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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果然开到苏家陵园附近,就不肯再往前开了。

楼七下车的时候他还叠声嘱咐:“小姑娘,你别想不开啊!”

楼七勉强向他一笑,如约把钱给他。

司机师傅车子起步了,还频频从后视镜里看她。

楼七早已无心管他,拿眼默默地打量着周边。

这里是陵园的西北角,离最近的入口有十分钟的路程。

她在车上百度了,知道苏家陵园虽然占地不小,但是并不对外开放,就算总到门口,她也进不去。

这里是她早就物色好的地点。

楼七仰起头看那一堵已经褪色的墙。

片刻后,她从墙上探出脑袋,撑着双臂,偷偷往里看。

里面一个个墓碑寂静的立着,一个人也没有。

楼七翻身下来,进到陵园里面。

她从百度知道,苏家是一个几百年的家族,祖先都葬在这片陵园了,七十年代被破坏,后来他们家又把这座陵园所在的山买回来修复了。

所以陵园很大,并不知道苏淮母亲葬在哪里。

她尝试播了几次苏淮电话,都是关机,只好随意挑选了一条路,急步走了起来,边走边四处张望。

如果不在这里,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了。

可能两人还是有些缘分的,她顺着这条路走到尽头,刚一拐角,就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静静地站在一座坟前。

那是一座新坟,初冬的草早已枯黄,显露出它还泛着新黄的土包。

少有人经过的地方,荒草长得比岁月快。

而新土却固执不肯妥协,往往要等七八年之后,那澄澄的黄土才肯被野草侵袭。

所以坟虽新,人去却早已不知几个春秋,音容难觅。

他一个人站在那里,微垂着眼,距离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却无端觉得有几分寂寥。

楼七的脚步顿住,这样的气氛让她的呼吸都凝滞了几分,不知道怎么靠近。

她看着他伸出手,轻轻放在那座墓碑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可能是一瞬,一个声音道:“你果然在这里。”

是苏澄。

楼七心里一凛,往前疾走两步,又立即退了回来,隐在一颗树后。

只见苏澄从另一条路拐出来,脸上带着几分喜色:“你既然还来看你妈妈,证明你还知道自己是苏家人。”

苏淮根本没有看他。

苏澄走到他身边,也看着墓碑:“咱们苏家现在有难,你去解决一下。”

苏淮嗤笑了一声:“你是在叫一个高中生去拯救你的公司吗?”

苏澄坦然道:“现在有一个新病毒,我们的软件解决不了,股价一直在跌。你擅长这个,我也不要你做别的,把代码修改一下,可以杀这个病毒就行。”

他看向苏淮:“你能有这种天赋,还不是我给的?”

“既然是你给的,那你找我干嘛?你自己就可以做啊。”苏淮凉凉的勾了一下嘴角。

“你——”苏澄顿住,胸口起伏几下:“爸爸让你做这点小事,也喊不动你吗?”

他摆出长者姿态,语重心长道:“你还小,根本不懂爸爸的用心良苦。你也不想想,父子哪有隔夜仇?你是我儿子,我死后这一切还不是你的,你替公司做事,也就是替你自己做事啊。”

“是吗?”苏淮简短回了一句,就不再理他了。

苏澄等了一会,见他不说话,接道:“难道不是吗?你忘了你妈妈临死前说过什么了吗?”

苏淮突然转头,双眼盯住苏澄,冷冷道:“我记得很清楚,但是没想到你还有脸提她。”

苏澄感觉他的眼神像蛇在吐信子一般,让人凭生一股凉意,他脸皮都僵了,勉强笑道:“你是生气爸爸再婚吗?我一直爱着你妈妈,从来没有忘记她。可是爸爸这么年轻,总不能孤独终老吧,这对我也不公平呀,你能理解我吗?”

苏淮眼里泛起嘲讽:“你这么说,自己不会恶心吗?”

“当年妈妈还活着的时候,你就和游家小姐勾搭上了,把她带到家里来,就在妈妈隔壁房间上*床!活活把妈妈气死了!”

苏澄讪讪道:“你乱说什么?你还是个小孩,懂什么。”

苏淮不理他,继续说:“可是她即使气死了,也还不肯生你气,觉得是自己配不上你,还嘱咐我说,让我把游小姐当成自己的亲妈妈,好好跟你们生活。”

他越说越慢,咬着牙,话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让我在她床前发誓,以后绝不报复你,否则她死不瞑目。”

苏澄听到这话,思绪不由飘回了当年。

说起来,他们曾经真的很相爱啊。

她很爱他,为了他奋不顾身。他也很爱她,爱她青春漂亮,单纯可爱,爱她一往情深。

他为了她也牺牲很多,不惜违抗父亲,把她一个平民女孩娶进门来。

可惜……他也是迫不得已啊!

他也是为了苏家啊!他总不能让几百年的家业败在自己手上吧!

他去找游倩也是迫不得已的啊。

难道他会喜欢一个带着儿子的二婚女吗?怎么可能!

再说这个游倩真的是非常自私,不如苏淮妈妈多矣。

明明现在两个人都结婚了,让她拿一点钱来给自己还贷她都不愿意。

早知道她这么自私自利,他当年绝对不会理会她的示好,更不会娶她了。

想到因为游倩不肯签字,导致自己贷款失败,公司现金流断裂,苏澄就多了几分怒气。

唉,人生不如意真是十之□□,为什么苏淮妈妈就不能像游倩一样,出生世家呢?

他一边在心里遗憾自己倒霉一边对苏淮说:“既然你答应了你妈妈,就要信守承诺啊?爸爸又不是要为难你,拜托你做一点对你来说非常容易的事罢了。”

“信守承诺?”苏淮盯着苏澄,一字一句道:“如果没有我信守承诺,你早在四年前就破产了。”

苏澄被说得一阵羞恼,不悦道:“你这孩子!怎么在你妈妈坟前说这种话!我破产不就是你破产吗!”

苏淮转过头,看向墓碑:“我早在当年就已经发誓,我只会帮你那一回,绝对没有下一次。”

“我把我的心血拱手让给你,这么多年来,没有从中间拿一分钱。”

“而你,也早把继承权许诺给了游高卓,不是吗?”

他冷冷道:“我不想继承苏家,也不能继承苏家,你破不破产,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原来苏淮竟然已经知道他把继承权许诺给游高卓了?他怎么知道的?

苏澄听得心跳都漏了一拍,赶紧解释道:“我那是骗他们的!你才是我亲生儿子呀!你才是我们苏家的继承人!”

苏淮毫不动容:“当不起。”

“你——!”苏澄被气得一个倒仰,“那这事你帮还是不帮?”

“不帮。”苏淮淡淡说,“你走吧,我不想在妈妈墓前跟你吵架。”

“你赶我走?”苏澄深吸一口气,怒极反笑:“你想赶我走?你别忘了你妈埋在谁家的陵园里!”

“你什么意思?”苏淮顿了一下,才问道。

“我什么意思?”苏澄大声道,他又重复了一句:“我什么意思?”

“你妈要想埋在苏家的祖坟里,做我的老婆,你就得把这事给我干了!”

苏淮一时好像愣住了。

周围陷入诡异的寂静。

苏澄以为苏淮被吓住,缓声道:“这事对你并不难,很容易就做到,你就帮爸爸一次吧。”

他见苏淮似乎有所意动,接着劝道:“你放心,我刚刚那只是开玩笑的。我很爱你妈妈,我们是原配夫妻,生同衾,死同椁,我死后还要和她埋在一起的,她怎么可能不葬在苏家陵园呢?”

苏淮突然轻笑出声。

苏澄愕然:“你笑什么?”

苏淮的笑容一收,声音似淬了寒冰:“你哪怕即刻就死了,也没资格和我妈妈葬在一起。”

“你这是什么话?”苏澄气得脖子都红了,怒道:“你不想让她和我葬在一起,那就别占用我苏家的地方,把她挖出来,让她滚蛋!”

“要不要我帮你喊人?”他大叫道:“助理!助理!喊人来挖坟!这碑也不要了!推倒!推倒!”

他边叫边看苏淮的神色。

却见他脸上沉沉,情绪都收敛得一干二净,看不出在想什么。

助理走过来,拿着一把铲子,苏澄抢过来,紧紧握在手里,对准坟墓,作势要挖:“多喊几个人来挖!”

忽然苏淮说:“不用你喊人,我自己来。”

苏澄一瞬间好像被掐住了脖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什么都喊不出来。

“我要谢谢你,替我下定决心,带她走。”

苏淮说完,走到坟前,拿起墓碑后的一把铲子。

苏澄这才发现那里有一把铲子。

他来扫墓居然带了铲子,他是早有准备,他想干嘛!

苏澄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也许妈妈很爱你,不管受什么委屈,都想要和你在一起。可是我这个儿子不孝,生前不能保护她,死后也不能让她安息。如果还有来生,我希望她再也不要遇见你,更不要站在奈何桥上,等你这个人渣一百年,然后等到你和另一个女的出现。”

苏淮闭了闭眼,抬高手,一铲子铲下去。

才几年的新土还没有被荒草磅礴的根系缠住,土质松软,一大铲泥土被铲起,抛到旁边。

苏澄握着铲子,不知道该上前帮忙,还是阻止苏淮。

最终他瞪大眼睛,叫道:“你连自己妈妈的坟都挖!”

“你是人吗!你真的是猪狗不如!”

苏淮根本不理他,一铲子一铲子的挖土。

“我要告诉族老!你别以为你可以为所欲为!你这种不肖子孙绝对会被钉在苏氏耻辱柱上,永远受苏家后人唾骂!”

“你去公证处说不定可以找到他们?”苏淮眉目不动,手上也不停,“他们应该正在卖股权呢。爷爷死后,苏氏早就成了一盘散沙,要不然你当年怎么敢出轨,又怎么敢说要挖我妈妈的坟?”

“他们去卖股权了?”苏澄惊道,感觉自己狠狠地挨了一个闷棍。

他们怎么可以这样,他苏澄死死地支撑着苏氏,可是他们一个个却早就背叛他了!

他才发现,他以为的筹码,一个都没有了。

苏氏是真的要破产了!

而眼前狼心狗肺的儿子明明可以救他,却袖手旁观,看他笑话。

苏澄恐慌起来,叫道:“你停下!停下!你想要你妈妈死无葬身之地吗!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这么对你妈妈,就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吗!”

苏淮终于顿了一下,仅仅只有那么一下,他说:“我已经准备好了。”

“什么?”苏澄又不懂了。

“虽然从小都是保姆照顾我,但我能好好地活着,遇见想遇见的人。”说着,他笑了一下,“真的很感激她将我带到这世间啊。”

“希望她来世平安幸福,不要再遇到你这样的丈夫和我这样的儿子。”

“不会遇到我们的。”他自言自语道,看了苏澄一样,看得他脊椎凉意乱窜,“如果有地狱的话,你和我都会下地狱的,不会再遇到。”

说完,他的手又动了。

“你疯了!”苏澄倒退两步。

一铲一铲的黄土被铲开,旁边渐渐堆起了一个小土堆。

苏澄终于明白自己无法阻止苏淮,他跺跺脚:“去找族老,不能让他们把股票卖了!”

***

苏澄走后,苏淮沉默着一铲一铲的挖着,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砰——”的一声。

铲子砰到了金属,一个暗沉的盒子从土里露出了一角。

随着这个声音响起,苏淮双膝一软,“扑通”跪在了坟前,深深伏下了头。

他眼前的地上,一滴水珠砸了下来,很快渗入地下,不见踪影。

一只洁白的手突然出现在他眼前,握住他手上的铲子,一个声音淡淡道:“我来吧。”

苏淮霍然抬起头来,楼七清楚的看到他通红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

她蹲在他面前,看着他,又轻轻拽了一下他手上的铲子,说:“我来吧。”

苏淮迅速撇过头去,把铲子抓得更紧了,涩声说:“你怎么来了?”

“嗯,我来了。”楼七应道,“我不该来吗?”

苏淮半跪在地上,仍然不肯看她,全身好像僵住了一般,他艰难道:“我永远不想你的眼睛里看到这些。”

楼七只觉得心里又酸又涩,像被一只手揪成了一团。

“你看着我。”她轻声说。

“唔。”苏淮含糊的应了一声,这才缓缓转过头来,一下就对上了楼七的眼睛。

视线交缠了一秒钟。

他又迅速转过头去,闷声说:“我好脏,你离远点。”

“哪里脏了。”楼七伸出双手,放在他腮帮子上,把他的脸转过来。

“呀,脸上有土。”她惊呼道。

苏淮立即想躲,楼七按住他,右手在他脸上一抹,收回来放到自己脸上蹭两下,直把自己脸上也蹭得都是土,得意笑道:“这下就都脏了。”

她一边笑一边去看苏淮,发现他双目怔怔,眼里有着隐隐约约的水光。

楼七的笑容立即顿住,她忐忑道:“我是不是不该笑?”

他没有说话,依旧深深地看着她。

楼七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一边去拽铲子一边想要站起来:“你休息一会儿吧,我来——”

她话没说完,铲子就被松开,掉到地上。

苏淮突然倾身过来,张开双臂,死死抱住了她。

楼七未说的话全都被吞了回去。

任由他半跪在地上,把脸靠在她肩窝里,双臂越收越紧,让她感觉呼吸越来越困难。

他冰冷的鼻尖抵着她的锁骨窝,带着让人发抖的凉意,吐出的呼吸却火热。

她闭起眼,缓缓抬起手,拥住了他的脖子。

楼七感到苏淮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一滴又一滴温热又潮湿的水珠砸在了她肩膀上,顺着锁骨流下去,仿佛流进了她心里。

她没有说话,用下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头发,侧脸靠在他发顶。

“这样站着累。”良久,他低声道。

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到他支起的那条大腿上。

楼七其实觉得这样的动作更怪了,也不敢用力坐,不过她没有反抗,轻轻地靠着他的大腿,双手仍然环着他。

但是他的双臂非常有力,稳稳的扶着她的腰,把她压在他大腿上坐稳。

她清晰地感到,他的体温比她的高,她整个人好像被包围了,只听到自己的心跳。

楼七不安的挪动了一下:“这样你会累。”

“别动。”他迅速说,声音嘶哑,仍然把脸贴在她脖子上,蹭了蹭,说:“让我抱一会。”

楼七立即就一动也不敢动了。

陵园里空无一人,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身后是一块块寂静的墓碑。

楼七脑子里一片混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放开了她,弯腰去抓铲子。

楼七回过神来,赶紧去阻止:“我来。”

他抓住了她的手,深深地看着她,缓缓地摇了摇头,眼里带着祈求之色:“你不要替我做这种事情,好吗?”

“这就是我的命,我应该承担的。”

“有你在我身边,看着我。我已经很满足了,不要再多了。”

楼七觉得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一点一点的疼。

不,什么是命呢?她绝不承认,也绝不服输!

从小不被爱的孩子,整个人都是拧巴的,好像全世界都欠自己的,又好像自己欠全世界的。

即使有一天勉强和自己和解了,也是纵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永远不可能有那些被宠爱长大的人的坦然自在。

她的心里一团乱麻,牙关紧紧咬住,手却一点一点收回来,从牙关里挤出一个字,道:“好。”

她退了几步,双眼追着他,看他小心翼翼的把黄土扒开,露出了那个黑沉沉的盒子。

他跪在地上,伸出双手把那个盒子从坟中取了出来,想要抱在胸前。

“等等。”楼七忙道。

她小跑几步,从旁边一棵树上摘下了几片叶子,一点一点的把盒子上的泥土擦干净。

盒子被擦得干干净净,一点泥都没有了,好像从来没有被埋到土里,好像从来没有被人遗忘。

楼七用剩下的叶子把自己的手擦干净,又四处看了看,找到一盆苏家放在路边观景的白色菊花,把最大的一朵摘下来,用藤蔓系在铁盒上。

然后自己把铁盒抱在怀里,说:“走吧。”

“嗯。”苏淮低声应道。

他突然脱下了自己的外套,靠近楼七,轻轻替她擦了擦脸。

“用手擦一下就可以了,干嘛用衣服。”楼七愣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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