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章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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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抵达大学东站，需要下车的乘客请做好准备……”

已经习惯车厢内一派拥挤嘈杂的曲依合着眼睛，脑袋微微仰起，静候着从上车到现在，即将响起的第八次车门开启的提示音——

“叮——”

“确定是四号线？”

先是一个亲切明朗的女声。

“确定。”再而是一个肯定的男声，“从学校出发，先搭乘四号线到市中心，再换乘二号线，坐五个站，下车步行三十米就能看到景区入口了。”

“还要转乘？早知道就打车去了……”随即响起的是一个略带不屑的女声。

“好在今天这趟车人也不算太多，先找位置坐吧。”之后发出的男声像是为了安抚前者。

全部，都是熟悉的声音——

“曲依？”

那在耳畔轻轻响起的声音明朗如同阳光。

“学姐？”

略带一点褐色的轻盈刘海，弯月似的温柔笑眼，及肩的发丝不经意地别在耳后，呼吸中也带着沁人心脾的芬芳。

越过忽然出现在眼前的闻蕙芯标致的面庞，曲依平静的眼底映入一张张熟悉的脸孔：王琪、薛嘉丽、梁媛媛、汤妮、蒋斯远、林铮、辛凯以及——最后一个上车，却引得不少乘客侧目的厉修。

“你也坐这趟车啊？”没想到能遇见社友，薛嘉丽挨着曲依坐下来，移动过程中，头上布满微型星星图案的发带也仿佛闪动着细小的光芒。

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和这么多熟悉的人同乘一班车，小小的惊讶如同一朵焰火在曲依心间骤然绽开：今天是周末，是E大和F大羽毛球社相约秋游的日子。为免迟到，她七点半不到就出发了，一路上，像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催促着，她的步伐甚至比平常上学赶车的时候更加轻盈，更加紧迫。

懒得去理会闻蕙芯那边的动静，王琪一声不响地在厉修右侧坐下。

“咦，怎么没见张锡京，他平常不是最喜欢跟着厉修吗？”仔细环顾一圈，闻蕙芯这才发现，那个向来聒噪的小个子男生此刻竟没跟大伙在一起。

“他去找潘梓婷了。”蒋斯远道，“大概怕她迷路吧，她家附近好像没有顺路的地铁。”

“那他们怎么去？”梁媛媛担心道。

蒋斯远答：“只能先坐公交去市中心，再转地铁……”

听大伙你一句我一句地聊着，若有所思的王琪忍不住唇角轻扬：这些笨蛋懂个屁，就算潘梓婷认得路，张锡京也会变出各种借口去找她的。

“学长，”一边，大伙儿正聊得专注，另一边，林铮却低声问了辛凯一句，“景区的门票是不是很贵？我就说我不来了……”

因为坐在斜对角的位置，曲依能看到他眼中深深的不安。

“买都买了，”辛凯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林铮微曲的背，“想这些干嘛。”

“等下个月拿到生活费，我很快还你的！”

见他一脸认真，辛凯眉梢一挑：“好啊，敢忘记的话我可要上门讨债的！”

看神色不安的林铮因辛凯的自然回应笑意渐生，曲依不禁对这位前辈高超的社交手腕心生敬佩：因为家庭条件不好，林铮几乎不参加所有需要额外费用的活动，这事社内尽人皆知。顾及贫困生强烈的自尊心，为使林铮融入集体，辛凯替他垫付了门票钱，更为避免对方心生“占人便宜”的忧虑，所以才会说出“上门讨债”这样的话……这个看似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松摆平一众麻烦的青年，就是E大前任学生会主席。

“学姐，”梁媛媛偷偷朝厉修那边瞟了一眼，“学长不是说来不了吗，怎么又……”

“我也不清楚，他最近……好像总有出人意料的举动。”看了眼依旧沉默着与旁人毫无交流的厉修，闻蕙芯觉得，他今天的状态似乎比往常更难捉摸。

接手学生会主席一职后，工作量明明较从前增加了许多，他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忙碌，每天按时按量完成任务，然后来社团参加训练。闻蕙芯一直以为，“社团活动”的分量在他心中，从来不会重于“学生会的工作”。但近期，除了几次临时集会，每次社团练习他几乎都按时到席；最不可思议的，是周末——他一周之中从不为任何事腾出空闲的一天——自相识以来，这是闻蕙芯第一次在周末见到厉修。

假如说每个周末的去向是厉修的秘密，那么，令本应消失的人出现在不应出现的时间的理由，无疑是更大的秘密。

经辛凯带领，曲依一行人在市中心转乘二号线，朝目的地不断靠近。

由于市中心人流量大，早上八点刚过，车上已经挤满了人，大家虽然勉强挤上了车，却不得已被拥挤的人墙隔散。

为了站稳脚跟，曲依只得树袋熊似地牢牢抓住金属扶栏。

“你看那个人……”

“像不像明星啊……”

不远处传来两个衣着入时的女子的交谈声。目光循声觅去，曲依看到了即便快被人群淹没，也依旧英俊得格外出挑的厉修。

伫立于人群中的身躯修长笔挺，衣着简单却规整得挑不出一丝褶皱，黑色短发干净清爽，具有“冰冷”质感的略显苍白的肌肤，深邃眼眸如同陷入沉思般冷漠地盯着车窗——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紧随车门开启的“叮”响，在一小股向外涌出的人影中，曲依看见，厉修脚步轻移了一下，像被人群推动又像自发地，竟有渐渐向车门外走去的预兆！

确认过这一站并非此行的终点，曲依边拨试图开人群，边拼命伸长了手——

“喂——”

被后方人流推搡着，一只脚即将迈出车厢的厉修感到衣袖给一股力道猛地扯了一下；就在他回头看清拉住自己的人的下一刻，车门“叮”的一声，缓缓合上了。

“你……”看着眉头轻颦的曲依，厉修的表情也有些讶异。

“不是这一站，”大概是被人群挤得有些久了，曲依的呼吸有些急促，“还没到站。”

前一站上车的人不多，车门附近忽然余出了一片不小的空间。

“老天爷，终于解放了，”一边整理被挤出皱痕的衣摆，一边拉着闻蕙芯向车门附近走去，汤妮不住小声埋怨，“市中心永远是人贴人……哦？”

汤妮话末突发的一声细微的惊疑，以及忽然出现的闻蕙芯微讶的目光，都像是鸟儿细锐的小嘴，一下下叮啄着曲依的手指。

在一阵怪异的窘迫驱使下，她触电般松开了厉修的衣袖。

“还好还好，你们还在！”

一旁，从人堆里急急跑来的薛嘉丽边抚整略微歪斜的星星发带，边庆幸道。她一度以为大伙已经在这一站下车了。

“刚才……你……”完全不受来人的影响，汤妮好奇又惊讶地盯着曲依：她刚才是扯了厉修的衣袖没错吧？

睫毛覆盖下目光无措的眼睛，微微鼓起的双颊，安静扬在脑后的乌黑马尾，乳白色宽松套衫，深蓝色牛仔裤，白色帆布鞋——最早注意到她，是因为靳坤，又因为注意力一直在靳坤身上，所以即使注意到也不曾仔细看过她。

在厉修的印象中，曲依一直是拘谨、淡然的，多数人所在乎并渴望获得的一切，于她好像都是可有可无的。她身上总显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质，就连她此刻的窘迫，都与他见过的多数女生不同；一般情况下，女生在他面前总是害羞得紧张，紧张就容易犯错，而她，虽然紧张，却不是因为害羞，即便紧张，也不至于手足无措，就好像在她眼中，他不过是一个最平凡的路人。

这一点令厉修有些不悦。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仰慕他的优秀，双亲以他为荣，老师以他为傲，就连同辈都不得不臣服于他的光芒之下。一如“厉修是最出色的”，这是他获得过的最多的褒奖。他已经习惯了站在塔尖俯瞰众人的孤单，也已经习惯了受人敬仰的优越感，迄今为止，除了“那件事”，他的人生几乎没有“失败”。

“你刚才……为什么……”

见汤妮并不放弃对曲依的追问，厉修自然打断道：“我以为到站了，准备要下车。”

仿佛想要从曲依脸上看出什么，闻蕙芯只是默默站着，没有出声。

“到站了吗，”没听懂厉修的话，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的辛凯问道，“应该还有两站吧？”

“所以你刚才是要提醒他吗？”

迎上闻蕙芯弯月似的笑眼，曲依默默点了点头。

“提醒什么？”因环境拥挤本就心浮气躁的王琪上来便甩出一句。

好不容易能喘口气，还没等她赶到厉修身边，曲依便又一次凑到厉修跟前了，脸上还是这样一副，和那些渴望引起厉修注意的女生一样的别扭表情。

“嗯？”透过那高傲而不屑的质疑声，曲依知道王琪又在生气了。

“呃……”知道王琪对厉修的心意，汤妮悄悄与闻蕙芯对视一眼，“厉修刚才准备下车，曲依提醒他还没到站。”

“哈？”比王琪更惊讶的是一旁的辛凯，“世上最清醒的人居然也开始犯迷糊了？”

“谁没有犯错的时候。”没有再去看曲依，厉修望了辛凯一眼，声音依旧平淡得听不出一丝情绪。

这句话的含义闻蕙芯当然清楚：的确，谁都有犯错的时候；但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就完全不是厉修的风格。

“没想到学长也有这样的一面，看着怪新鲜的。”

等厉修独自在稍远处坐下，接连赶来的梁媛媛连忙和伙伴们凑到一块儿。

“做出行攻略的时候，我记得上一站好像是去高新区的，附近都是像科技园、第三医院、邮政大厦这类机构，哦，还有一个大型农贸市场，也没什么好玩的地方。”

“厉修总是给人一种完美主义者的感觉，这样反而更亲民一些！”

“那倒是……”

“叮——”

在几个伙伴愉快的闲聊时光中，车门再次开启，列车已抵达目的站。

人影攒动的地铁站隐约透出深秋的气息。

走在一行人的最后，曲依仿佛河面的一片落叶，只能跟随人流缓慢移动。

“哎哟……谢谢了小伙子，谢谢……”

无数衣料相互摩擦的细碎音流里，忽然插入了像是金属物体相继坠落的声响，紧随而来的有长者戛然而止的惊呼与断断续续的致谢，以及——

“不客气。”

略带一点鼻音的男声。

“……曲依？”察觉到队伍里像是少了一个人，闻蕙芯扭头去寻，却见那个单薄的身影正安静地伫立在往来穿梭的人群中，在她身后，与另一扇车门相对的地方，紧靠着墙边，一个穿蓝紫色连帽衫的高挑男生，正将一枚罐装物递给一个穿深色线衫，带鸭舌帽的长者……

“那是……靳坤？”

闻蕙芯突然的驻足引得汤妮也不禁回头：“怎么了？”

静立于地铁站中央，尽管身形单薄，但面对曲依的奇怪行径，行人反而纷纷主动绕行。

那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