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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莎贝拉的双腿已不再是她自己的。她被卫兵一路拖行,两条腿软得像是棉花,靴面不断磕在石塔陡峭的台阶上,她感觉不到疼。卫兵们一言不发,全是莉莉安娜的走狗。好在这些家伙还懂得最后的礼数,把她放在石塔内而不是将她踹进石室。

铁门合拢的咔哒声将伊莎贝拉从混沌中惊醒,她发现自己站在一间空荡荡的石屋里。囚室不知多少年没用过,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几块木板搭起来的破床摇摇欲坠,长了白色的片状菌类。石室只有一扇小臂长的铁窗,午间的阳光从那里钻进来,照亮伊莎贝拉的脸。那张脸惨白木然,毫无生气。她抱住自己的肩膀,哭不出来,只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她虽然出身高贵,但三岁丧母,父亲的管教让她喘不过气来,继母难以相处。对于这个女孩来说,只要父亲健在,就还有希望,一旦他撒手人寰,自己和弟弟的命运都要任人摆布。毫无疑问,她肯定会被当做权势的牺牲品,与某个实力强大的领主联姻,莉莉安娜可不会考虑她喜欢与否,或者对方是否与她般配。

更令她揪心的是安德鲁,莉莉安娜会悉心栽培与她毫无瓜葛的继子,等他成年以后将奥维利亚交到他手上吗?她要是这么善良的话,战神都要变成怜惜贫弱的大善人了。奥维利亚大公第一顺位继承人,在这个家里,这样的地位有些时候并非荣宠。伊莎贝拉痛苦地闭上眼睛,跪倒在石头地板上。她的膝盖一点儿也不痛,全身的力量和勇气都溜得无影无踪。她索性瘫倒在地板上,脸贴住冰凉的地面,呼吸之中净是阴冷的霉味。她闭上眼睛,任由意识沉入昏沉模糊的黑暗中。

“这可真是个无聊的烂地方,我跟你讲。要不是你的信鸽,我真想马上开船回去,我手头还有好几个研究搁着呢。本来是想看看这里的地宫,结果全给我封死了!守卫比主塔还严,不知道在干什么见不得光的事。”

诺拉展开黄褐色的纸卷,站着看起来。她阅读速度极快,且拥有图片式的记忆能力,看过的书都能倒背如流。尽管如此,克莉斯还是从书堆里给自己找了一把椅子。

这应该是间规格很高的客房,也许曾经摆了不少高档家具,它们的位置如今被各类书本占据。房间的墙壁上留着挂毯的白印,毯子被撤走了——一定是诺拉干的——灰白的石头墙壁上写满了算式,诺拉的碳笔就放在椅子上,旁边是一本熟牛皮包裹的厚实大书,封皮上是炭色的《奥维利亚植物图鉴》几个大字,作者则是泽曼学士。克莉斯把写秃了的黑笔扔到一边,转身坐下,翻看那本博物书。在奥维利亚这种排斥秘法的地方写成这样的著作,作者的毅力真是非同小可。

“这个东西很有意思,里面还有活体吗?”克莉斯只看了半页的功夫,诺拉已经读完她的报告,那是她写了一周的玩意儿。相处了十几年,克莉斯总算习惯了这家伙的智力。她没有太多的想法,阖上书本看着诺拉。诺拉的眼里闪着光,摸着下巴在房里踱步。“光凭这几个字的报告是不够的,远远不够。应该搞到更多的样本,咱们现在就出发,至少把尸体弄回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这可是闻所未闻的生物,一定会在秘法界引起轰动!这样一来我就可以申请更多的经费,让圆桌的那群老古董们见鬼去。”

克莉斯叹口气,虽然觉得无用,还是忍不住开口。“我所知道的,或者可以推测的,都已经写出来了。我甚至认为不该叫那玩意儿‘生物’。那东西浑身尸臭,皮肤上的粘液烧掉之后臭得要命。跟我一样快,力气出奇地大。我加上一个柏莱人才勉强把它制住。”勉强还是夸张的说法,克莉斯心想。

不出所料,诺拉充耳不闻,接着说道:“据你推测,那东西身上的粘液有保护作用,让它刀枪不入是吗?如果这是真的,可太有价值了,这可是划时代的发现!听我说,如果我能分析出它的成分,我现在就能拿下双子金章。不,岂止是一枚奖章,整个双子塔都要因为我的伟大发现而颤抖!走,我们现在就出发,甭管这桩无聊透顶的政客差事了,我们去做点真正的事业!”诺拉越说越激动,走到克莉斯面前,伸手握住椅背两个顶角,眼里全是异样的光彩。

“我拒绝。”克莉斯只是看了她一眼,拨开她的手臂。

诺拉毫不气馁,从怀里掏出伊莎贝拉的银水壶,小心翼翼放在书桌上。克莉斯肯定这房里原本没有书桌的位置,桌子紧靠着壁炉,别扭得要死。“让他们把药剂台架起来,我要分析这瓶样本,不要打扰我。跟秘法无关的,我一个字也没工夫听。”

“你秘法师的发言即将导致一场政变。”

“那又如何,我不关心。”诺拉在壁炉旁的书堆里翻找,把后脑勺给克莉斯看。克莉斯实在想不出绯娜公主让诺拉与自己同行的意义,也许只是因为自己的级别不够。她在心里苦笑,继续劝说。“政变可能导致时局动荡,秘法的研究需要稳定的环境。更何况,有人会因你而死,很多人。”

“那不正好?这世上无用的头脑已经太多了。”诺拉直起身转过来,怀里抱着三大本硬封皮大部头。“你知道吗,正是因为无用的,低能的,缺乏判断力的头脑四处横行,才会有那么多平庸的人和事。用自己的一生去书写平庸,这本身就是一种犯罪,明白我的话吗?那些无聊的花招,政客玩弄的伎俩,都是毫无价值的东西,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如果能淘汰掉没用的脑袋,让这样的脑子主导世界的话,”诺拉指指自己的头,“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每个人都跟你一样欠揍。”

“啊啊,不不,“诺拉摆摆手指,”我大发慈悲地告诉你,你所说的那些正义啊,公平啊立刻就可以获得,知道吗?所以不要试图激怒我,也不要怕死人。体弱的岩羊会被雪豹吃掉,人类也该有类似的淘汰机制,这才合理。”

“真相要靠自己亲身验证,你不了解她,凭什么断定她是平庸的?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举手之劳。”

“你真当我是傻瓜?我可是堂堂秘法师。那女人,叫莉莉安娜的那个,她才是故意的,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我只是懒得淌这趟浑水,告诉你。区区小事,不值得我费神。浪费我的时间,就是在阻挠整个秘法世界的进步,懂吗。”

但那女孩依然是无辜的。克莉斯把话咽回去,她啪地一声拍在椅子扶手上,站起身来。也不向诺拉道别,径自走出房间。作为诺拉唯一的朋友,克莉斯很清楚最近都可以不用再忍受她了。在她感兴趣的研究面前,即便是皇家晚宴的邀请函,她也懒得理睬。这倒是挺称克莉斯的心意,如果外交大使足不出户,她也可以避开麻烦的迎宾晚宴。她单枪匹马追踪外出冒险的公主,也存着这样的小心思。

克莉斯向来不善应酬,更何况自打离开那该死的溶洞,她的睡眠就变得很糟糕。她又开始做那些梦,过分逼真又杂乱无章的梦境将她的夜晚切割得支离破碎。每天早上眼皮都沉得要命,对于她这样的武士来说,精力不济可是大忌。破天荒的,她打算午休一次,补充快要熬干的体力。诸神作证,在躺到黑岩堡那张雕花的四柱大床上的时候,她还觉得这是个明知的决定,然而没过多久,或许是刚睡着,一切都朝她最不希望的方向开始发展。

又做了那个梦。

挣扎着想要醒过来,徒劳无功。还是老样子,梦里的克莉斯永远长不大。周围一片漆黑,敏锐的视力似乎失去了作用,她只能看到五六步远的地方。好冷,天像漏了一样,雨水浇在她的头上,钻进她的衣领,冻得她浑身冰凉,牙齿格格相击。她抱住身体,在泥泞的小路上摸索着前进,深一脚浅一脚。有时候小腿陷进泥坑,刚□□整个人却失去平衡,扑倒在地,泥水又腥又苦。克莉斯挣扎着爬起来,她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待她,心里万分抗拒,腿脚却不听使唤地朝前走。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不啻为酷刑。

闪电划亮夜空。小路的尽头是两块嶙峋的怪石,上面插着铁铸的长矛。矛尖上是一只怪兽惨白的头颅,它的犬齿如弯曲的匕首,额头正中多出一个眼窝。骷髅三只黑洞洞的眼窝居高临下望着幼小的克莉斯,似乎随时都要张开巨口将她吞噬。小时候的克莉斯曾经很害怕,她在母亲的书架上找到许多志怪小说,讲的都是古大陆的事情。里面有生了四根象牙,小山般巨大的长毛象,长了翅膀的狮子,双头食人魔,还有从冥河里逃脱出来的不死怪物。年幼的她以为那怪物就是它们当中的一员,如今经过的时候她只是看了它一眼。跟过去一样,那东西开始吼叫,整个山壁都在震动。两旁的石壁隆隆后退,碎石不断崩落,割伤了克莉斯的脸。她的嘴里一片甜腥。克莉斯想要抹去血水,断崖之下忽然燃起冲天火光,无数人被困在里面,相互厮杀,喊叫声震耳欲聋。

有一个女人在尖叫,她在喊谁的名字,克莉斯听不清。天空坠落的雨水因那声音静止了片刻,尔后哗的一声再度倾泻。这次的雨变得极为粘稠,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克莉斯的视野迅速模糊,她用手擦去水珠,那些雨水黏糊糊的,定睛一看,手上一片鲜红,沾满血水。一颗头颅滚到她脚边,那是个柏莱人的头,银发铁目。他的嘴不停开合,咕噜噜地说着克莉斯听不懂的语言,血泡不断从他的嘴巴和脖子的断口冒出,又被血雨砸破。克莉斯心里怕极了,她绕过人头跑到悬崖边。崖边挂着一枚巨大的月亮,大到仿佛下一刻就要坠落到地面上。巨大的月亮被血染透,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克莉斯冲红月跑去,她飞身一跃,然而这一次,却没有立即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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