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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光师拿着导演给他的剧本,站在了指定的位置上,准备帮王忱对词。场记也姗姗来迟,他拿起场记板,把上面的数字擦掉,更新。

板子被举到了镜头前。

“AB机6镜13次!”

“开始!”

近景画面里,刚刚垂头丧气的年轻人猝然抬起头。

那双眼,那双适才还无神且迷茫的,在此刻,却化成了包含着无穷力量的眼。

有深藏的不满,不甘心。

是疑惑的,怨怼的。

——曾经,他不想失去秦阅,更不想失去亲人,他为此做了所有的努力,可他的父母却以最残忍的姿态把他推开。

——他甚至一度逼迫自己忘记这些不太愉快的回忆,用对眼下生活的珍惜、对身边人的珍惜来掩埋这些糟糕的情绪。

可再一次的,他竟然连秦阅都失去了。

同样,以生死为限。

王忱死死地攥紧拳,愤恨、不平,所有负面的情绪在一瞬间像是隔着玻璃看到蓝天的鸟,纵使不断冲撞在坚硬的、无法看见的冷壁上,依然一次又一次地拼命激撞。

撞得他心口都疼。

他失望,并且迷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要被剥夺这么多。

这一瞬间,王忱甚至恨得带出泪来。

所有的情感都已无需宣之于口,自然而然地从他双目中迸发而出。

遑论毫无表演经验的灯光师,连监视器前的导演冯勋都被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这孩子……”他有点紧张,下意识和摄影指导面面相觑。

好在,王忱并没有忘记自己表演的目的。

一个自我在阴暗情绪的泥淖里深陷、下沉,而另一个清醒的自我却帮助他低吼出了此刻的台词。

“为什么?爹!你就不能问一问押货的管事,你就一定认为是我的错!”

监视器画面上,万辰猛然抬手,指向门外。他低吼出第一句台词。

这与他一开始的表演方式并无太大不同,冯勋托腮看着,不发一言。

灯光师用画框外的手举着剧本,正在死板地念诵着原本属于林武因的台词。

然而此刻,王忱却根本没有仔细听对方的话,而是不断在脑海里回想他父母曾对他的质疑,想起他们总以为他爱上男人是一种生命的缺陷,却从不关心是否离开这个男人,他过得到底会不会幸福。

于是,灯光师话音刚落,王忱立刻就顶了回去:“你打我吧,打死我我也不会再去考科举!你不要把你想要的生活强加到我的身上,我有我的理想,我的人生,我不想做你期待的那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

同样的台词奋力吼了太多遍,王忱的嗓子已经几近嘶哑,他之前始终努力控制自己的发音,力求不被听出声带的皮带,但此刻,他却不再勉强自己发音的清晰,而是将沙哑的声气传递出来,透出一股疲惫、绝望,乃至于最后挣扎的情绪。

这一句台词,终于让冯勋正视起了他的表演。

表演上或无殊异,但从现场收音的耳机中,冯勋却听出了与先前不甚相同的情绪。

那不像是对父亲的怨怼,恼怒,更像是一种在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情况下,拼命表态的疯狂。

冯勋有些满意,因此朝投来目光的录音师点点头。

录音师立刻以极小的声音提示举麦的录音助理,“往下压一压,小心别穿帮,把喘气声收一收。”

或许是因为把实话说了,又或许是因为走到这一步,终于不想再含糊,画面里,祁云丰破罐子破摔一般,一股脑把自己一直以来对父亲隐匿的话全部说了出来:“爹,你以为做官很好吗?!你以为我考上举人,就能让人看得起你这个商人了?爹,你清醒一下吧!我们除非把祁字号的生意做得更大更广,让那些当官的也要敬着我们,也需要我们,否则一身官皮就能换了我们的骨头吗?这不可能!除非你把烂了根的草药都一把火烧了,否则没有人会再信祁字号的生意,没有人会再信你!”

王忱深吸一口气,他忽然有些意识到冯勋导演一开始和他强调的“有所收敛”是什么意思。

情绪释放得多了,自然要有回收的过程,才能达到前后的平衡。

于是他索性停下来,任由自己跟着生理反应,发出暴躁而有力的粗喘。他的目光从刚刚聚焦在“父亲”这个角色的脸上,开始向别的地方游离。就好像每一次,他为了自己爱人的事情和父母发生争吵后那样。片刻,王忱给自己加了个动作,他撑着微麻的腿,又向前膝行了两步。

冯勋被他这个突然的变化惊得直起身,条件反射地拿起对讲机,时刻准备安排机位的变化。

然而,万辰就像是能看到监视器上的画面那样,位置挪动得刚刚好,能看出明显的动作,却并没有偏离焦点。

于摄影师而言,这最多只是虚惊一场。

很快,他说了接下去的台词:“爹,我们放弃西南的货道吧,好的药源抢不到,劣质的药源只会砸自己的招牌,我们往北去吧!没错,往北是很冒险,要放弃所有积累的人脉和老药农的关系,但北边还是一片空白,没有药商往那边去过,为什么我们不能先去打开局面试一试呢?就算那边的货材不好,我们还可以拓展分号,这是新的机会啊!老话常说不破不立,您三十岁的时候敢弃文从商,四十五岁就不敢换一条货道了吗?”

是激将,却不再如先前表演的那样咄咄逼人。

冯勋甚至能从万辰的语气里,听出一丝对父亲的崇拜,这是他所从未设想过的、应该被演员传达出来的情绪,然而在这一刻,万辰所诠释的这一切,竟合情合理,令人信服。

是了,为什么富家子弟祁云丰只是不爱念书,却颇对经商有兴趣?正是父亲在他年幼时,靠弃文从商而挽救了整个家族的贡献给他带来的难以磨灭的影响。

冯勋若有所思地盯着监视器,直到万辰把生下来的台词也念完,他才意犹未尽地喊出一声“卡”。

他短暂沉默了一会,仿佛还没能从万辰的表演中回味完,因此,旁边的摄影指导并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很保守地说:“放下回放看一眼。”

但是,就如冯勋所见证的那样,万辰竟然真的在没有专业演员搭词的情况下,以更好的状态演完了这一段,甚至推进到了一个更深层次的解读。

摄影指导敲了敲自己的烟盒,似笑非笑地看向冯勋:“过吗?”

“过……吧。”冯勋找不出什么理由再来一遍。

但是,就在他拿起对讲机,正准备开口宣布戏过,现场执行的声音却率先从对讲机内响了起来:“导演,您快过来看一下……小万好像有点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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