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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央公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一艘船舫上,水面上倒映出黄昏暮霭之色。
“殿下,您醒了。”侍女柔软的嗓音伴着风声。
“这?是……哪里?”江央公主侧耳凝神听见,外面滚滚的波涛声,她起身走到窗边。
彤云密布,故国邈邈,泛着潮湿水气的风,从窗外阵阵扑面而来,将她彻彻底底的,唤醒了过来,她已?然没有回头路。
外面传来了谢湖低哑清淡的声音:“这?是渡赤眉河的船,过了赤眉、灵渠,就是南庭了。”
江央公主倏然转过身,外面熠熠的霞光照耀进来,侍女们?纷纷避退了出去。
谢湖抚过她后脑浓密的头发,嗓音沙哑低沉:“我的殿下,你?我久别重?逢,不高?兴吗?”
“乱臣贼子!”
“殿下,今日的芙蓉糕松软香甜,配的茶也好。”谢湖谦卑地?端上一杯茶来,笑?着说:“我记得,您最喜欢芙蓉糕了。”
江央想到了宜章敬给她的酒:“宜章……”
“我帮助了五殿下,并且,答应了他,有生之年绝不再涉足都城。”
而她,则是那个代价。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许战争还会来临,但这?会给他们?的子民,休养生息的时间。
江央公主对上他茶色双眸,所以……他同样微微含笑?,不言而喻。
“从前啊,我以为做一只蛾子,飞蛾扑火也是好的,现在才知道,只有做这?只灯盏,才能与烛火共生。”
灼灼烈焰中,他看见案上那只屹立的白玉灯盏,一丛细长烛火在上面随着气流摇曳。
她是公主,能够拥有她的人,须得是王。
他没来得及更?多说些什么,就被人叫了出去。
“这?是?”江央公主掀开了,看到衣架上遮住的布料,发现了被覆盖的嫁衣。
侍女道:“这?是公主您的嫁衣,公子说,要收藏起来的。”
江央公主神色复杂,她依靠手指抚过面前赤色金纹的嫁衣。
她失神半晌,这?样的吗?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谢湖沉默地?站在甲板上,浩浩汤汤的水波荡漾而去,另外的船只是秦家的。
她明白了,谢湖为何没有命人追她回去,而是任由?她返回了宜章他们?的身边,他可比他们?舍得牺牲多了。
忽而,谢湖眼睑微垂,倏然冷眼回过头去,却见是江央公主,略微惊诧过后现出笑?意:“殿下怎么出来了?”
“你?害怕了。”江央公主下颌抬起,双目看向他,冷然道。
谢湖没有回答,也许是默认了。
江央公主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谢湖一声不吭地?抬起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身,低下头依偎在她的侧颈。
“你?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长风拂面,水声涌动,谢湖低声道:“难道,不是殿下您让我成?为了,今日的谢湖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江央公主自己的选择。
是她伸出手,将陆危从那个深渊里拉了出来,也是她,让陆危一点点的发生改变。
“可是,”江央公主别过头去,咬牙轻声道:“本?宫没有让你?成?为一条反咬的狗。”
谢湖凝视着她,蓦然弯了眼眸:“卑臣没有这?样做,卑臣只是太喜欢殿下了,卑臣没有做别的。”
曾经的静水深流,变成?了波涛涌动的水浪,将江央公主几乎吞没。
他单膝跪地?,抬手放在心口,长眉轩扬下,唇角牵出一抹淡笑?,脸色青白地?说:“殿下这?样说,让卑臣很?心痛啊。”
“你?会心痛吗?”江央公主探究地?审视着他。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位不可捉摸的殿下。
但这?又何妨,殿下本?就是该是他遥不可及的。
谢湖的笑?容灿若春华:“卑臣烂命一条,但是殿下,难道就不允许我为您,付出一点野心吗?”
“殿下尽管杀了我,我说过,这?条命是殿下的。”
银色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冷薄的光辉,她甚至真的想,刺进去就好了。
谢湖岿然不动,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央公主,他连抵挡的动作都没有。
谢湖抬起双臂,向后半靠在船舷上:“殿下别怕,您不用给我陪葬的,这?里还有秦家人。
一旦我死了,必然会为了争权夺势开始内讧,军心涣散,五殿下必然会率兵渡河,到时候,秦家人为了自保,一定?会用您来做交换的,他们?会保护您的。”
哪怕是敌人,也只留有对您有利的,好不好啊,我的公主。
江央公主无言以对。
“殿下杀了我,我死而无怨。”谢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公主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江央眼睑下垂,被风吹的有些湿润:“你?死都不怕,为何不想接受诏安?”
“我,为何要接受招安?”他不甘心地?说:“比起屈服,我总要搏一搏。”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现在,他欲王则王,万里江山,皆没入一双眼眸。
谢湖不甘又屈辱,他隐忍不发,只不过是不愿将卑劣的自己,呈现在公主面前。
事实上,经过宜章狂风暴雨般的攻打,虽然谢氏也没占到便宜,但他们?的两败俱伤,也足够喝一壶了。
江央公主冷静而淡漠地?看着他:“你?没救了。”
“殿下您知道,我受过什么样的欺辱吗,您知道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才能爬到您的脚下,纵然我将自己卑微到尘土里,我又能得到什么。”
“我早就不想做什么奴婢了,殿下啊,我也想成?为人上人,我也想不被人肆意羞辱,我也想走到最高?处,我也想流芳百世。”
江央冷笑?一声:“你?说为宜章死,是你?的荣幸。”
“公主曾说自己讨厌被排斥,究竟是被五皇子排斥,还是被皇权因为女儿?身所排斥呢?”陆危声音很?清淡,几乎让江央陷入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为自己而活。”
点醒她的,是一个比她束缚更?多的人,江央但凡是动过心思的,也许不会陷入今日的窘境。
“殿下,您教给我两个字,自尊,我也教给您一个词,自我。”
江央公主负手看向了故国的方向,敛下了眼睫。
谢湖与她比肩而立,挽着她的柔荑,春纤玉白,宛若葱根,他低声说:“委屈殿下一段时日,待到了南庭,一切就都好了。”
他们?距离北国越来越远,秋水泛凉,天水一色,长风鼓荡着两人的衣袂。
她侧了侧目,谢湖看上去心平气和?,甚至有些轻松释然,他很?期待。
对谢湖来说,北国的一切,都是他不堪回首的。
过了赤眉河,再行过灵渠,就是南庭。
赤眉河上孔明灯起,南庭温山软水,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但依旧风景秀丽。
三天后,他们?的侍从后来过来,垂首回禀道:“公子,已?经与南庭使者会晤。”
“好。”
入城那一天,江央公主坐在头领的厌翟车里,谢湖就坐在她的旁边,周围尽是人群夹道欢迎。
陆危这?是在造势?
江央公主却有点不解,造势难道不该他独自乘撵而行,何必与她一道,谢湖反倒自己躲了起来,这?是在搞什么鬼。
谢湖抓住了她的手臂,江央公主推开了他的手。
谢湖也任由?她的举动,在她面前低垂着头颅,像是被抛弃的孩子:“怎么,殿下又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你?怎么不想想,你?还要胁迫我至此,又是什么目的,执意留下我,难道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是江央公主吗?”她的姊妹将会是繁国的王后,兄弟亦是九五之尊。
平民对于皇权的崇拜,会让他们?对谢湖等人产生认同,江央公主是谁,上朝皇族的帝姬,皇亲贵胄。
江央公主的身份,让谢湖成?了名正言顺的驸马。
一个逆臣贼子,一个是上朝驸马,任谁都会更?加信任后者的吧。
“是,公主言破了,”谢湖不可否认,又道:
“对他们?来说,江央公主可不是一般的存在。”
皇族政权的认可。
这?些意义被加诸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他们?不会太长久的。
南庭,禁苑。
春尽杂英歇,夏初芳草深。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
早已?等待新主良久的南庭权贵,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新主,但率先出来的,却是一位乌发雪肤,绿云入鬓的女子,绣履上是洁白的鹭鸶花,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一同为首的男子面皮,泛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穿着墨绿色的衣袍,面白无须,神情淡漠,一双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并未如他们?所想的,禁苑未曾招收宦官,只有此地?王府的旧人侍奉新主,也不曾大肆遴选秀女和?嫔妃。
禁苑之中,唯有江央公主。
禁苑之外,也是看似一片歌舞升平,不过,需要再等等才能判断,陆危是个很?谨慎的人。
南庭的豪族世家,不计其数,这?里是好地?方,至少,江央公主是很?喜欢这?里的。
南庭乃是个文人皆盛的地?界,也是秦、谢二族的祖籍。
他们?研究南庭的人,人家自然也在研究他们?:“谢湖此人做事果决,手腕铁血,而且,没有破绽。”
谢湖除却江央公主,并不贪恋女色,又无陋习。
这?对于绝大多数文人来说,看上去是个可以侍奉的国主,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没有任何喜好的人,就是可谓之恐怖了。
对于如何按下南庭的异心,谢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至少,在短时间内。
奏折由?江央公主处理,她的确很?聪慧,很?多东西?她参考了旧例,并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就能够游刃有余的,处理了这?些公务。
谢湖远没有她这?么快的得心应手,也许是没错的。
江央公主绝大部分都遗传了赫枢,不仅仅是眉眼,还有头脑,对于这?些政务她融会贯通,稍微借鉴一下,就能够举一反三。
当然,这?可能也归功于,曾经帮了宜章很?多忙的缘故。
某日,她正在翻阅南庭的旧书志,以便能够更?加深入的贴切的去统治这?里。
谢湖缓缓地?靠近了,抬起手抽出了她手里的东西?,为她将头发梳理齐整,一边说:“咱们?出去走一走。”
江央正有此意,图志上记载的再明晰,也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她深知看人最信不得的,就是那么一张脸,惺惺作态,谁人不会呢,然这?人不愧是宫里当差的,即便是一副虚假面孔也不似作伪。
“是禁苑之人,闲杂人等,速速退让。”两人的出行造势很?大。
不能入宫的人,一般来说,此生都不大有机会,见到内宦太监这?些禁苑的人,对他们?也是很?是畏惧。
江央公主忽然体察到了,那些荒诞的事实。
天下最尊贵的人,与最为卑贱之人,都尽在这?一座皇宫里。
但他们?并没有与出行的车驾同行,而是。乔装打扮了一番,混入了南庭的子民之中。
“殿下,你?喜欢他?”陆危偶尔发现,她会盯着某一个人看的,时间稍微长久一些:“我把他抓进宫来,陪你?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
“虽然我不喜欢多余的人,不过,倘若能讨殿下的欢心,卑臣不介意将他们?抓进来。”陆危态度很?认真。
“免了,无甚用处。”江央当他是在开玩笑?,不晓得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有这?种心思。
分明是要成?就他自己的大业的关键时刻。
人群惶惶,大波的难民颠簸逃离至此,女子穿着灰扑扑的衣裳,不得不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向前爬行。
对此情景,江央心中有所预料,她进城的时候就发觉不对了,一切都太美好了,仿佛在蓄意营造什么。
希望他们?进入禁苑中后,沉醉在纸醉金迷之中,就不要再出来。
如果说,以前他们?所面对的,是风刀霜剑的威逼,那么现在,就是肉池酒林的诱惑了。
但是,令她感到奇异的,还是那个无法用双足站立的女子。
陆危一如既往的与她心有灵犀,马上让人将那女子带了过来。
女子见到问话的是个清透昳丽的女子,一面有些疑惑,一面怯生生的跪下去:“民女卢婉吟,是逃难来的。”
“你?的双足怎么了?”
“民女双足被折断,行不得路。”卢婉吟含泪道。
“缠足?”
“这?是南庭盛行之风,约莫有十几年了。”
江央公主看着卢婉吟,直将她盯得发毛,谢湖了解她,这?是在想什么主意了。
“裹足之行,已?经蔚然成?风,不可止休。”
卢婉吟被带下去之后,江央公主决议扼制此风,势在必行。
她是明白的,可以通过这?般勒令女子缠足,来取悦南庭的这?些官员男子,这?般示好,可以大大的减少很?多阻碍。
“镇抚兼施以抚为主,手段至少看上去怀柔的。”江央公主说,陆危跟在她的身边,唇上贴着的胡须,显得他文质彬彬的。
“他们?不会希望有更?多的动荡,只要我们?表露出,可以斡旋商榷的余地?,他们?自然而然会安静下来,寻找出路和?机遇,至于之后,如何打散他们?,就要看下面这?些人的脑袋,怎么用了。”
和?群情激奋的人,不能硬碰硬,否则,即使他们?很?清楚,这?是在以卵击石,也会不惜碰得头破血流。
江央公主的言谈之间,始终赋有一股理性冷漠的柔软:“得不到重?用的,让他们?看到机会,这?些人自然会往上爬的。”
“我只是担心这?些人清高?,不肯屈就。”
“傲骨清高??”江央公主将奏折合上,笑?盈盈道:“你?以为,这?世间能出几个卧龙凤雏,值得人去三顾茅庐,大凡只是庸才而已?。
这?些人嘛,清高?自任他去清高?,这?样的人即使入了朝,也不会低下头,去看蝼蚁般的百姓。”
“俗气才好啊,朝堂就是和?俗世息息相关,不然以为是清来做隐士的吗?”
国主不需要想对策,他们?要做的是选择。
江央公主从她的父皇赫枢的身上,深深的感受到了这?一点,但前提是他的确慧眼识人。
“不是说有人聚众闹事吗,那就以此来开刀吧。”江央打了个哈欠道。
陆危大为不解:“可是,殿下不是说,要施以怀柔吗?”
“可是在此之前,也要先亮一亮剑刃,才能让他们?头脑冷静冷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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