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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我极大的耐心,挤出最专业的微笑,对面前浑身散发着寒气的男人说:“对不起,您没有死亡,没有记忆错乱,没有出现幻觉,更没有穿越,只是虚拟生存时间结束了。”
科技无限发达的今日,人们掀起了一股仿古热潮,他们进入液态仓,设定好年代,消除记忆,以全新的身份体验截然不同的人生,直到他们在虚拟世界中死亡才会回归现实。
为了体验的真实性,所有死亡都是随即的,所有也有不少人刚一眨眼就回到了现实,我工作以来处理过不少这类“倒霉人”的抗议和投诉。
而我的主要任务,是引导那些逗留时间过长,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的人重新融入现实世界。若是按古时的称呼,我大概叫售后人员吧。
我的第一百零一个客人以为他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灭世大魔头,其实他不过是个中二病晚期,并且拒绝承认自己有病的麻烦人。
我低头看了看他液态仓上记录的身份信息,宴清寒,连名字都透着一股浓浓的中二风,怪不得快三十的人了还沉浸在打打杀杀的武侠世界中。
我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将所有吐槽吞进肚子里,亲切地说道:“如果您想延长体验期可以去前台登记,工作人员会为您重新安排液态仓哦。”
他仿佛没听见一般,眯起眼睛上下打量我:“你还活着?”
不管回到了哪个时代,系统为了帮助用户熟悉场景,更为了减少排斥性,所有人像都是由用户潜意识里的人面生成的,如果我是他念念不忘的对象,那只能证明一点——
“您是不是暗恋我?”
麻烦的客人没有立刻否决我,而是拧起细长的眉羽,事情复杂地看着我。
啊,麻烦了。他长得这么好看,又这么有毛病,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他要么是进仓前对我一见钟情,要么是个深藏不露的跟踪狂。
我的头隐隐作痛,心中更是无比郁结。
看来我不仅得加班,还得写一篇超长的报告书。
我在同名为“宴清寒”的麻烦客人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五分钟后,脸上的笑容终于绷不住了。
“请问现在需要联系您的家人吗?”
他冷冷说道:“我没有家人。”
我一愣,调出他的详细信息,确实是个孤儿,怪可怜的。
我不由放软了语气:“如今的社会保障福利很完美,您不用担心。”
他忽然说:“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么多话。”
我笑了笑:“如果您喜欢,我可以说更多,帮您全方面了解……”
他打断我:“聒噪。”
“……”
我深吸一口气,作为一个服务业工作者绝不会被轻易打倒。
他又说:“你老假笑,脸不僵吗?”
我咬紧牙关:“不、僵。”
他看了我半晌,竟然笑了。
笑了,笑了!所有的嘲讽尽在不言中。
我决定放弃和他交流,把他带到登记处,直接送回老家。
然而登记员捣鼓了半天后,遗憾地说:“他的信息比较复杂,缺漏很多,可能是当初的系统故障正好漏了他的,所以……”
“所以?”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登记员耸肩:“所以暂时无法查明他的家庭住址,也没有紧急联系人可以联络。”
我眼前发黑,哀嚎着捂住脸。
“没关系,”登记员安慰我,“很多福利机构乐于处理这样的人物。”
确实是个办法……
我侧过头向麻烦的源头看去。
站在等候区的宴清寒,身姿挺拔,表情冷硬,眼里却透着一丝茫然,他敏锐地察觉到我的视线,那点茫然瞬间消弭无迹,像是黑夜中点燃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深潭。
不知怎么的,我的心募地痛了一下。
我咽了咽口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把他带回家呢?”
我作出了人生中最愚蠢的决定。
宴清寒堂而皇之地入侵了我的私人领域,砸坏了我两个家居机器人后,又踩破了我高价定制的水床,我忍无可忍之际,他一点愧疚感都没有,反而问我:“你怎么不笑了?”
我气呼呼地扯开领结:“下班时间,没有微笑服务。”
他正要说什么,瞄到我的颈间,面上一红,连咳三声,说:“伤风败俗,成何体统!”
我的手停在第三颗纽扣上,看着他突如其来的“害羞”,脑海中轰隆隆闪过三个字:反差萌!
所以说人一定要长得好看,就算是个中二病,跟踪狂,也可以轻易被原谅。
我欣赏了好一会儿奇妙的风景,重新扣上扣子,对他挑眉:“想不到你还挺保守的。”
他脸一沉:“你经常在别人面前这样吗?”
我明知故问:“哪样?”
他憋了半天,吐出四个字:“衣、衣衫不整。”
我拍拍他的肩膀:“我不让你赔钱了。”
家里有点小破坏就小破坏吧,权当我养了一只品种独特的猫。
他的脸部线条恢复冷硬,周身也开始冒寒气,我一开始没被吓到现在更不会,何况经过短时间相处我已经摸清了他寒冰的外表用来掩饰内心的迷茫的。
我收回手,打开失去运转能力的机器人的储物柜,手动榨了两杯西瓜汁。
“喝吧。”
他不动神色地皱起脸,小心翼翼地接过杯子。
“血?”
“是啊,”我打趣,“需要银针验毒吗?”
他摇头:“我相信你。”然后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完神情古怪地盯着空杯子。
我被他弄的自己都没了信心,又不是真的血,难道西瓜变质了?不应该啊……
我试探着在汁面上舔了舔,耳边立刻爆发惊天大咳嗽,吓得我手一抖撒了半杯出去。
“怎么了?”
“你、你、你……”
他“你”了半天,目光落到我的唇上,脸颊上刚退去的红色复又涌了上来。我下意识地一舔唇,他急忙收回视线。
“太甜了。”
“啊,”我跟不上他的脑回路,“我太甜了?”
他别开脸,暗红的耳根在黑丝间若隐若现。
“水太甜了。”
“哦。”
我莫名有点小失落。
“我还以为你呛到了。”
他不说话,似乎在专心研究眼前敞开了肚子的家用机器人。
这倒是件好事,法律规定未成年人不得进入虚拟世界,也就是说没有人会一出生便活在“古代”,意识错乱只是一时的,在专业人员和家人朋友的帮助下结束虚拟生活的人很快便能恢复关于真实世界的记忆。所以即使他目前不了解眼前的一切都是什么,也不会太过惊讶,身体会自然地感到熟悉。
我想,从我家这个小型空间开始唤醒记忆,对他来说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
思及至此,我不由微笑:“你可以自己拆开看看,不会导电的,放心。”
他沉思片刻,认真地说:“我们以前处理叛徒也会开膛破肚。”
“……”
我错了,他根本没有任何现代意识。
我三下五除二地把机器人拆解后打包返厂修理,他一直在我旁边默默注视着这一切,虽然他没问,但是我知道他有一肚子的疑问。
我告诉他:“你还算幸运的,至少练武强身健体,平时还能耍耍酷,你知道好几个选择二十一世纪的,一辈子光念书了,其中还有念书念出过劳死的,他们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其实是在玩‘模拟人生’,几十年书都白读了,联名向政府抗议差点引发暴动,最后政府没办法给他们安排了个历史老师的职位发了安慰金才平稳下来,因为这件事,差点关了‘轮回’。”
他后面一长段都没听懂,就听清了前面半句,低下头凝视自己的掌心。
“我的武功?”
“没啦,”我告诉他,“你不会飞檐走壁,不能唰唰唰杀人,更没有一水的小弟了,你现在身边只有我,认命吧。”
他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忽然攥紧拳头使劲朝墙上一捶。
——嗡嗡嗡!!!
四面八方的报警器同时响起,我惊得一哆嗦,赶紧切断安全系统。
“你想招来警察吗?!”
他不理我,站在那自言自语:“果然没了,一道墙都穿不了……”
“我看你是脑壳穿了,我家的墙只有离子炮能打穿好吗!”
我恶狠狠地拽过他红肿的右手,用家用医疗仪在上面轻轻一扫,又不放心地喷了一层药膜才松开。
他的注意力顿时被恢复如初的右手吸引了,举过头顶盯着瞧。
“你以前也给我包扎过,可惜好得没有这么快,若是……”
以前?
我竖起耳朵,然而他话说半截就停住了,对我一抱拳。
“多谢。”
我木着脸回道:“不客气,壮士。”
见他脸上的表情终于精彩了起来,我得意洋洋地收起医疗仪,扬了扬手。
“土冒以后别不懂装懂知道了吗,我家可不是茅草屋。”
他皱眉:“土冒?”
我以为他不理解这个词,主动解释:“就是土包子,乡巴佬。”
他说:“我知道。”
“那还问什么,”我转过脸,“对了,这个我能叫你,你可千万不能叫别人。”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地域歧视是犯法的啊。”
他长臂一伸,从后面拽住我的领子,明显不悦:“你歧视我?”
我缩了缩脖子,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宴清寒身高接近一米九,体格堪比运动员,力气大的砸一下墙能响起三级警报,完全不是我这种文职人员能够对付的,而且别人都是壁咚,就他跟拎小鸡一样。
我讪笑一声,说:“开玩笑嘛。”
他用那黑漆漆,深沉沉的眸子与我对视五秒,看得我冷汗都流下来了,慢慢地松开手,裂开了嘴。
“呵呵。”
“……”
他见我没反应,嘴角的弧度又大了几分。
“哈、哈、哈。”
我猛地后退一步。
“我警告你,当今社会是法治社会,杀人可是犯法的。”
他奇怪地歪了歪头:“我在回应你的玩笑。”
“……你高兴就好。”
他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下,说:“其实你的玩笑很无趣,我没有觉得高兴。”
“……”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干笑。
他目光闪了闪,又说:“我没有杀过人。”
我立马拆穿他:“你刚才还轻描淡写地说开膛破肚这么血腥的事呢。”
“不是我开的。”
“……你高兴就好。”
我无意跟他纠缠到底是他亲自动的手还是授意了别人。
“反正都是假的,就算你真的杀了人,也都过去了,一般‘模拟人生’出来的人都自称为‘新生’。”
他抬起眼,定定地看着我:“你‘新生’过吗?”
“我?”
我搔了搔脸颊,努力回忆过去。
“应该有吧,不过工作人员是要洗掉那部分记忆的,毕竟有可能影响工作。”
他的眉头一挑,又很快舒缓下来,像是在压抑什么情绪,过了好半晌才轻轻回了一个“嗯”。
我说:“你为什么问我啊,你说的以前是哪以前啊?”
他回了两个字:“聒噪。”
“……”
我今晚一定要把他轰出去,让他和马路清洁机器人为伴!
我打定主意不再理他,自顾自地玩起了游戏,他站在我后面看我以精湛的技术一路闯到了结局。
“你在玩丢沙包?”
我冷哼一声,没见识。
他观察我的表情,终于醒悟:“你生气了?”
我鼓起脸:“生气了。”
他说:“抱歉。”
“毫无诚意。”
“怎么才算有诚意?”
我转了转眼珠:“我之前问你的问题你是不是该正面回答我,你以前在哪认识我的啊?”
他躲过我的视线,明显想避而不答,我竖起食指警告他不老实回答,我可真不理他了。
他闭上眼,哑着嗓子说:“以前我被仇家追杀,你为了救我,死了。”
这故事太短,我还没回过味来。
“就死了?”
“死了。”
我不满地说:“在虚拟世界中你就不能把我想的强大一点,别随随便便就扑街吗?”
他睁开眼:“如果真照你所说,我活在幻象中,为什么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反问:“如果你知道了你能拥有多个人生,那你会选择肆无忌惮地挥霍掉生命,还是倍加珍惜这再也无法回去的时代?”
他不语,陷入了沉思。
我按住他的肩膀:“别想了,不管哪一个你都不可能真实的体验生活了,规矩自然有规矩的道理。你有多余的心思,不如想想今晚吃什么。”
他说:“是你先问我的。”
“……好好好我的错,晚上请你吃大餐行了吧。”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叫我。
“干什么?”我没好气地说。
宴清寒却忽然沉默了。
我不高兴地戳他的肚子:“你们当魔头的都这样吗,吞吞吐吐,话说一半。”
他捉住我捣乱的手指,扭开脸:“我想听你再说一遍。”
“什么?”我有点懵,“你们当魔头……”
“不是这句。”
他转回头,漆黑而深邃的眼睛里倒映着我微微泛红的脸。
“你说,我的身边只剩下你了。”
于是,那一点指尖的热度,瞬间涌上了心痛。
“实话而已,干嘛说得那么煽情。”
结果,直到我晚上躺在塌了一半的床上才意识到不对。
我不是决定把他轰出去了吗?
我早上是被通讯器的“滴滴”声吵醒的,迷迷糊糊地一按下开关,登记员的大脸便跃上了光屏。
“我跟你说他的信息修复了一部分,竟然比BUG更离奇。”
“谁?”我尚处在睡梦边缘。
登记员做了个夸张的嘴型:“宴清寒!”
我一下子清醒了,宴清寒,我的第一百零一个病人,暗恋我的中二班晚期患者,兼有跟踪狂的可能性,被我一时兴起捡回了家。
“他怎么了?”
“他的记录显示他轮回了六次。”
“轮回”是我们业内工作人员对体验虚拟世界的称呼,类似于普通人家的“模拟人生”。
我不以为意:“狂热饭轮回十次的都有。”
“不不不,”登记员摇了摇手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系统的默认设定是时间暂停,然而他的液态仓设定是世界时间统一,个体时间不变。”
“不可能!”我脱口而出。
按远古时代的平均寿命五十岁来算,轮回六次,他岂不是活了三百年,意味着,他是年龄不过三十,却出生在三百年前的人!
登记员也很疑惑:“三百年前虚拟系统刚成雏形,并没有投入市场,他怎么开始体验?大约是BUG没修好,工程师今天会再来一趟。”
我想了想:“应该是,我上班的时候去问问工程师。”
关掉通讯器,我在床上发了会儿呆,思忖着宴清寒真是我见到过最麻烦的客人,遇见他什么BUG都遇上了。
等我收拾干净,准备上班,一出房门就看到被我腹谤了半天的主人公端坐的背影。
“你起床了?”
他回过头:“是你太晚。”
“我今天又没有早班。”
我打开餐柜,端出热腾腾的早餐。
“吃吧。”
他用余光瞄着我,笨拙地学习我使用刀叉。
我暗暗偷笑,他果然如我猜测的一般,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傲娇。
磨磨蹭蹭地吃完饭,我一抹嘴,机器人自动开始清扫。
他见我往门口走,问:“你去哪?”
“哦,我要上班了。”
我叮嘱他,不要乱碰,家里的家居可以声控,他要是无聊了喊一声“游戏”,想念武侠生涯了,喊一声“金庸”或者“古龙”也成。
他听了,神情十分古怪:“上班就是对别人笑?”
我愣了一下,说差不多吧。
他沉思片刻,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对我点点头,说:“去吧。”
“……”
糟糕,我活了二十多年第一次发现有人暗恋我,暗恋我的人还是个反差萌大帅哥!
我捂住胸口,心动的感觉。
我去找工程师的时候,他已经焦头烂额地捣鼓了半天记录仪,听到脚步声头都没抬一下。
我好奇地蹲下身,发现屏幕上都是我看不懂的代码。
“他的BUG很难修复吗?”
工程师揉了揉额角:“有一个没见过的漏洞很棘手,使用的程序太原始了,现代技术反而不容易追踪。”
我听得似懂非懂,碍手碍脚地围观了半小时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最后被登记员给拖了出去。
“你自己游手好闲就算了,不要打扰别人办公。”
我露出标准微笑:“彼此,彼此。”
他眼皮一跳:“你知道些什么?”
我保持微笑:“没有,没有。”
登记员看的眼神更加不悦了。
我瞄了瞄四周,凑近他的耳朵,小声说:“你的权限比我高,能不能帮我查查我的虚拟体验记录?”
登记员瞥了我一眼:“你知道这么做是违规的吧?”
我双手合十,祈求道:“我只要知道轮回时间和时代设定就行了,不需要细节。”
说不定我当初进入的也是武侠世界,因为宴清寒的系统BUG,我们两个相同的世界串联到了一起,在虚拟世界中他被我的英姿折服始终念念不忘,我却一出仓就忘了,那他岂不是太可怜了。
我看登记员无动于衷,遂拿出杀手锏。
“你不帮我,我就告诉工程师小哥你觊觎他很久了!”
“我的小祖宗,”登记员一秒变了脸色,“我帮你还不行吗?”
我见坡下驴:“行行行,太行了。”
他心有不甘地说:“如果被发现了,我年终奖报废,你赔我。”
我拍胸脯保证,我的年终奖就是他的年终奖。
登记员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不情不愿地拿出身份磁卡在记录台一刷,调出我的档案,然后……爆起了青筋。
“你根本没有轮回过!”
“小点声,嘘嘘嘘……哎,没有?”
登记员按住我的头:“自己看。”
体验记录:0
体验时间:无
体验地点:无我的设想被戳破,失望地说:“没有就没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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