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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的沙发不是那种松软的沙发,而是沙发床,软硬合适。

把沙发靠背放倒,刚好两人可以睡在上面。彭纭把碎花的被单铺在上面,格外温馨。

陆云薄从锅里乘了两碗稀饭,放到桌子上,又剥好了三个蛋,搁在小碟子里。

儿子大概是听到了刚刚两人的说话声,这会儿已经醒来。

“陆劲,你醒啦。”陆云薄走近小床,看到儿子,此时他才三岁出头。

陆云薄言语间充满喜悦,说道:“来,爸爸给你穿衣服。”

“爸爸,我自己会穿衣服。”陆劲稚嫩的声音道,“妈妈说,要学会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样我才能快快长大!”

“爸爸倒是希望你长得慢一点,长大后的烦心事给太多了。”这后半句话,倒是像说给自己听的。

“不,我要快点长大。这样我就能成为爸爸这样的人。”

陆云薄苦涩的笑了一下,说道:“爸爸是什么样的人呀。”

“妈妈说,爸爸是会计,算算数可厉害啦。”

儿子的话语之间,满是对自己父亲的崇拜。

儿子说得没错,陆云薄现在是机械厂的会计。只是后来,他到五十岁的时候,还是机械厂的会计。

陆劲学习不好,后来考上了一所普通大学,在大学里混了四年,毕业后找不到工作,就在家里待着。毕业四五年了,每天就是窝在房子里打游戏。

看着自己家的孙子无所事事,陆云薄的父亲坐不住了,专门座高铁到B市,要陆云薄把陆劲送到国外去。说现在海归吃香,要是孙子能出去读个硕士,回来一定能找个好工作。

陆云薄不同意,陆爸当时就拍了桌子:“你自己没本事,我孙子不能和你一样没本事!”

“我想让他有本事,可是我哪来的钱?我银行卡里加起来就十万块。这些年,你为了你那小老婆,从我这拿了多少钱,彭纭家那个败家弟弟,又从我这拿了多少钱,你算得过来吗!”陆云薄喊道。

陆云薄和父亲不欢而散,本以为这事情总算是过去了,没想到陆劲知道了这件事,突然闹了起来,非要出国。

陆云薄了解他儿子,好学生出国是去深造学本事,像他儿子这样的人,出去也是混日子混文凭,到头来也只是拿钱换了一张文凭。

儿子对他吼道:“你凭什么对我评头论足,你懂个屁!”

陆云薄当然懂,他也曾经在一个优秀的大学里深造四年,他知道优秀高校里的学生是怎么学习的,他知道那些年轻人内心的热忱与追求。他也曾经是其中的一员。

再看看眼前的儿子,庸庸碌碌,和现在的自己一样。

他眨眨眼,儿子长大后那愤怒的面容消失,在他面前的,是那张稚嫩又笑眯眯的小脸蛋。

不怪儿子,怪我自己!

陆云薄心中颤动,指尖不自觉得蜷起到掌心,慢慢握成一个拳。

曾经,是我自己选择了平庸,是我自己要随波逐流!我的妻子,我的孩子,都跟随着我,沉沦在庸碌的人生里。

而如今,他可以重新来过了。

陆云薄的员工宿舍是个两层小楼,一共挤了二十几户人家。

每层都有一个大一些的公共房间,接入了自来水,平时人们都在这里洗漱或者接水。

陆云薄拿脸盆打了些凉水回来,又把水壶里的沸水兑了些进去。

温度刚合适。

陆劲虽然说自己穿衣服,但是他小手小脚的,还是不太熟练,陆云薄最终还是帮着儿子穿好了衣服。陆云薄用手一扶,陆劲拉着他的手跳下床,自己跑到脸盆前去洗脸刷牙。

陆劲洗漱完毕,陆云薄便把他抱到餐桌前一个椅子上。椅子被加高过,陆云薄记得是彭纭拜托市场里一个木匠做的,陆劲坐在上面,刚好能把手放在餐桌上。

陆云薄把蛋黄给陆劲挑了出来,儿子的小手抱着鸡蛋白慢慢地啃着,而他自己几口便将两个鸡蛋和剩下的鸡蛋黄吞了下去。

“你慢点吃,每天都赶着怕迟到,你就算去得早,也没见那个于立人给你什么好脸。”彭纭对他说道。

陆云薄默默点着头,边嚼着鸡蛋,边思索着什么。

彭纭说着话,帮他从房间里拿出了公文包,从公文包内折口袋里,摸出一支手表,对他说道:“我给你买的表,你记得戴上。”

陆云薄记得这支手表。

去年年末他过生日时,恰好彭纭的一个朋友去香港出差,她托朋友买回来的。

那时香港还没回归,普通人能去香港基本都是公务,难得有人去一趟,彭纭便想着买个好一些的礼物。

白色的表盘,黑色的指针,被银灰色的金属表壳包裹,配以条深咖色皮革表带。表盘正中心,展示着手表的品牌:SEIKO。

这是一支日本精工制造的机械手表。

瑞士手表过于昂贵,他们的家庭消费不起,日本制造倒是可以负担,但是即使在香港买,也并不便宜。

但是彭纭最终还是买了。

其实所谓生日礼物,并不是彭纭买表的理由。

她只是隐隐觉得,自己的丈夫自从进了机械厂,虽然收入不错,生活稳定,但是却逐渐失去了年少时的风采。

或许一支好手表,能让他的精气神显得好一些。

但是,陆云薄从未戴过那个手表。

彭纭时不时地提醒他要戴上,但是他总是以写字不方便为由拒绝。有时他也附和着彭纭戴上手表,但是一出门就卸下来,他表塞在公文包里。

他担心这个手表在机械厂太过招摇,他不知道他在怕什么,怕谁。

或许,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不配拥有优雅,挺拔,神采飞扬。

彭纭很早就察觉了陆云薄从不戴表的事情,她也能隐隐感觉到丈夫的心情,便没有明说,只是一如往常的提醒他。

“确实应该有个手表,不然看时间都不方便。”陆云薄从彭纭手里接过表,毫不犹豫地把表带扣起来,抬起左手转向彭纭,问道,“帅不帅。”

彭纭眼睛中仿佛亮起了光,声音都明亮了起来,笑道:“帅,就是看着有点怪怪的。”

儿子歪着头看了一眼陆云薄,又转回盯着鸡蛋继续吃,边吃边学着妈妈的话说:“怪怪的。”

陆云薄两步窜到门口的镜子前,打量着自己。

灰色的衬衫,灰色的裤子,脸上还有杂乱的胡茬。精致的手表,挂在手腕上,旁边就是已经有了褶皱的灰色袖口。

真是有些突兀。

“别照了,快去上班吧。你是不是还没洗漱,光顾着吃了。”彭纭催促的语气中,满是欢喜。

“好。”陆云薄应着,打了一盆清水,三下五除二洗脸刷牙完毕。本想着刮一下胡子,但是家里只有刀片。他早就忘了这种老式刀片的操作技巧,强行使用,只怕脸上要多几道口子,只好作罢。

“云薄,今天我想带陆劲去你们厂办的托儿所看看,孩子九月就该入托了。”彭纭把公文包递给他,“托儿所离你单位不远,我赶着中午过去看看,看完了咱们一起在外面吃饭。”

“儿子入托以后,我也能出去工作了。”彭纭语气中透着憧憬。

听出彭纭的期待,陆云薄沉默了一下,想起刚才儿子夸自己算数厉害。可要说算数厉害,那谁也比不过彭纭。

她当年是华洋理工数学系的才女。

彭纭想要孩子,她想要把自己所学教给自己的孩子。

但是她也有自己的理想,自己对事业的追求。她觉得,与其在自己事业稳固后才有孩子,不如早一些,自己好好教育两三年,等孩子上了幼儿园,她也不到二十五岁,就可以心无旁骛地奋斗了。

陆云薄欣然同意了彭纭计划,于是两人决定,毕了业就要孩子。

陆云薄虽然刚刚毕业,但那个时候,一个充满前景的工作机会正在等着他,这让他和彭纭都无比欢心鼓舞……

然而,世事无常,最终他成为了一名机械厂会计。

唯一庆幸的是,机械厂是国营大厂,福利好,陆云薄虽然工资不高,但是吃住大多由单位解决,两人生活节俭,还算过得去。于是彭纭便仍然安心在家照顾儿子。

不过一人赚钱,总归是有些拮据。

彭纭以前就常说,等孩子上了托儿所,就出去工作。如今儿子已经到了入托的年龄了,上班的事,彭纭就念叨得更多了。

机械厂有厂办托儿所,离家不远,是最好的选择。然而,一想起那个托儿所,陆云薄的心里就好像装了石头。

他知道,那个托儿所是儿子和妻子悲剧人生的开始。

他不知该向彭纭从何说起,只好先答道:“去看看,先去看看。”

现在是六月,离九月入托还有一段时间,该想想办法了。

陆云薄拿起公文包,对儿子说:“爸爸去上班了,你在家要照顾好妈妈。”

“好!”陆劲高声答着,从椅子上跳下来,竭尽全力张开他小小的双臂,抱住彭纭的腿,说道,“我照顾妈妈。”

“他才三岁,谁照顾谁呀。”彭纭笑了一下。

陆云薄没说话,也伸出手臂,轻轻地抱了一下彭纭。

他看到彭纭眼中泛起一丝泪花,变得更加明亮。

今天,一定是个好天。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步流星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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