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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一看,黑发的青年搭着一把伞,站到我面前,声音明朗,“好心的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我是想了几秒才认出这人的。他的长相除了特别俊秀,并没有让我值得铭记在心的地方。可是那顶帽子、那个称呼……我倒是很熟悉。
想到这儿,我恍然大悟,“是你啊……君。”
才发现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青年似乎也敏锐地察觉到这点。
“费奥多尔,您可以叫我费奥多尔。事实上,我是您的读者。”
这个名字……是俄罗斯那边吗?东正教啊……话说回来,斯拉夫人有这么热情吗——素来高冷的斯拉夫人居然主动和我搭话。
是有事相求?比如说道造先生?而且还是我的读者?
不可思议。这对于斯拉夫人可是了不得的问候。
因此,我站起身礼尚往来般,自我介绍。
“好的,费奥多尔君,在下芥川龙之介。如果有事可能需要稍等等了。”
“不碍事,我今日时间尚且充裕,而且我特意来找您聊聊的。”
找我?
费奥多尔并没有回应我的打算,“芥川君大可当作打发时间。”
虽然不知道他从何得知我的身份,但不得不承认,一知道这个事,我便不忍拒绝他的提议了。
莫名奇妙的,我们就各打各的伞,隔着一肩距离在雨中找起了中也。
我本来以为一路上会比较尴尬,但出乎意料,费奥多尔是个颇为健谈的人。
而且,他涉猎甚广,从君士坦丁堡的由来说到东正教的起源,从拜占庭的绘画艺术溯源古希腊的零星灿烂,他甚至连近代巨大的时代变革都所知甚多,他爱极傅立叶设想(当然不是那个可怕的傅立叶变换)……
和他交谈、即使是唇枪舌剑也有一种酣畅淋漓之感。我自认自己不少不成熟看法其实狗屁不通,在外人看来说不得都是歪理,可偏偏费奥多对这些听起来离经叛道的的言论接受良好——或者说,他其实比我更加疯狂。
他崇敬拿破仑,甚至不无自嘲地哂笑。
“大抵上辈子我便连同奶汁一般吮吸着这个名字,我的世界充塞着他:拿破仑!拿破仑!光荣法兰西!”
我并不喜欢这样的人物,可接下来他却像音乐厅里优雅的指挥家般指点江山,为我介绍拿破仑精致的纽扣、鹰派的话语、随从侍卫、如闪电般的军事呓语……
我不愿打消他的热情,却也不想就此卷入,含糊其辞说,“……是吗?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革命家。”
然而,即便我抱着这样息事宁人的态度,却还是得不到好的结果。
除开拿破仑以外,我们最终滞留在地上乐园的争议上。
不知道话题是如何转到这里……但非要牵强地找个开端也不是不可以。
我是这样说的。
“倘若人性不曾改变,完美的地上乐园便是虚妄,若人性有朝一日改变,又会反过来觉得地上乐园也不过如此。”
费奥多尔并不同意,他毕竟认同傅立叶设想,况且又是个东正教信徒,怎么会不相信伊甸的存在?
“大革命前,一个法国士兵高呼着'流血!流血!',巴黎被血浸染……随之而来的却是盘旋在欧洲上空已久的幽灵就此永眠。1812年农奴和地主前所未有得团结起来,比之在和平的庄园,他们的关系更加融洽、和谐。这一切都是因为战争啊,不是吗,芥川君?”
一时之间,我分不清他的用意如何——他想革命?想要战争?
目的呢?
用鲜血带来和平?
“……大灾难后的诺亚方舟?”
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语言来形容费奥多尔的偏执,尽管这份合适或许只是我一家之见。
费奥多尔却像得到了天大的首肯,他那如深海的瞳孔里闪烁着癫狂的光芒,他的手甚至焦躁地抓起了碎乱的头发,伞啪嗒一声在雨地里打了个转,最顶处的伞骨甚至砸歪了……
“是这样。芥川君,我想邀请你和我同行——去看看那未来的太阳吧!”
现在的费奥多尔正走在一条注定自我灭亡的道路上,他不知疲倦追寻着太阳,却不知道太阳将会焚毁一切。
“芥川君,您意下如何?”
我没有回答,默默把伞偏向费奥多尔。和我挤到一把伞下的他乍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半响,他好脾气地问,
“是因为另有朋友——C.A吗?”
这和中也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明白。
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看到什么,费奥多尔忽然又恢复来时那股优雅的姿态,礼貌而不失亲近地向我行了贴面礼,趁着交近的空隙在我耳边呓语。
日本并不流行这么近、这么亲密的礼节——鼻翼间呼吸交缠、绒毛贴在脸上,微微痒意。
我听到费奥多尔轻柔的提醒。
“芥川君,您年轻的朋友来了。”
很长一瞬,我碰了碰仍残留着他温度的脸颊,还没细思费奥多尔的话,身后便传来吧嗒吧嗒的声音。
某个人在奔跑着趟过雨水。
急促的、甚至称得上失措。
“……芥川,你身边那家伙是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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