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栎阳宫,书房。
秦国自建国以来迁了五六个都城,献公继位后将都城从雍城迁到栎阳,距今也不过二十余年,这座城不大,栎阳宫的占地也很小,连中原的比较富庶的小城都比不过。
书房里堆满了竹简,本就不大的空间全部被占据,走进去后连国君的席案也显得有些拥挤。
这里面记载着山东列国数年来的变法详情,秦公有时间就在书房看书,虽说不至于精通,但也对各国变法经过了然于心。
律法条例学起来困难重重,即便他于读书一道天赋尚可,也依旧因为这些竹简而大把大把的掉头发,若是再这么下去,他就要有英年早秃的迹象了。
数百年来,天下各国变法者许多,真正成功的却没有几个,郑国、越国、姜齐、甚至一分为三的晋国,都是失败的例子,田制和税制动起来国人反应实在太过强烈,秦国若要变法,动的可不只田制税制这两样。
在这些失败的国家之中,变法成功的魏国楚国更是显眼,这两国都与秦国接壤,邻居强大起来他们首当其冲,若不能强大起来,接下来就更艰难了。
卫鞅在魏国时为老丞相公叔痤身边的中庶子,对魏国的变法有着鞭辟入里的了解,他入秦时带了不少竹简,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李悝的《法经》。
当今大争之世,也是大变之世,魏国和楚国的变法已经完成的差不多,齐国和韩国正在变,巧的是另外两国推行变法的也是法家士子。
法家各派各有侧重,慎到势治在齐,申不害术治在韩,他卫鞅推行法治,若秦公下定决心,便也能在秦国大干一场。
书房中安安静静只有翻动书简的声音,内侍们在外面守着,不准任何人过来打扰,卫鞅端坐在对面,看着秦公凝神细思的模样,再看看满屋子的各类书简,心里很快安定下来。
如此勤政的国君列国罕见,若秦公已经将这些书简看完,对列国的新政变法定然已经有了认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会容易许多。
数百年来,无论成功与失败,各国变法的主事之臣鲜少有得善终,他在确定要走这条路的时候也没想过将来,人活一世有所建树足慰平生,何必强求身后事。
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想法,他没有想到自己会遇见一个这样的君王,勤政、简朴,最重要的是有一颗想要强秦的心。
卫鞅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潜意识告诉他,有这样的君主在,他或许不会落得和吴起一样的下场。
秦公看着卫鞅呈上来的竹简面色沉重,这上面记载了他数月以来在秦国的见闻,也将秦国如今的弊病尽数罗列。
田制混乱、官制冗杂、穷兵黩武、戎狄之风、重武轻文......
桩桩件件都让他感到痛心疾首,秦国数百年来皆是如此,想要根除谈何容易,可不解决这些毛病,秦国怎么能强?
书房里安静了许久,待秦公看完最后一个字合上竹简,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然后才说道,“先生此简,字字千钧,先生既然已经将秦国的情况看的如此透彻,心中可有变法应对之策?”
“七月流火,过我山陵。女儿耕织,男儿做兵。有功无赏,有田无耕。有荒无救,有年无成。悠悠上天,忘我苍生。”卫鞅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念出一首歌谣,他在秦国游历数月,不只一次听到有人唱这首歌。
有功无赏,有田无耕。
有荒无救,有年无成。
秦国必须得变,还得是大变。
田制得改,税制得改,奖惩制度也得改,有功不赏有过不罚,这样的国家如何能强大,秦人勇武举国皆兵,但是百姓却并不想当兵打仗。
打仗立功没有奖赏,战死妻儿也没有补偿,他们在战场上奋勇当先是为了保家卫国,可回过头来也会担心身后事,若官府能在这方面有保障,立功有赏,伤残有抚,秦军的战斗力绝对能涨一大截。
戎狄习俗可以在以后慢慢改,当务之急是田制税制和奖惩。
卫鞅将歌谣念完便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秦公,确定在这双眼睛中没有半分犹豫只有变法的决心后才从容笑道,“既然要变,那便变个彻底。”
说完,便从身边拿出另外几卷竹简递了过去,里面写了他对秦国变法的大致想法,秦国如今国乱民弱,要改的地方太多,得一步一步来。
秦公迫不及待将竹简打开,然后细细研读里面的文字,天色渐晚,内侍及时过来点上油灯,轻手轻脚没有发出任何动静,将灯架上的油灯全部燃起来然后才退了出去。
书房的灯架平日里最多点上四盏,君上节俭,即便熬到深夜也不肯耗费太多灯油,今日这情况着实不同寻常。
年轻的秦国君主看着竹简,神色比方才还要凝重,穷则思变,变则图强,这竹简中虽然没有细致的说明政令如何,却极为清晰的点出了以后要走的方向。
秦得卫鞅,如鱼得水,天佑大秦。
秋日凉爽,几场秋雨下来热气很快散去,怕冷的老人孩子已经褪去短衫换上了厚实衣服,在这秋高气爽之时,栎阳城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
秦公将朝会改到城中酒肆的那天,大臣们几乎都见了卫鞅,以卫鞅当时说出的那些话,他们都觉得这是个读书读傻了的迂腐书呆子,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还没有议论太久,宫里就传出了秦公与卫鞅长谈数日,甚至到了连饭食都顾不上吃的地步,这个消息一传出来,整个朝堂都震惊了。
秦国上下谁不知道他们家君上的脾气,他最痛恨的就是只会空谈却不会干实事的家伙,按他的原话,那就是些白白浪费读书机会的庸碌之徒。
在酒肆的时候那卫鞅满口仁义道德,正是君上最讨厌的那一类人,怎么会和君上谈了那么长时间,难道是君上转性了?
上大夫府中,中大夫杜挚气哼哼的坐在客位,说起卫鞅时语气中满是厌恶,他本就不喜山东士子入秦,在他看来,秦国就是秦人的秦国,山东士子没事儿来这里凑什么热闹?
如今山东列国对秦国虎视眈眈,难保不是别国故意派人过来想要弱秦,治理秦国还得他们秦人自己来,至少用着放心,不用担心被人从背后捅一刀。
老甘龙淡定的坐在主位闭目养神,待杜挚说完之后才慢吞吞睁开眼睛,“如今还没有准信儿,你急什么?”
杜挚哼了一声,捏着案几大声说道,“上大夫,那卫鞅有何能耐,在魏国时也就是个中庶子罢了,君上要是用他来推行劳什子新郑,我第一个不依。”
圣贤书谁没有看过,非得用他卫鞅?
秦国读书人少,却不代表秦国没有读书人,让卫鞅在他们秦国胡乱搞,万一乱套了到时候该怎么办?
老甘龙咳了两声,眯着的眼睛中极快的划过一丝轻蔑,“早说了要遵循祖制不能变,君上非要胡闹,也该让他长长记性了。”
他侍奉过几代秦公,献公在世时对他也是客客气气,若是连他都不能训斥秦公,秦国朝堂上就再没人有这个资格了。
祖宗之法不可变,不然国内就得出乱子,他已经劝了许多次,可是君上就是不听,年轻人总得走些弯路才知道何为正道,这些亏还得他自己吃。
“左右还有我们这些老东西在背后撑着,总不会让秦国乱的太厉害。”老甘龙微微扬起唇角,看着急的脸红脖子粗的杜挚叹道,“你还是太年轻了。”
这才到什么地方,当年秦国动乱的时候不比这热闹,献公继位时可是直接发动了政变,当年死了多少人,如今不一样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
“若君上真的在那卫鞅的蛊惑下想大动干戈,上大夫如何阻拦?”杜挚恨恨的捶着桌子,抬眼看着神色淡然的老甘龙,他不觉得这次会和以前一样,也不觉得凭借老氏族的力量能挡得住他们君上的心血来潮。
秦国公族向来势大,老氏族再怎么强势,在公族面前也得低头,他们君上又是个执拗性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秦国已经经不起折腾了,难道他们就眼睁睁看着君上胡来?
“为何要阻拦?”老甘龙摇了摇头,抿了一口茶水然后不紧不慢说道,“就让君上去变,不让他变他就总觉得变法是好事儿,变了之后吃过亏就知道谁的话该听了,现在就随他去吧。”
杜挚无法,只能攥紧了拳头坐回去,老甘龙不作为,他一个中大夫就更做不了什么了,难道就这么看着秦国被一个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
听说韩王任命了一个叫申不害的家伙做相国,那家伙也是法家学派,刚一到任就开始折腾,如今新郑城中人人自危,生怕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秦国难道要成为第二个韩国了吗?
杜挚气的不行,他在朝中那么多年如今也不过是个中大夫,卫鞅的本事能比他大多少?
还有那孙伯灵,一无是处就直接被拜为军师,连受过刑的人都能在秦国谋得官职,传出去山东诸国该怎么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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