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幺婆婆走进小院时,白玉正跟陈丑奴在门口贴对联。那对联是陈丑奴亲手写的,字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像是恨不得把那每一颗字刻在门楣上去。白玉取笑他刻碑刻魔怔了,提笔时都没个轻重,却又不得不承认他的字写得确乎是难得一见的雄健,一如他这个人。
“你的字也是爷爷教的?”白玉在门边给他捧着浆糊,问。
陈丑奴点头,拿木棍裹上浆糊,将手里的红对联贴上门去,白玉凑近,低声道:“你爷爷到底是个什么人哪……”
陈丑奴一怔,低头看她,她眼神烁亮,亮得他无处躲藏。
“是个好人。”他企图搪塞。
白玉眼神一冷,朝他腰上戳去,陈丑奴猝不及防,对联贴歪,忙抽出一只手把她作怪的小手抓住。
白玉扬起脸庞,目光逼人,陈丑奴败下阵来,想了想道:“是个无所不通,无所不晓的老头子。”
白玉噘嘴:“是个隐士高人吧?”
陈丑奴轻笑,松开她,继续捣鼓对联:“算是罢。”
白玉不肯罢休:“可否请教尊名?”
陈丑奴正要答,小院门口响起阵熟悉的笑声,两人掉头看去,日影下,一个小小的、佝佝的鹤发老妇拄着拐杖走将进来,边走边道:“我还说来探病哩,没承想你这样生龙活虎的,野柳村那帮男人也忒没能耐了些!”
走近后,突然停下,耸耸鼻尖:“这是糊什么呢?”
陈丑奴掌着门上的对联,一时走不开,白玉过去把幺婆婆搀到石桌前坐下,莞尔道:“婆婆,我跟泊如贴对联呢。”
幺婆婆一听,笑意愈深:“这还有三天呢。”点到为止。
白玉了然,脸上略染薄红,附耳道:“他心急。”
幺婆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白玉:“劝不住……”
陈丑奴:“……”
微风卷过小院,陈丑奴将贴稳的对联松开,大步走到石桌前坐下,打断了两人的私语。幺婆婆眉开眼笑,朝他问:“写的什么呀?”
陈丑奴佯装淡然,一面倒水,一面回答:“一世良缘同地久,百年佳偶共天长。”
幺婆婆“噗嗤”一笑,点着头:“一定地久天长!”
陈丑奴挑起唇角,脸上带上一抹微微自得的笑意,白玉直勾勾看他,也不拆穿,两人面对面坐着,中间隔着不住唠嗑的幺婆婆,四眼相对地,一个挑眉,一个蹙眉,一个转眼珠子,一个瞪眼珠子。
幺婆婆一拍向陈丑奴:“丑奴呀,你听到没?”
陈丑奴一愣:“什么?”
幺婆婆“啧”一声,捧着水杯:“我说,野柳村那周氏招了,前前后后,都跟你没关系!”
两人听到这里,皆正了神色,幺婆婆继续道:“是她自个趁男人不在家,大半夜跑去村口秸秆地那儿同情人厮混,结果呢,先给你撞见,后给那刘老汉撞见,再后来,又在孙四郎面前漏了陷……这妇人淫佚,那是浸猪笼的大罪,她哪里敢认呀?情知搪塞不过,便昧着良心把脏水往你身上泼……”
白玉冷然:“那她怎么不泼给那刘老汉去。”
幺婆婆张口结舌,旋即一声长叹:“世人心盲……”
白玉望向陈丑奴,欲言又止,改问道:“那奸夫是谁?”
幺婆婆咋舌:“没说。”
又道:“那周氏,昨个半夜便投了井,今早上给人发现的。孙四郎打了她大半夜,就为问出那人是谁,可这周氏,除了承认自个污蔑丑奴外,别的什么也不肯说……唉,给男人打,不一定死;浸猪笼,也不一定死;可投井,是很难不死的,那么窄,那么深的井,一跳就多半跳死了……她这是宁死,也要护着那没心肝的奸人啊!”
唉声叹气:“瞎了眼了,瞎了眼了!”
小院里一时寂然,微风将屋檐上的败叶卷落,陈丑奴埋着头,拨弄着手指上粘粘的浆糊,一直没作声。白玉分辨着他的神色,向幺婆婆低声回应了几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不知不觉,话题又扯回到三天后的婚礼上。
不多时,日影渐渐西斜,陈丑奴留幺婆婆在家吃晚饭再走,进厨房做了三菜一汤。等送人下山时,又一再嘱咐三日后务必前来证婚、观礼,幺婆婆喜笑颜开,自是连口答应,这方去了。
幺婆婆走后,白玉推陈丑奴去院角继续刻碑,自己端了锅碗瓢盆去水井边清洗。这是她头一回在陈丑奴家里做家务,也是这些年来头一回用手沾这些阳春水。
水井边有一大块青石板,是专门砌来摆放东西的,白玉将一盆碗筷搁在上面,去井边提水,甫一低头,整个人突然定住。
夜幕低垂,一片枝桠倒映在幽光粼粼的水井里,晕开一条又一条诡谲的黑影,像从无底深渊里伸上来的手。
白玉定定看着。
——给男人打,不一定死;浸猪笼,也不一定死;可投井,是很难不死的……
——那么窄,那么深的井,一跳就多半跳死了……
山风吹响井边的老树,一片片树叶从枝桠上坠入井里,一条条黑影在眼底里伸展,勾扯……一声声刺耳的裂帛、鞭响在耳畔喧嚣,震响……
白玉迈开双脚,踩上井台。
陈丑奴自后冲来,一把将人拽入怀中。
白玉撞在那坚硬的胸膛上,一震。
陈丑奴把人紧拥在怀,飞快撤离水井,浑身不住颤抖。
白玉渐渐醒过神来,轻轻一笑,仰头去看他,解释道:“我不是跳井,我是去打水的。”
陈丑奴盯着她的眼睛,一颗心仍旧在喉头里狂跳不休,他先前在院角刻碑,好奇白玉会怎么洗碗,便掉头去看,哪想一看就看到她定在井边走神,继而一脚迈开……
陈丑奴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手上力道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把白玉抱得愈紧了。
白玉脸上的笑意僵滞住,缓缓抽出双手,抱住他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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