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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十镜没去过朱家,朱则旦朱八爷和他说话,也从不请他去朱家,都是去水榭街的一家茶馆。

用朱八爷的话说,这在乌山县哪里说话,都是和在他家里说话一样,没什么区别。

魏十镜在脑子里给这位朱八爷通俗地翻译了一下,就是说乌山县就是他朱八爷的。

依旧的茶叶沫子,依旧的烈日,只是这次只有朱八爷朱则旦和魏十镜两个人,其余的老爷们,都没来。

朱则旦年纪大了,走路得靠拄拐,若非这几日日头好,他都是懒得出来的,家里什么都有,吃的喝的女人乐子,他是不缺的。

“我与平江寨的有个默契。”朱则旦眼神微低,似不想去看魏十镜的嘴脸,他只淡淡地说,“每次送东西,都会多送一箱。”

“朱八爷大度啊。”魏十镜朝着他拱手。

“你别抬举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朱则旦慢悠悠地比出一根手指头,“是一箱响雷,防的,就是路上有其他寨子劫了,湘西的山头太多了,一百八十寨,必定得处处小心。”

魏十镜心头凉了半截,他脸色却毫无变色,忽而挤出几分笑,继续朝着朱则旦拱手:“朱八爷谨慎啊。”

朱则旦叹了口气:“这箱响雷吧,有个机关,平江寨的人,会开,就不会触发机关,其他寨子的人若是劫了,他们不会开,贸然去开箱子,你知道会怎么样吗?”朱则旦右手心微微用力,任凭那虎头拐杖的雕花在他手心里压出一道印痕,这种不大不小的痛觉能刺激他的神经,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激昂,他朝着魏十镜瞪大了眼,左手簇成一团花苞的形状,故意在魏十镜面前晃了一下。

“砰!”朱则旦笑得狰狞又得意,“一整箱的雷,炸开,人啊,就和炸爆米花一样,哗!白花花的脑浆子炸得满天飞,胳膊、腿、肠子、肺,一团模糊,根本分不清谁谁是谁,漫山遍野都是渣,肉泥一样,魏老板,你见过吗?”

他见过吗?

魏十镜没见过,但他可以想象得出来,朱则旦越说越快,语速激动得停不下来。

魏十镜的脑子里却一片嗡鸣,如果黑石寨真的去劫了这趟货,如果敖瑾也去了,如果这一箱响雷……

魏十镜不敢去想,可他又止不住地去想,他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可脸色还是止不住地发白。

朱则旦盯着他瞅了一眼:“呀,魏老板你怕了?”朱则旦虽是带着笑意,可这笑得令人心惊胆颤。

“魏老板你怕什么,你又没去开箱子,开箱子的,又不是你的人。”朱则旦一边说,一边故意去看魏十镜。

魏十镜细细理着所有的线索和思绪,他应该知道些什么,不应该知道些什么,他心里得有个数。

“我自然是不怕的。”魏十镜往椅背上一靠,二郎腿一翘,“咱这货,本来就是送去平江寨的,如果有其他人来劫,那不就是自讨苦吃吗?”

“可偏就有人自讨苦吃啊。”朱则旦不废话了,他盯着魏十镜说,“两个消息,第一,昨日出发给平江寨送的三十多车金子,全被人给劫了,这第二个,我就不需多说了吧,炸了一片人,啧啧,场面极其难看,就是不知道哪个寨子这么幸运,虽然被炸了飞了几个人,可也拿了咱们三十多万不是?”

朱则旦说完,慢悠悠地起身:“魏老板,我记得,以匪剿匪的法子,是你提的,如今钱被人劫了,咱这是不是,该再出一点呢?”

***

黑石寨。

松林岗距离黑石寨很近,只是要翻过一座光头山,光是听名字就知道,这山是座石头山,没得什么草根树木遮挡,得徒手翻过去,所以黑石寨的要去松林岗偷袭,就必须得提早出发,不然赶不上趟。

陈三洞就带着人在光头山下等着,随时准备运东西,陈四淦领头,马秃子和麻子殿后,带着五十多个人去劫货,按照敖瑾的策略,他们讲究的是“无主之财”的打法。

打法很简单,湘西一百八十寨,寨子之间火拼那是常有的事儿,往常的商户都晓得,遇到土匪火拼,跑为上策。

陈四淦虽然只带了五十多个人,可那个地方是个一线天,吆着嗓子吼一句,群山都跟着你一起喊,若是几十个人互相喊,喊出个虎虎生风,喊出个杀气腾腾,简直是小菜一碟。

敖瑾的想法,是让陈四淦的人爬到光头山后,吊跟索,去对面的山崖,人也不需多,嗓门大的就行,再点燃几簇烽火,带点儿过年用剩的鞭炮和铁桶,燃了鞭炮就往桶里扔,噼里啪啦地在山里一响,像极了有人在山林子里开枪。

只等着朱家的队伍一进这一线天,陈四淦的人就开始模拟寨子火拼,吓不死他们,也能吓尿他们,他们只要害怕,大概率也就跑了。

既然押送东西的人跑了,那这三十几箱东西,不就成了“无主之财”了吗?

这计策虽然是个好计策,道理也是这么个道理,可伍石瑛听了总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倒是陈四淦问了个细节问题,说这寨子火拼之间,也讲究报名号,到时候他们报什么名号?

敖瑾说,这个简单,随便瞎编呗,譬如黑石寨,你就编一个白河寨,譬如平江寨你就编一个嶙山寨,湘西一百多号寨,出名的就那么几个,余下的,谁知道啊。

所以后来玩命一样跑会县里的朱家人就是这样和朱则旦说的,说遇上了白河寨与嶙山寨火拼,吓死人,那枪子和大暴雨似的,直往人脸上砸,他们若是晚走一步,可就被打成筛子了。

而对于伍石瑛来说,自打送了陈三洞和陈四淦兄弟俩出寨门,她就惴惴不安的。

“我总觉得要出事。”伍石瑛脸色很是阴沉,她看着敖瑾,又说,“要不我还是跟着去一趟吧。”

敖瑾没回话,只是说:“也行,反正杨家界那边,今天肯定也是要出发去取东西的,你让我一个人去拦着,我一个人去就是了。”

“不是这个意思。”伍石瑛摇头,“张平不是好对付的,我断然不会让你一个人去的。”

只是没料到,等伍石瑛从杨家界回来的时候,松林岗那边果然传来的不好的消息。

东西,是取到了。

可人,没了。

“谁没了?”伍石瑛只听了佟大这么一嘴,整个人就跟呆住了似的。

“马秃子没了。”佟大抹了把脸,他脸上汗涔涔的,眼角濡湿了一片,他哽了几声,又说,“麻子也快不行了,别人从车下拽出来的时候,就剩下半截身子了,腿没了,胳膊血糊糊的,没眼去看,是……是四淦亲自从松林岗背回来的,人就躺在屋子里,迷迷糊糊的,像是在说胡话。”

佟大一直在吸气,像是时刻会喘不上来气似的,他当时没在场,都是听人说的,且就是听人说的,他自己个儿就受不了了,他脾气向来耿直,想发火的时候发火,想哭的时候就恨不得大声嚎。

佟大别过头,又说:“四淦一直在麻子门前不肯走,他说,当时马秃子劝他不要开最后一箱来着,说这数目和消息对不上,怕是有猫腻,还说,如果是韦荣的话,也不会随意去开的,四淦本来想听了马秃子的话不开的,可身边的弟兄们一激他,他没经得住,就开了,若非马秃子和麻子拽他拽得及时,被炸飞的,应该是他。”

伍石瑛心里挺沉的,一股酸劲儿淌在心窝窝里发泄不出来,特别难受。

敖瑾声音也跟着嘶哑了,她朝着佟大点了下头,只说:“先把从杨家界回来的伤员安排好,我和大当家的,会去看一趟麻子。”

敖瑾才说完,伍石瑛就快步往里走,她也是刚从杨家界回来,身上还带着伤,胳膊被刀划烂了,一路上还想着,到了寨子里,得快些包扎了,真是痛死老娘了,可听了佟大传来的这消息,她竟然一丝痛都感觉不到了。

伍石瑛木着身子进了麻子的房,麻子和马秃子是睡一屋的,俩大男人的屋子也是一言难尽,东西少还摆得乱,伍石瑛之前来过一次,那还是麻子过生日的时候,那时候她就看不下去了,一直和马秃子说,马秃子年纪大,得给麻子摆个好样子,天天邋里邋遢的,这是比谁身上虱子多吗?

麻子就躺在床上,那床原本就是个简单的木板床,两层褥子,可现下,褥子上被浸满了鲜血,都看不出原来的花色了。

敖瑾跟着伍石瑛走在后头,还没进屋,就看到陈四淦跪在了麻子的门口,陈三洞陪着,就站在陈四淦身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屋内。

伍石瑛的声音轻轻的:“麻子啊,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躺在床上的麻子脸上蒙着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全是血,嘴角也被遮着,伍石瑛想伸手,替他轻轻拉开嘴边的纱布,可那血凝住后,把皮肉都粘到了一块儿,伍石瑛稍微动了一下,就看到被拉扯的血肉又渗出新的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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