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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若是我答应他,显得他份外矫情,但是如果我不答应,又显出我无比矫情。
我想了想,问他:“你要我陪你做什么?”
“夜太长睡不着,聊一聊吧,没别的。”他带着我走到这住处的一间侧室,暖炉早早就生了起来,他在炉火边盘腿坐下,熊熊炭火印着他的脸,眉眼上透着橘光。
我对他,并没有太多想说的话,倒是他,一再把我当成倾吐对象,稀里哗啦什么都讲,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起先我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但听进去了,又觉得像是自己也在他的故事里,经历了一场。
“有一年我应邀赶赴苍崖山庄,我记得那年很突然的下了一场大雪,大雪苍茫一片真干净,掩埋了苍崖山庄的山路,真的很美……”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然后你就看见我了,你以为我是你师父的转世?你以为是老天爷派我来圆满你的?”
“的确看见你了,你穿着件鹅黄袄,站在路的尽头,甚是可爱。”他笑了笑,“但我没把你当做我师父的转世,我还以为你是她的私生女。”
我笑了笑,“后来呢?”
“后来证明我想错了,她的女儿才不会像你一样,无法无天的。”
“我在你心里一直是这么个货色?”
“倒也不完全是。”他笑容加深,“无法无天难道就是坏事吗?无法无天的自有一分可爱。”
说话间,他微微侧头,望着没有关紧的门,门缝外透着被薄雾笼罩的黑,在远处是院墙,砖隙外透出几点朦胧灯火,刺穿整个黑夜。
“我记得很多事,记得她怎么来的,也记得她怎么走的,我记得,那天是小满,天上下起了瓢泼大雨,师父她突然告诉我,她要去南疆,我恳求她带我一起去,她却不肯,她总是这样,十分固执,也不听人劝。
“她一去就是两月有余,没有消息,我那时想,这些年我处处与她对着干,她大概是真的厌烦了,所以选好了这个借口,想将我甩开。”
卫小川虽然这样想,却依旧不肯妥协,他背着自己砗磲镶边的雁翎长刀,赶往南疆,一路问询竟被他追上了,他尾随在顾倾红身后,一路跟到了鬼水湖。
是的,这就是最初那个关于红莲舍利子的故事:
骆生,顾倾红,眉君道人还有千狐老人,他们四人邀约一同去了南疆,他们潜入鬼水湖底,将用来镇压亡魂与舜息的舍利子取了出来。
但是红莲舍利子面世后,他们很快生了猜疑,互相地方,还未离开鬼水湖,就在湖面上起了内讧,没想到他们此行走漏了风声,四个时辰之内,惹来了被引来的一群江湖闲杂人,一群人为了红莲舍利大打出手,很快风卷残云,舍利子便下落不明了。
毫无悬疑,以顾倾红高强的武功,她在众人之间夺下一片舍利子,杀出一条血路,便转身离开。
当年这四个人,都是为了自己的奢望,而铤而走险,甚至不惜放出封印在湖底千千万的恶鬼,说伟大,在自己眼中是伟大,说自私,于世人来说是自私。
那一战,卫小川知道顾倾红不会输,他隔岸观火,隐藏的极好,没有让顾倾红察觉自己,并且随着她继续北上。
她的目的地太北了,寒霜风雪已经冻结了日暮,她果然是要撇开自己,卫小川生气的如是想。
他想多了,也猜错了,她的这一切疯狂、计谋,她的隐忍,算计全部全部都是为了一个人。
那个男人,卫小川不曾见过,却已经听过无数次。
是白狐,最初的剑圣,那个被江湖所尊敬,又留下诸多赞歌的男人,没想到,顾倾红是为了他。
“恋……恋尸?”
活的久了,果然什么天下奇事都有。
恋尸,就连骆生如此重口味的人都无法接受,他曾经看过一本奇闻异录,绿着脸和我描述书中写的,一个男子整日抱着榻上腐败的女尸,屋内恶臭无比,绿水直流,蛆虫横爬。彼时我在吃饭,抬起一拳打在他眼眶上。
但是白狐那样的人儿,是不会如此恶心的,他死的极有风范。
据说他当年死于隐疾,死的突然又寂寞,他的徒儿将他藏在中原北边的冰峰之下,将他的遗体以一个挺立着,背手遥望的姿势封存在冰下。
顾倾红,迷恋的是他的模样,他死后依旧封存的气度,以及那份传说。
我想那并不配叫爱,甚至不能称之为恋,只是迷,一种疯狂的着迷。
她为一个远远近近的传说,一个标榜,一个先导所着迷,但是我知道,这世间什么都会变,迷也会变为恋,最终成为一种欲罢不能。
顾倾红最终迷恋上一个幻影一个躯壳,当年她答应前去鬼水湖,是想要拿到舍利子,试图让白狐复苏,哪怕让他变为行尸走肉,也在所不惜。
那年卫小川跟在她身后,远远的看见她与冰峰下的白狐对望着,又看见她在白狐先君肩膀的位置,轻轻吻了一下,他震惊了,不敢相信那个处事有道的师父,原来活在梦里。
他陡然现身,愤怒又惊骇,举起雁翎刀就要斩断顾倾红的执念,他要砍了白狐。
顾倾红猛然转身,空手接住了白刃。
这一切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只是时间变了,她逐渐老去,他眼看成熟,从前的青涩早已当然无存。
顾倾红说:“如果我们今日师徒恩断于此,那该是一种悲哀,你又对我举刀了,我早该明白了,我根本教不会你。”
“那你知道我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吗?”
她眼中有动容,叹气道:“川儿,你确定这么多年的……是爱吗?”
“师父,难道你就确定你对先君的执念是爱吗?”
她笑了笑,将刀往下压了压,“我没说是。”
“恩,我也一样。”
相顾无言,冰雪大地上只有两个孤立的影子,影下游鱼穿梭,若斯夫川流不息。
每个人腹中都有想说但却没有说出口的话,下一刻,却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因为疏忽之间,顾倾红瞳孔一紧,喉头泌出一条细细的血线,随即鲜血喷了出来,洒了卫小川一脸。
她就这样死了,和她恋慕的白狐先君一样,突然又寂寞。
多年前,顾倾红与江展翎一战之后不久便死去了,死因不明。其父江云一直咬定昔日的徒弟顾倾红便是罪魁祸首。
他听到风声,得知顾倾红即将出现在鬼水湖上,便紧跟其后,又趁着他师徒二人争吵之际,将一片细薄的柳叶刀从远处飞掷而出,他们甚至没有留意,刀片便划过了顾倾红的喉咙,只留下一个细细的,有如丝线的伤口。
死亡与爱一样,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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