与五姨娘一人带着一个,我心疼祖母,也心疼五姨娘。”
滕氏原以为桑玥会翻过天去,哪知让她跪她就跪,一番话讲得滴水不漏,态度也恭顺诚恳,这倒让滕氏不好继续发火。
刘妈妈赶紧递过一杯滕氏最爱喝的音韵茶,滕氏端过,用杯盖拨了拨飘散于温水中的墨绿色茶叶,再好的茶叶入水还不是软绵得如絮如萍,甭管外面有多少达官贵人心仪桑玥,只要在定国公府内,桑玥就得听她的。一念至此,滕氏抿了一口茶,语气好了一分,言辞犀利不变:“你是我心坎儿上的孙女儿,我自问待你不薄,你送我一床有跳蚤的棉被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当真……一点私心都没有?”
滕氏心里仍旧认为桑玥是凶手,目的就是为了将桑玄安抱走,如今她得了这个病,莫说她了,就是整个内院的人都要施药好几日,桑玄安自然不可能留在福寿院。
大姨娘将凉得差不多的药递到滕氏面前,讨好地笑着:“老夫人,婢子伺候您喝药。”
大姨娘一勺一勺地喂滕氏喝完,又递过帕子给滕氏擦了嘴,才将药碗递给颖雪端走,自己则行至滕氏的左侧站好,坐,她是万万不敢的。
桑飞燕睁大烟波浩渺的眸子,露出一副心痛的样子:“祖母,我相信二姐姐不会做这样的事,或许,只是缝制被褥的下人手脚不干净,惹了跳蚤,毕竟被褥不是二姐姐亲手缝制的,是贵叔铺子里送来的。”
哟!桑飞燕,从前倒是没发现你还有点儿商业头脑,晓得把脏水往贵叔铺子里泼一瓢。
今天她要是为了逃罪将责任推给贵叔,明日各种诋毁言论就该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桑飞燕想学韩玲萱?不,或者韩玲萱去铺子里捣乱的主意就是桑飞燕旁敲侧击的。
桑玥并不外露心中所想,淡然地抬眸:“祖母,被子是做好了拿到棠梨院的,我给您和五姨娘一人送了一床,五姨娘盖了没事,想必您这被褥中的跳蚤不是来自贵叔的铺子。”
“啊?难道是有人事后刻意陷害祖母吗?天啊!祖母向来待人宽厚,究竟是谁心肠这么歹毒要陷害祖母?”
桑飞燕掩面惊呼,秋水翦瞳中波光盈盈,桑玥从中读到了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不由地心里冷笑,贼喊捉贼的戏码演得可真好,说来说去,不就是要引领祖母将矛头对准她和五姨娘么?
滕氏的一双老眸暗沉无光,思前想后,始终觉得桑玥的嫌疑最大,若韩珍还在世,她定会怀疑韩珍才是幕后黑手,因为她与韩珍明里暗里不知道斗得多么热火朝天。可眼下当家的是韩玉,韩玉害了她又能有什么好处?定国公是桑楚沐,明年桑楚沐娶个续弦,按照规矩,掌家的绝不再是韩玉,所以,韩玉不仅不能害她,反而应该想着法儿地让她活得好好的,这样,即便桑楚沐娶了妻子,有她压着,规矩还是可以改改的。
韩玉略微苍白的唇瓣抿了抿,温婉地道:“婆母,兴许真的是哪个下人不干净惹的,我相信玥儿没胆子陷害自己的祖母,她毕竟才十四岁,玥儿这孩子,说起来也真是可怜,从前大嫂和柔儿在世时,总冤枉她,好在每次玥儿都能化险为夷,公道自在人心,玥儿是什么样的品性,您心里最清楚,误会了玥儿,让远在洛邑的大哥如何安心呢?”
桑玥狐疑的目光自韩玉略微苍白的面色上流转而过,很快,归于平静。
滕氏的脸子越发沉了,韩珍和桑柔屡次陷害桑玥,为什么桑玥就是没事呢?说明什么?说明这丫头的心机城府不是一般地深!从前她并未仔细思考这个问题,如今火烧着了自己,她方才警觉。她又想起了另外一件事,一个姨娘生的女儿,凭什么能让桑楚沐疼进了骨子里?不仅桑楚沐,就连桑玄夜都对她好过头了,这……绝非好事!
桑玥哪里不知滕氏的想法?滕氏偏袒弱者,忌讳强者,这就是滕氏从前一直容不得大夫人的缘故,滕氏之所以对她好,一分是祖孙情分,一分是她的示弱讨好,两分是给父亲面子,其余的可全都是在拿她磨着大夫人。大夫人死后,她一跃成为府里最风光的主子,强烈的对比和蓄意挑唆下,滕氏看她顺眼,才怪。
滕氏将茶盏重重地丢在桌上,瓷器碰撞,溅起了一片水花:“那就查!但凡接触过被子的下人,统统给我严刑拷打!”
桑玥微笑着道:“祖母是要一口气将我院子里的人打个干净吗?”
“祖母!”桑玄夜不知何时跨入了正厅,他先给滕氏见了礼,尔后无比惊讶地问道,“祖母,玥儿犯了什么错,您要她徒膝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这是你对我说话的态度?”桑楚沐对桑玥的心疼狠狠地戳着滕氏的心,她花白的眉毛拧了拧,沉声道:“她为了让桑玄安住进五姨娘的院子,竟然给我送来塞了跳蚤的被子,想让我被咬死吗?”
桑玄夜是个人精,在出现了一瞬间的失态之后,赶紧走到滕氏的身侧,拉过滕氏的胳膊,极尽亲昵和担忧,道:“那祖母现在可好些了?”
滕氏心头一软,给刘妈妈使了个眼色,刘妈妈搬来一个凳子,桑玄夜坐在滕氏的旁边,揉了揉滕氏的胳膊,语含三分讨好、三分轻哄:“祖母,你好些了没?我担心着呢。”
滕氏被这么一哄,神色稍作缓和:“擦了药,过几日应该就没事了,你安心准备明年的春试,内宅的事别跟着瞎掺和。”
刘妈妈福着身子道:“老夫人,二小姐院子里的下人还要一个一个严刑拷打吗?”
滕氏将桑玄夜有些冰冷的手握住,正要下达命令,门口的丫鬟给刘妈妈打了个手势,刘妈妈征求滕氏的同意后,跑到门外一看,来人竟是冬茹,冬茹前不久调去了桑玥的院子做一等丫鬟,平日里洒扫外屋和养花,顺带着监视棠梨院的情况。冬茹悄声对刘妈妈讲了几句,刘妈妈脸色大变,拍了拍大腿,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一口,遣走冬茹后,返回正厅。
刘妈妈硬着头皮道:“启禀老夫人,二小姐院子里的丁香病了,窝在房里一整天,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桑玄夜和大姨娘面面相觑,滕氏淡漠而夹杂了一丝愠怒的眸光扫过桑玥平淡无波的脸,冷声道:“把丁香带上来!”
丁香进来时,显得十分狼狈,穿一件粉红色比甲短袄,黑色棉裤,发髻有些蓬乱,手背和脖子处均有不同程度的抓痕,走路的样子扭扭捏捏,手总不自觉地就想往哪儿挠似的。她跪下给滕氏行了个礼:“奴婢见过老夫人。”刚说完,手就忍不住在肚子上抓了一把。
众人诧异了,丁香是老夫人院子里出来的人,按理说是个挺讲规矩的,不应当出现如此不雅的举止。
滕氏蹙眉:“你哪里不舒服?扭扭捏捏成何体统?”
丁香边说边挠着手背:“回老夫人的话,奴婢……奴婢身上痒得很。”
“痒?难不成你也遭了跳蚤?”桑飞燕忍不住插了句嘴,完后意识到自己逾越了,起身给滕氏行礼赔罪。
滕氏压了压手,示意桑飞燕坐下,奇怪地打量着丁香:“刘妈妈,去检查一下她的身上有没有跳蚤,注意点儿,别自个儿染上了。”
“是。”
丁香闻言身子就是一颤,赶紧伏在地,刘妈妈用帕子包住手,挑开丁香的发丝,拨弄了几下,看到那蠕动的黑虫子时,一股恶寒自脚底升腾,蔓延到四肢百骸:“老夫人,她的确是遭了跳蚤。”
老夫人和丁香同时遭了跳蚤,证据太明显了!
“好你个不知死活的奴婢!枉我那么多年提拔你、教导你,你竟然对我下毒手!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这含沙射影的话明显至极,桑飞燕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桑玥的神色,然期盼着的惊慌并未出现。
“说!你为什么要害我?”滕氏气得抡起茶杯就朝丁香砸了过去,热水泼了她一身,她动也不敢动,伏着的身子瑟瑟发抖。
“丁香,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竟然陷害我祖母!”桑玄夜怒目而视。
丁香颤颤巍巍道:“奴婢……不是奴婢干的……奴婢……”
丁香支支吾吾的样子着实令人起疑,韩玉慢条斯理,语气和善地问了句:“丁香你莫怕,知道什么尽管说出来,如今府里除福寿院的人之外,就你身上突然跳蚤,这日子又刚好吻合,说你是无辜的,怕是不能令众人信服,你要是有苦衷,也别瞒着,老夫人明朝秋毫,孰是孰非,一眼就能辩明,你撒谎也没用。”
“这……”丁香迟疑了。
桑玥冷冷地剜了丁香一眼,闭唇不语。
桑飞燕的肩膀隐隐颤抖,也不知是极力忍着哭泣还是笑意:“丁香,你有苦衷,就赶紧说,你不说出真相,害得二姐姐跟你一同遭殃。”落井下石,硬是给桑玥扣了顶幕后黑手的帽子。
桑玄夜面色铁青:“四妹,你含沙射影的是在误导大家认为二妹是凶手吗?”
桑飞燕急忙起身一福,泪珠子掉了下来:“大哥,我没有,我是希望查清此事,还棠梨院的人一个清白,毕竟丁香是二姐姐的丫鬟。”
桑玥淡淡一笑:“丁香你就说吧,我倒要看看你说的证词,能否让大家信服。”
滕氏哼了一声:“你要是敢撒谎,我就找人伢子将你卖了!”
找人伢子卖掉,基本上是沦为最低贱的窑子里的妓子!
丁香摸着地板的手遽然一紧,壮着胆子仰视高高在上的老夫人,目光惶惶而清澈:“奴婢……奴婢不是不想说,而是这件事实在过于荒唐,怕……怕……怕老夫人不信。”
桑玥转过脸,嘲讽地哼了一声。
滕氏心底的疑惑渐渐凝结成一个沉重的铁球,挂在心尖儿上,扯得她有些生疼:“你但说无妨!只要你说实话,我从轻发落便是!”
桑飞燕和韩玉交换了一个得意的眼神,端起一杯茶,放在唇边,掩住高高翘起的唇角。
丁香得了鼓励,脸上闪过数十种复杂神色,最终把心一横,闭着眼道:“是小姐逼着奴婢在被子里放了跳蚤!”
一句话如同惊天闷雷在正厅的上方轰然炸响!
桑玄夜抬脚就要踹过去,大姨娘身子一歪,摔倒桑玄夜的脚边,就是捏住他的脚踝,用嘴型无声地道:“大少爷,你这是要惹怒老夫人吗?小不忍则乱大谋,桑玥怎么样,与你何干?”
桑玄夜握着的拳头青筋突起,眸子里的火焰几乎要将丁香烧得干干净净!
韩玉长吁短叹:“真是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枉老夫人对你这么好,玥儿,你狠得下心?”
滕氏花白的眉毛高高竖起,指着桑玥,却是半句话说不出。
桑玥理了理宽袖,悠然地道:“婶娘这是信了丁香的话?祖母也信了?”
滕氏气得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韩玉接过话柄,痛心疾首道:“丁香原先是老夫人院子里出来的人,她说的话当然可信,我听说丁香的弟弟受过你的恩惠,想必你就是用这个收买丁香的吧。”
桑玥眼底的笑意加深:“多谢婶娘为我证明清白,我就知道婶娘是个帮理不帮亲的人。”
韩玉心里咯噔一下,证明桑玥的清白?桑玥脑子没进水吧?
所有人都面露惑色,滕氏与桑玄夜大眼瞪小眼,桑玥对丁香正色道:“你方才说什么,大声地重复一遍!”
“四小姐逼着奴婢在被子里放了跳蚤!”
桑玄夜恍然大悟,赶紧一口敲定:“原来我们把‘四小姐’听成了‘是小姐’,错怪玥儿了,没想到胁迫丁香的人是……桑飞燕!”
桑飞燕手一滑,一杯滚烫的茶水溅了自己一身,她慕地跳起,一边拂去衣衫的水,一边跪倒地上,委屈得泪花一个劲儿在眼眶里打转,偏又不落下来,端的是我见犹怜:“没有!我没有,丁香,你为什么要陷害我?二姐姐,我得罪你了吗?你竟然让丫鬟给祖母放跳蚤,然后嫁祸给我?”
她掏出帕子抹泪,顺带着掩住眸中跳动着的诡异锋芒,事情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桑玥对桑飞燕的委屈和潜藏于一捧泪花之间的怒火视而不见,只从容淡定地笑了笑:“让丁香据实相告的人是你,不信丁香的话的人也是你,婶娘总不会害你吧,婶娘亲口承认相信丁香所言。莫不是,丁香污蔑我,你们母女就没意见,丁香指认真凶,你们就受了天大的委屈?”
“到底是怎么回事?”滕氏喝道。
丁香吸了吸鼻子,哽咽道:“奴婢昨夜抱着被子来福寿院,半路上碰上了四小姐,四小姐给了奴婢一袋子跳蚤,让奴婢塞进送给老夫人的被子里,说只要事成之后,大少爷和老夫人都不会再搭理二小姐了,二小姐孤立无援,她就……就将奴婢要到她身边,再伺机将奴婢送给大少爷!奴婢一时鬼迷心窍,妄想做大少爷的通房,所以糊里糊涂帮着四小姐陷害了老夫人和二小姐!奴婢有罪!请老夫人责罚!”
说着,丁香接连磕了好几个响头,直到额角破皮流出腥红的血丝,滕氏才喝止了她:“荒唐!”
桑玄夜拍着滕氏的背,给她顺气,软语道:“祖母,玥儿是无辜的,可不可以叫玥儿起来?”
滕氏点头,刘妈妈将桑玥搀扶到右侧的椅子上坐好,又奉上一杯热茶,赔了个笑脸。
局势大逆转,桑飞燕跌入深渊,她深吸一口气,按耐住肚子里的滔天怒火和挫败感,软语侬侬声如泣:“丁香,你诬蔑我,我为什么要陷害祖母?”
“是啊,我觉得四妹没有理由陷害祖母。”出其不意的,帮桑飞燕说话的竟然是桑玥。
这一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似乎又陷入了谜团。若说桑玥陷害滕氏,是为了夺走桑玄安,将其养在五姨娘膝下,那么桑飞燕害滕氏又是图什么呢?完全没道理嘛!
就连滕氏也是这么想的。
事情仿佛进入了胶着状态,突然,门口的丫鬟禀报道:“老夫人,许姨娘求见。”
“她来做什么?没看见屋子里忙着吗?”滕氏小声嘀咕了一句就要拒绝,桑玥给桑玄夜使了个眼色,桑玄夜会意,笑道:“许姨娘是四妹的生母,现在四妹又是住在许姨娘的院子,只要许姨娘能证明四妹昨夜没出过院子,丁香的话就不攻自破了,此事,或许另有隐情。”
桑飞燕眼底光彩重聚,哪有亲娘不帮助自己孩子的?她附和道:“大哥说的有理,还请祖母恩准许姨娘为我作证。”
滕氏答应了二人的请求,许姨娘低着头走进正厅,给滕氏见了个礼:“婢子见过老夫人。”
滕氏淡淡道:“你来找我有什么事?”
许姨娘扑通跪下,泫然欲泣:“老夫人,婢子……婢子要揭发二夫人的恶行!”
韩玉本就苍白的脸瞬间如蒙一层灰面,难看到了极点,眼眸里隐匿了一丝错愕的慌乱,端着茶杯的手颤了颤,她索性将茶杯放于旁边的桌上,优雅温婉的笑道:“婆母,今儿这事真像滚雪球一样,随便什么人都能滚进去。”
滕氏不耐烦地倪了许姨娘一眼:“污蔑主子可是重罪,我不会因为你是飞燕的生母就对你网开一面。”
许姨娘用余光瞄了桑玥一眼,随即声泪俱下,目光灼灼:“昨儿下午,二夫人的贴身丫鬟诗画找上了四小姐,递给她一个灰布袋子,说什么……让她想办法给老夫人用上。婢子起先并不知道那是害人的东西,只是心存了一分疑惑,于是格外留意四小姐的动静。昨儿夜里,四小姐慌慌张张地出去,又慌慌张张地回来,婢子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说。刚刚婢子在房里做绣活儿,听下人们谈论老夫人的被子里发现了跳蚤,正喊二小姐去问话,婢子心里隐约有个荒诞的猜测,忙跑到四小姐房里一找,那灰布袋子俨然已经不见了!”
桑飞燕惊得有些花容失色,许姨娘何时发现她慌慌张张出去?又何时问过她?
许姨娘话音刚落,丁香从宽袖里摸出一个灰布袋子:“许姨娘,可是这个?”
许姨娘瞪大眸子:“是!就是它!因着四小姐和二夫人都是府里的正经主子,所用之物非富即贵,所以诗画掏出这么个粗陋的东西给四小姐时,婢子就留心了。”
打蛇打七寸,这个道理,桑玥明白。她开门见山,一击即中:“婶娘,你该不会是对大姨娘协理中馈有意见,想学母亲,将我祖母害病了,你好只手遮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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