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章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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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地面数丈的高空中，暖橙色馒头状的缆车沿缆线缓缓行进，透过明净的窗玻，蓝天白云一览无遗，绿水青山尽收眼底。

“……特别是辛凯，真没想到会再次遇见他，他当时还是E大的学生会主席。”不同于其他忙着拍照留念的乘客，这难得的独处机会令周舒诚只想和曲依说话。

“这些我也是进了社团才知道。”一同回忆着过去的快乐时光，原本还为对方的出现略感意外的曲依也渐渐放松下来，“参加全市联赛那时，他还只是其他学校代表队的队长，想不到有一天竟会成为我的前辈。”

以及E大的学生会主席。

“这方面他向来很擅长。”尽管说着别人的事，但透过她的反应，他发觉这个话题似乎是合适的，“还记得吗，赛后他还经常约我们去他们学校附近的小广场打球。”

“记得，他们学校的人也一起去了，加上我们三个，好像……有六七个人吧，七八月份的大热天，每次都玩得满身大汗……”

任由数幕熟悉的画面幻灯片般在记忆中自动播放，曲依的唇角不自觉地浮起一丝温柔：那时候，为了躲避盛夏的艳阳，活动结束后，大家也经常光顾小广场附近的冷饮店。

高空之中，车窗之外，飞鸟白色的身影急速闪过。

听到她说“我们三个”，周舒诚搁在身侧的拳头微微握了一下，又放开；双唇只持续紧抿了短短几秒，他的声音轻得好似云絮：“那个时候……吓到你了吧？”

“嗯？”一时未能读懂那清澈眼眸中忽而生出的愧疚，她却能明显感受对方莫名低落的情绪。

“你和柳瑛涵之间……是有什么矛盾吗？”

“矛盾？”这话听得她模棱两可：“矛盾”是指……柳瑛涵喜欢他的事么？

“还是因为……那条短信？”不敢注视她的眼睛，越发厉害的颤抖令周舒诚的声音模糊不清，“因为那个……你生气了，所以这几年……才不和我们联系？”

注意到那悄悄漫上他耳根的红色，曲依豁然开朗：虽然知道周舒诚因为告白的事情一直心怀歉疚，但她没有想到，他竟一直将这件事视作导致三人关系破裂的根源！

“当然不是！”

实在不敢相信，自己与两个曾经的好友之间，居然已累积了如此多的误解！

察觉到对方微讶的神情和旁人有意无意的视线，曲依连忙压低声音：“是我的问题，有些事情……我没有处理好。和柳瑛涵无关，和你……也无关。”

“不是因为我？”他小心翼翼地抬起眼，既惊喜又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不是。”她迎视他的目光毫无闪避，但存了疑惑，“瑛涵她……没告诉你吗？”

“告诉我什么？”

“她……”他看上去好像并没听懂她的话：难道说，他到现在还不知道柳瑛涵的心意？

“所以你……没有生我的气？”紧盯她平静却真诚的眼睛，他生怕自己漏听了哪个关键字。

“……嗯。”

她微笑点头的下一刻，他只感到喜悦从心尖泉涌而出：“那以后我们……我们三个……还能见面吗？”

窗外隐隐掠过的树影提示曲依，缆车即将抵达终点站：“当然。”

“那……”

见他红着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她试探道：“怎么？”

“有一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你说。”端视他涨得通红的脸，她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随着行进高度的不断降低，窗外也不断传来枝叶摩挲车厢的轻响。

“就是，关于那条短信的……”调整了一下频率不住加快的心跳，眉头微蹙的周舒诚一字一句，将心声道出，“你最终的答复。”

山下，缆车售票处附近供游人休憩的长廊内。

不出柳瑛涵所料，周舒诚忽然提出要陪曲依留在山上的举动引起了小部分人的猜议。

“你们三个从小学就认识了？”经过柳瑛涵的解释，景瑶恍然大悟，“我说周舒诚这么主动呢，原来是青梅竹马。”

另一个F大的女生也表示认同：“那可不，平时在学校里除了瑛涵，我都没见他和其他女生说过话几句话。”

一个F大的男生也加入讨论：“刚才上山的时候，我还看见他俩说话来着。”

默默总结着各类信息，薛嘉丽像受到启发般忽然捂住嘴：“难不成他们两个……互相有好感！”

感到背后一阵凉风掠过，静坐廊中的柳瑛涵睫毛轻轻一颤：就算知道曲依对周舒诚没有超过友谊的情感，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在意，而这种在意，似乎也令表面的平静变得难以维持。

目光不自觉地朝山上望去，她的声音淡如烟云：“这么久没见，他们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

那自言自语般的话使景瑶灵机一动：“瑛涵你应该最清楚的吧，他们两个的事！”

“也是啊，”薛嘉丽连忙接茬儿，“他们两个是不是……”

“谁知道呢……”没有去看大家，柳瑛涵的视线依旧停留在那悬于高空的缆车上：认识曲依那年，自己□□小学三年级，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曲依的名字，只知道那女孩虽然是三年级下半学期才转学过来的，却一点不认生，总是笑着、闹着，好像每一天都很开心似的，从不卷入女生小圈子中的是非，对男生的态度也十分明朗，和谁都能玩到一起，令人羡慕，也令人想要靠近。

四年级那会儿，她发现曲依忽然不在家住了，于是问她，去了哪里；那时的曲依面上依旧是笑的，脱口便说去了外公家，因为父母都要工作，没时间照顾她。

孩子的世界总是单纯的，对方这样解释，她便相信了。

上了初中后，她能明显感到曲依的变化。在好朋友面前，那女孩依旧是开朗而有主见的，对事情有着清晰的目标感，多数时候是三人中的决策者，只是与从前相较，比起发言变得更愿意倾听了；在关系不算亲近的人面前，则显得更加礼貌，那样的礼貌仿佛一堵透明的墙，令人只能远观而难以靠近——虽然这种改变颇使人费解，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也令曲依更受欢迎了。就连周舒诚看她的眼光，也一天一天变得热切……

能将家中境况隐藏得如此之好，从某个角度来看，那家伙也是一个很会隐藏真心的人呢。

在庙里的时候，她或许是不想伤害朋友才说不喜欢周舒诚，而自己相信了她的话，或许仅仅是因为，那样的解释正是自己渴望听到的——

聪明而有主见，所以，她可以把不愿示人的秘密完美地藏好。但是，那被她藏起来的真心里，会不会有那么一个，是违心的呢？

“究竟是不是互有好感，等他们过来一问便知——”

沿着一个F大女生忽然转向的视线，柳瑛涵看见其中一个缆车停靠点上，身高相仿的一男一女正缓缓走出。

视线途径长廊的一角，她发现，一个穿蓝紫相间的连帽衫的男生背向众人，轻倚在绛红色的廊柱上，双手插在衣兜里，既不参与讨论也不与大家亲近。

“是他……”

那个男生，在友谊赛的时候打败过周舒诚，在山上的时候和同校的厉修也打得不分伯仲——尽管总是一副疏远不羁的模样，看上去似乎被同校的人忽略了，但与他有过交集的周舒诚和景瑶却愿意主动接近他，这就说明他并不是一个难以亲近的人。刚才乘车下山的途中，大家闲聊的闲聊，拍照的拍照，唯独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淡漠地望向窗外，不知是看风景，还是仅仅盯着窗玻而已。

“他们在那边。”

周舒诚一边走着，一边给身边的曲依指出。

目光不敢直视前方的人群，想起方才与他在缆车上的短暂交谈，曲依面上有点发烫，心跳也怦怦乱响——

“舒诚，你和瑛涵一样……都是我的……好朋友。”

面对他的询问，她犹豫着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虽然有点麻烦，但我还是想知道……你拒绝我的理由。”

对于她的答案，尽管早已有了预备的结论，他却还是想要听她坦白：她不能接受他的原因。

“舒诚……”曲依的声音很轻，也很低：她希望他明白她的用意，而不是一再逼她重复某些伤人的话——因为他的难过，也是柳瑛涵的难过。

“因为你有喜欢的人了，对吗？”他的声音同样很轻，很低，却清晰而干脆。

“……嗯？”

她略显错愕的神情令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你有喜欢的人了，我……看得出来。”

“你……”盯着对方清澈的眼睛，曲依感觉像有烧红的滚筒在面上来回熨烫。

“他也……喜欢你吗？”看她面色微红地愣住，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更加肯定自己的猜测。

因为性格内向，周舒诚的神经向来比其他男生敏感，没有过硬的阳刚之气，更多了细腻体贴的特质。只是，她没想到，他的感觉竟纤细到了如此程度——

方才被后续的记忆覆盖了的一幕幕画面在曲依脑海中不断闪现：满是来回跑动的鸽子的广场上，那人黑白分明的眼睛，弧度优美的鼻梁，以及微扬的唇角，都在向她传达喜悦，他在阳光下微笑的模样，纯净而耀眼，如同一块引力充沛的磁石，仿佛要将她心中那份藏得最深的美好也一并吸出来。

他就像一个异类，毫无顾忌地以自己的方式生存。然而，这样一个人，却使她感受到了非凡的勇气与惊人的意志。面对人气和实力都占上风的厉修，他宁可失败也绝不卑懦地退缩；面对旁人长年累月的排挤斥责与歪曲误解，他宁可形单影只也要顽强地存活于风暴的中心——用刻薄的言辞与凶狠的拳头，开辟了一条只有他能行走的道路。

尽管那个人对待世界方式是消极甚至病态的，但越是了解他，她就越是惊讶——她无法想象，他内心深处那份令人向往的光明与纯净，竟然就是借这种荒唐的处世之道得以固守的。

他不像她，他比她更加勇敢，更加坚强，更加自信。

也正因如此，他的存在才越发令她难以忽视——直到周舒诚将这种让她既在意又努力想要忽略的感觉点破，她才彻底无法再否认自己的感情。

她喜欢靳坤，非常非常地喜欢。

“他……知道你喜欢他吗？”见她不做声，周舒诚再度追问。

“应该……不知道……”都是朋友，过多的隐瞒毫无意义，况且，她的心也再没有合适的借口去否认这一事实。

“是吗……”乌黑的短发下，男生清澈的眼睛目光黯然：山顶柔而绿的草坪上，那个人握着她的手挥动球拍，他们双双仰倒在地，她责怪他的任意而为，他对她的埋怨不以为然——友谊赛那天也是，场边浅色的木质长椅上，他将一块白色物体放入她的掌心，两人的鼻尖近若相抵……

厉修，那位英俊而沉稳的E大现任学生会主席——友谊赛之前就听说了许多关于他的传闻，聚餐结束后，社团的女生更是绞尽脑汁地设法约他。

默默注视曲依忽然压低的眸子，周舒诚心中的念头也变得更加坚定：就连她，也不出意外地……喜欢那样出色的人啊。

“……很明显吗？”

“还好吧，”见她窘着脸看过来，他亦有些不好意思，“大概是我太在意了……”

他此刻的心情，曲依完全能够体会：是啊，太在意了，因为在意，所以即便是最细微的变化也看得一清二楚。柳瑛涵对周舒诚是如此，周舒诚对她是如此，她对靳坤……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