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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圣垂下?的长眉遮住眼皮,迟迟未语。城门处隐隐传来骚乱,似因过客被阻,闹将了起来,众人沉默地等?着亚圣裁断。

云裳紧张地屏起呼吸,摄政王之心昭然若揭,她怕师父怪她知?情不报,觉得她忤逆君主心术不正,甚至不认了她这个?学生。

她掐着掌心忐忑地等?待挨师父的骂,却等?到一句:“华国公不在京中,云儿与我们一道回江南。”

他说的是“回江南”,而非“去江南”。

云裳眼圈顿时又红了,有琴颜递去一方素帕,见师妹追出来时衣衫穿得单薄,此时临风洒泪,尤似弱柳扶风,又令黄晴取一件披风过来,关切云裳道:

“今日中秋,师妹的心口可疼不疼?你且放心,兹事虽大还有我们在,不可哭伤了身子。”

云裳摇摇头又点点头,听话?地擦掉眼泪。她的多年心疾忽然痊愈,一时间自己也说不清缘故,眼下?亦无瑕理会得它。

黄晴将缃黄色风衣裹在云裳身上,这会儿顾不得笑?话?有琴颜是老妈子命,当务之急先远离是非之地,一行人便收拾的收拾,赶马的赶马。

只有湛让留在原地没动。

“阿湛,你杵在那里?干嘛?快上车。”

黄晴喊了一声,少年却无反应,蔺清骤然省悟过来,沉眉唤道:“无锋。”

“我要留下?。”湛让坦然说道。他先向孟思勉行礼,而后对着几?位师叔师伯团团作揖,深吸一口气,声音清朗而坚定:

“无锋不才?,没有掌院师伯笃实制学的静气定力,也不及禅二师伯与世无争的心性。无锋想争。

“盛世为?诤臣,乱世做谋卿,师伯们也知?晓,在学宫时端木翊一直与无锋互别苗头,他既投了临安王,那我便与他做个?对家。”

少年肃然转向亚圣,再作一揖:“不过无锋铭记师尊教诲,晓得天下?之利,民为?重社稷次君为?轻的道理,无锋到何时也绝不辱没稷中与老师的名声。”

黄晴无措地看向亚圣,老夫子捋须问:“想清楚了?”

湛让点头:“想清楚了。”

稷中学宫不为?学子指定仕途之路,何况湛让是公认的少年天才?,有自己的一腔抱负。亚圣于?是放行,转而看向自己的三弟子。

蔺清很明白老师的意?思,笑?着解下?腰间佩玉系在湛让腰上,拍拍这位雏凤的肩膀,愿他将来不被鸷鹗所伤。

“弟子钦服摄政王治理楚朝之功,但对皇室倾轧江山易主没有兴趣,当然是侍奉老师回江南了。倒是云丫头……”

众人的视线不约而同落在云裳身上。

云裳脸上一热,方才?湛让那席话?,不仅说动了亚圣,她的心也不由跟着动摇。

湛让能坦荡地说出他的打算,那她呢?

禅杉师兄曾说过一句话?:凡所有相?,皆为?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云裳从来不怕承认自己是耽爱皮相?的人,她不由想,如果容裔没有那张脸,她是否还会这么拖泥带水的放不下??

可没了那张脸,她还能想起他身上令人安心的蔻木香,还有他看着她时,那种专注又炙热的眼神。

他还曾执笔为?她画眉,毫尖濡过舌尖,眉头痒在心头。

他也曾带她赏黄鸢花海,那片映目无穷的馨香至今难以忘怀。

还有那件大红衫袍,那杯青海冷酒……过往种种让她抗拒不愿深想的回忆,此时此刻一股脑地浮现在心头。

不许她回头么?

“小师叔。”谌让留意?着将要关闭的城门,有些?发急:“是去是留都得尽快了,迟恐生乱。”

云裳点头,倏尔敛目向师长作揖,转向城门方向。正这时,只见一队浩荡兵马向短亭而来,无旗无幡,劲履卷得尘土飞扬,不计人数。

云裳心惊,命凌宵等?华府侍卫围在大家身前?,自己又被有琴颜拉到身后挡住。眨眼间兵队及近,领头却是个?熟面孔。

“付先生?”云裳警惕地看着他。

付六身披轻甲,躬首向云裳施行军礼,抬脸一笑?,又能寻见在王府时的恭敬谄媚,“属下?奉王爷之命,领云衣军尽听姑娘差遣。”

听到那三个?字,亭中人脸色皆动。云裳愣愣看着付六,“你说什么?”

·

周楚生随摄政王走在冷清的宫道上,不时觑向前?头的背影,心里?嘀咕:这种时候,王爷到掖庭来散步是几?个?意?思?

随即他想起摄政王是在掖庭长大的,可这也不能解释摄政王反常的行为?啊,正自不解,忽听前?方传来一阵低泣,伴随着乞求的声音:

“恳请公公为?我母亲寻穴以葬,我愿意?以百金相?赠……虽然我此刻还没有,但我起誓,决不食言!”

“哎哟九皇子可别,您这不是折煞老奴嘛。”管事太监不走心地侧身让开?,“这是太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也是奉命行事。再说那柳氏只是个?宫婢,连名份也没有,此番病死得晦气,让她一口薄棺落于?北邙坡,已?是太后娘娘天大的恩典,九皇子不要歪缠了,快快回十王宅去罢,老奴只当今日没有见过您。”

容裔在宫墙拐角处站着,冷眼看着那瘦小的孩子啼泣跪在一个?老太监面前?,心情不豫。

他冷冷地想,今日是熊孩子成精了吗,走到哪里?都不得消停。

周楚生却被眼前?这一幕惊呆,再没想过堂堂一个?皇子会这样卑微,即便再不受宠,他也是天家血脉啊。

再说那北邙坡是何地,不过是皇城乱葬岗换个?好听的说法罢了,周楚生听明白了,这位先帝的九皇子生母身份低微,连带他在宫中也不尊贵,他生母病死无正经棺殓,送到北邙坡去的所谓一口“薄棺”,很可能只是一卷草席。

所以九皇子年幼无法,只得跪求管理太监。

不入宫门,周楚生做梦也想不到,朱垣碧瓦的宫墙内会有这种主贱奴威的事。

他吃惊之下?去取纸筒,被容裔眼尾余光一扫,一个?激灵顿住动作。

他看摄政王掸袖走出去,漫不经心瞥着眼前?二人道:“公公如此效忠太后,当真衷心可鉴。”

管事太监看见摄政王出现在这里?有些?奇怪,麻溜跪下?:“见、见过王爷,此事皆太后娘娘的旨意?,奴才?不敢违背。”

宫中人尽皆知?摄政王与婉太后不对付,但再怎么着,后宫里?的这点小事,堂堂摄政王大概没闲工夫理会吧,一念未完,太监忽觉脖子上一凉。

“本王今日也给你个?天大恩典,上北邙坡和孤魂野鬼做伴去。”

这是管事太监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摄政王杀人如斩草,周楚生目瞪口呆。还傻跪着的九皇子怔怔看着死不瞑目的老太监,从他颈子里?流出的血,沿着石砖缝隙蜿蜒向他的袍摆。

九皇子后知?后觉向容裔磕头,“小九求皇叔垂怜先宜人!小九愿做牛做马报答皇叔!”

容裔反感地瞅着磕头如啄米的小萝卜头,楚家江山真是后继无人了,高祖以武立朝的血性到了这一辈,所剩无几?了。

他冷冷俯视九皇子:“你也姓容,容家人的膝盖和眼泪,都这么不值钱了?”

“皇叔息怒,我、我……”九皇子慌乱地擦着脸上的泪水,反而抹了个?花脸,“我没哭。”

一只手粗鲁地按在他头顶,让九皇子错觉自己一动脑袋就会被扭下?来。小皇子胆怯地转动眼珠向上看,按住他的人淡声问:“春分台的荒草几?尺高了?”

九皇子愣了一下?,继而瘪了双腮,泪水又在眶中打转,“他们不让我进掖庭,我不知?道。”

“不许哭!”容裔在九皇子耳朵上扇了一下?,“本王会厚葬你母亲——什么做牛做马,先做好你自己吧。”

他一走,周楚生连忙跟上,经过九皇子身边,看着还不如自己大的一个?可怜小孩,犹豫一下?将他扶起,恭敬地鞠躬行礼。而后小史吏略一思忖,扯出短笺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

容裔不理会他的小动作,头也不回冷嗤一声。

同一时间,毓璋宫中婉凌华与隽从心相?见。

婉太后用目光描摹眼前?这身形萧条、神色困顿的男子,怎么也没想到,“不逾……你还活着?”

隽从心深邃的眼神也落在太后脸上,岁月似乎没在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痕迹,她恍然仍是当年那倾国倾城的婉家小女。

隽从心虽想将她的容颜牢牢刻进脑海,但当下?局势不容他耽搁,颔首低眸,又是当年的雅致谋士:

“时间紧迫,容裔已?带兵围了皇宫,敢问娘娘,东宫至多能调多少人守卫太子,能撑到婉相?带兵赶来吗?还有,眼下?速发勤王诏,令就近的山西总兵带军入城,包括临安王容明晖,他虽也有不臣之人,此时引他与容裔鹬蚌相?争最好不过。”

他飞速说了一大堆,婉凌华反应过来,脸色苍白道:“太子……此刻不在宫中,临安王正在京城。”

“什么?”隽从心被囚多年,对外界变故一无所知?,闻言迅速反应:太子不在京,那还怎么下?勤王诏,人来了保谁?不,关键问题是,容裔敢于?行事,那,太子殿下?此刻还在世吗?

他戚然看向婉凌华,多年相?交默契,婉凌华一刹看懂了他的意?思,深埋在心底的那根引线被点燃,脑海轰然炸响,眼前?一黑跌倒在凤座中。

“娘娘!”

未等?人来掺扶,芭蕉喜接连回禀不利的消息:

“报太后娘娘,神机营被李副统策反,在北城门挡住了一万禁军!”

“报太后娘娘,青衣军入了宣武门,见御林军则杀,不像来保驾的!”

哗啦一声,婉凌华扯断了腕上的砗磲珠串,不可思议抬眸:“你说的是哪路军旅?”

京城有五色军,紫衣为?摄政王所灭,下?剩太后之黄衣、摄政王之银衣、绯衣,以及长公主麾下?之青衣。

全京各个?兵械库与重要通衢已?经乱作一团,大公主府却一片宁静,如同乱世中一颗幽雅静美的明珠。

内殿中同样安静,海棠案上备着月饼与菊花酒,提醒着今天原本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

苏九一言不发跪在脚踏下?,德馨涂着石榴汁的指尖缓缓滑过那张她爱极的脸。

“皇嫂看重本宫,连与先驸马相?似的一张脸也能找到,你说,本宫是不是该谢好好她?”

苏九不卑不惧,低垂着扇子似的睫毛,仍是一副无可挑剔的蕴秀气质,连声音也堪称温润:“苏九死罪,全凭殿下?处置。”

“这么些?年,太后叫你将公主府上下?事无巨细禀报给她,”长公主挑着他线条昳丽的下?巴,指尖落在襟领交叠处,俯身在苏九耳边:“你我的那件事情,你也一五一十告诉她吗?”

苏九脸色微变,眼中露出自厌与怜惜的神色,嚅动唇角欲语,德馨起身自笑?:

“其实这么多人里?,阿九你是最晓得我的。我没有野心,也不想争权,只想痛痛快快过完下?半辈子,父皇留了一道保障给我,我自然会成为?他人眼中的棋子,受人监视,我也并不怎么在意?。”

“可是皇嫂忘了一点,她有手段,别人也有手段。容裔都不用费心拉拢青城与白家,只要他手上捏着个?白皎皎,本宫便没奈何了。”

德馨看着苏九,保养得无一丝皱纹的眼尾流露出冷意?,杀伐之意?肖似高宗。

“只要姓容,谁坐皇帝又有何区别?当年皇嫂借容裔之手戕害那些?皇子宗孙,反手将罪名扣在容裔头上,本宫不说话?,不代表不记得。她婉太后倒似忘了,太子是本宫侄儿,容九,却是本宫的弟弟!”

苏九闭上眼。他没有告诉她,七月初七那天他看见了府上长史与借送礼之名入府的一人进了秘室,却不曾传信回宫。

事到如今,再捧出这稀薄而畸形的真心,又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从一个?细作动情的那一刻起,等?待他的就只有万劫不复。

嫖姚将军府。

奚小将军银甲在身长.枪在手,接到婉府传来的秘令后校场点兵,叩上闪银兜鍪道:“随我去聿国公府!”

“是!”奚家军向来军纪严明,将士齐喝之后却出现短暂的停滞。奚荥也听见了身后柔弱的脚步声,皱眉回头,便见宋金苔眼泪汪汪挡在眼前?。

那身杏红衫子鲜艳得碍眼,梳着妇人髻的女子杏目通红,“我都听见了,你要去华府做什么?”

女流干军干政皆是大忌,奚荥喝道:“回去!”

“我不!我不知?外面出了什么事,但阿裳是我的好姐妹!”宋金苔此时心乱如麻,全凭直觉展开?手臂阻拦,“夫君若要去,便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咳。”奚荥的副将低眉耸眼假装没听见。

奚荥平静地看着自家话?本子看多了的夫人,冰冷头盔下?的鹰隼厉眸忽地闪过一丝无奈,拎枪上前?,近距离面对她,低声道:“你死不了,不过,今日倒有可能为?我收尸,到时你便快活了。”

说罢,他曲指在呆愣的宋金苔颊上一抹,把她推给出来找人的丫鬟,伸手一挥:“出发!”

婉相?国怎么会认为?,敢发兵逼宫的人,会明晃晃留一条软肋等?着敌手去捅?

然而,他是军人,军命如山。

此时的毓璋宫已?是人心惶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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