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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国王与苏莱曼大帝支持我的侄子这么做,只是因为无论成功与否都对他们没有任何坏处。倘若洛伦佐能成功,那便等于往查理五世好不容易趋近一统的意大利领土上插上了一根刺。倘若他失败了,也能吸引一段时间查理五世的注意力,在他们看来,或许就是扭转战局的好时机。”
一个城邦公国的兴衰与迭替,在查理五世,苏莱曼大帝,亦或是弗朗索瓦一世这些人的眼中,并不比自己国家一块较大的领土要更换统治者这种事更重要,只要符合自己的利益,哪怕扶持一只母猪成为统治者,也未尝不可。尼可洛一边听着,一边静静地思索着。
“然而,这事岂是像说起来的这般简单,”卢克雷齐娅低声诉说的声音如同清风微泣,“从法国取道佛罗伦萨公国的必经之路——米兰公国,热那亚共和国,都已在查理五世的掌控之下,若走水路,即便有奥斯曼帝国的海军支撑,要攻打佛罗伦萨的港口也绝不容易。更何况,美第奇家族是孤立无援,而佛罗伦萨公国周围却全是同盟……”
她抬起头,淡绿色的眼中已湿润。
“想必你已在心中反复思索,一个老太婆向你絮絮叨叨说这些究竟有什么用处?你可知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已向洛伦佐说了不下百遍。但他一意孤行,固执己见,认为我的担忧不过是由于我是个浅短见识的女人,又老又糊涂,才会说出这些话。他的心被虚假的承诺和奉承所环绕,一个破落家族的公子哥何须一把那么上好的长剑?不过是因为弗朗索瓦一世说,‘佛罗伦萨未来的统治者怎可没有一把好剑?切萨雷·波吉亚就随身携带着一把华丽而优雅的佩剑。’才使得他不惜花费重金,也要打造出那么一把配得上他身份的好剑——可我们如今,又何曾有身份呢?”
“难道您想让我劝说洛伦佐……?”
“不,他早已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劝告。”卢克雷齐娅眼中泪水未去,目光却逐渐锐利起来,“我还有一个办法,能兵不血刃,便让美第奇家族夺回佛罗伦萨。”
尼可洛心下了然,这便是对方拼尽全力将自己从波吉亚手中救出的原因了。几个月前,切萨雷·波吉亚主动找到自己,命令他前去刺杀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尼可洛无法拒绝,又知道那是自杀一般的任务——如今法国正与西班牙交战,国王所在的兵营守卫森严,即便他是意大利半岛上的第一剑客,也架不住几百个士兵一拥而上。
进入法国境内后,尼可洛想要逃跑,伺机再偷偷回到佛罗伦萨。没想到波吉亚家族派了一小队士兵,化妆成瑞士雇佣兵,跟在他的身后——也许是想等他完成任务后,杀人灭口,抹去一切痕迹。那些士兵发现了企图逃走的他,追击时一箭射在了尼可洛的腿上,他带着伤逃了三天,却仍然被追上。正当他决定殊死一战时,洛伦佐带着美第奇家族的军队出现,替他解了围——不用说,一定是他们安插在佛罗伦萨城中的眼线将波吉亚家族的计划禀报给了美第奇。查理五世尽管杀了不少家族成员,却无法悉数将这座城市中每一个忠于美第奇的意大利人找出杀掉。
美第奇家族的人救下了他的性命,甚至保住了他的腿,这份恩情绝不可能是免费的。
“请说。”他侧头与卢克雷齐娅对视。当年,一个是惊鸿一瞥的金发新娘,一个是路边翘首以盼的少年,谁能想到,有一日。他们会并膝坐在马赛的一间修道院中,在叶落风起间喁喁私语着,商议着如何将他们曾经共同拥有的城市再度拥入怀中。
“我需要您回到佛罗伦萨。”
他知道她会有此一说,“我的腿已残废,不再是昔日的第一剑客,手中的剑已没法再为您效力了。”
“意大利半岛上的第一剑客尼可洛或许已经陨落,”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意味深长地说道,“但您还有另一个名字——足以让我的丈夫记起您是谁,将您从波吉亚家族的手中保护下来,并许诺您政府中的要职厚禄。”
并非人人皆有姓氏。因此,当他将自己介绍为“尼可洛”时,没人会多嘴问一句:“您贵姓?”他便得以隐瞒了自己的姓氏整整十七年,当年与他共事的昔日统治者不是敛声收爪,蛰伏于黑暗中——比如帕齐家族——便也如美第奇家族一般,人丁凋零,再不成气候。没人认得这个行走在佛罗伦萨街头,满脸胡髯的沧桑男人,曾经也是领主宫的常客,也曾在十人委员会的办公厅上落座,几乎每个佛罗伦萨人都对他的姓名耳熟能详——
尼可洛·马基雅维利。
“这么做,对您又有什么好处呢?”他转过头去,年少时的梦想与荣誉,都已随着前半生死去,美第奇家族企图唤起的,也不过是个过去的虚无投影。曾经那个与朱利奥彻夜长谈,心中藏着无限野望与宏图的男人,在佛罗伦萨城破的那日,就不复存在了。
“您知道,只有萨尔维亚蒂的后裔,才得以继承佛罗伦萨公爵的爵位。”
“是的,我知道。”
“您也知道,在查理五世下令处决美第奇家族成员那一日,跟着一同被处死的,还有我的四个孩子?”
尼可洛沉默了几秒,他当然知道这一点。查理五世要给雅各布·萨尔维亚蒂甜头,却又无法容忍有美第奇家族血脉的孩子继承爵位。不知道那一日佛罗伦萨公爵低头看着自己的亲生血脉跪倒在地,引颈受戮,耳边听着他们字字泣血的哀求,心中又是如何滋味。
以自己的四个孩子,换取一座城市。也许只有上帝,才能评判这一交换的公平与否。
“是的,我知道。”他艰难地挤出了这句话。
“但那不是他全部的孩子。”
尼可洛愣住了,卢克雷齐娅缓慢地扬起一个极其残忍的笑容。
“是的,”她悄声说,仿佛是在为死人说睡前故事,“当皮耶罗将我拖进马车的时候,我正怀着雅各布的孩子。日子是早已足了的,有经验的接生婆来了又去,没有一个人说得准他什么时候能生下来。那一天,我坐在马车上,车轮滚得飞快,马儿被鞭子抽出了条条血痕,佛罗伦萨的街道好似飞一般地在窗外掠过,我却感到大腿突然一凉。我那时已经生过了四个孩子,不是没有经验的小女孩,我知道这孩子马上就要出生。”
她的嗓音如此轻柔,比在耳边滑过的凉风还要更加柔软,但听在尼可洛耳中,却比战场上的嘶鸣惨嚎还要更加惊心动魄。
“我尖叫着让皮耶罗停下马车,但他无论如何都不肯,我随即痛得连话也说不出,更别说与他争论。但这时前方出现了西班牙士兵,他们拦下了每一辆准备出城的马车,在细细检查。结果,皮耶罗又恨不得马车能马上停下,车夫还没有勒紧缰绳,他就已经连滚带爬地将我推出了马车,拉着我不停地向前跑去,洛伦佐就跟在我们身后。皮耶罗所有的孩子里,就只有他跟着我们逃了出来。
“不远处,就是佛罗伦萨大教堂。皮耶罗将我和洛伦佐藏在了狭小的忏悔室里,而我就在那儿,生下了我的孩子。”
尼可洛听得心脏乱跳,捏着拐杖的手不知不觉攥成了一个拳头。他知道一个人,那个人正是在城破那一日出生的,也正是在佛罗伦萨大教堂发现的,这一切会有这么巧吗……
“我只来得及用牙齿咬断脐带,没能多看他一眼,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个男孩还是女孩。婴儿的啼哭引来了西班牙的士兵,洛伦佐背起我,又抱上孩子,从忏悔室冲了出去——可他没跑几步,就撞见了他的父亲,他找来了两匹马……‘带着那个孩子干嘛!他只会让我们被发现的!’我至今还记得皮耶罗喊出的这句话,洛伦佐于是将我的孩子匆匆丢在了教堂的废墟中,我那时候浑身是血,半昏半醒,我知道我的孩子被遗弃了,却对此无能为力。我想要哭喊,我想要奔回去将他抱回,但我只能任由我的兄弟将我带走……”
泪水,滴落在生苔的石板上。
“但上帝终究是公平的,皮耶罗死在了我们逃亡的路上……我后来向城里一些曾经效忠我们家族的人送去了信件,有许多仍然向我们表示了忠诚,多年以来,我和洛伦佐就艰难地依靠着当年家族留下的一点根基在佛罗伦萨城中发展着势力,但这远远不够……比如说,没人知道当年我的孩子发生了什么,西班牙士兵没有在大教堂里发现婴儿,或者是婴儿的尸体,这一点我查明了。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不知道谁将他带走,也不知道他如今是谁……”
尼可洛背上的寒毛就像刺猬的刺一样根根颤栗了起来,寒意自他坐着的长凳上涌起,一路冲上头脑。他很清楚谁带走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如今在哪,现在又是谁。但他不能说,他还不能说……叶可几乎就等于是他的孩子,更何况安一直跟在她的身边,他必须保护这两个女孩。卢克雷齐娅此刻说得好听,但这女人阴险狡诈全藏在看不见的暗处,谁又知道她为叶可安排了怎样的未来——一个出生就分离的孩子,总是比不上一直养在身边的侄子亲近,容易掌控。
“这就是我希望你开始为我丈夫工作以后,能为我做到的事情之一。”卢克雷齐娅冰冷冷地说道,“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能找到这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他的确是个萨尔维亚蒂,没人能否认他继承佛罗伦萨公爵的合法性。而他,同时也是一个美第奇。”
她伸出手,握住了尼可洛的手。几十年前,倘若有谁告诉当年的他,卢克雷齐娅·美第奇有朝一日会这般牵着他的手,当年那个八岁的孩子会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来换取这一刻。可如今,尼可洛却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
“得到了他,我们也就得到了佛罗伦萨——那个曾经属于美第奇,也属于马基雅维利的伟大之城。”
她轻声在他耳边说。
“不费一兵一卒。”
作者有话要说:①.vagare,意为漂泊。
②.佛罗伦萨共和国自由和平十人委员会,即DiecidiLibertàePace,可以看做是共和国的议会,十位被推选出来的治安官共同决定许多共和国的事务。
③.领主宫,即佛罗伦萨议事厅,又称旧宫。
④.兰德里亚战役,真实历史上发生于1529年,是干邑战争的重要转折点。真实历史上的干邑战争被我拆成了两部分,后半部分(包括罗马大劫,米兰陷落,查理五世被册封为意大利国王)发生于1484年-1489年,前半部分的法国,教皇国,及威尼斯组成联盟对抗查理五世,则被我放到了1495年-1498年。
⑤.帕维亚战役,四年意大利战争中极为重要的一场,真实历史上发生于1525年。
⑥.尼可洛·马基雅维利,即《君主论》的作者,没有证据表明历史上的马基雅维利剑术了得,尽管他的确带领士兵上阵战斗过,可以佐证他的确有一定的剑术能力。在刺客信条的游戏中,马基雅维利被塑造成了刺客大师。在这个人物身上我做了一点架空的处理,把他设定为了一个武艺高强,同时也谋略过人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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