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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郎的字迹既不工整,谴词用句也都是白话。
王郎在信上说——
“公子,小人走了这条路,完全是由于小人自己的选择,和任何人、任何事都没有关系。”
镇玄咬紧牙关,仿若看到了王郎每次面对自己时,弯下膝背,既卑微又小心翼翼的模样。
王郎从来都在镇玄面前自称“小人”,哪怕两人有了最亲密的关系,都保持着这份尊卑距离,未曾有过半分张狂和逾矩。
镇玄曾经认为这样很好,王郎知道自己的身份,知道进退,可以免去很多麻烦。
但镇玄现在于字纸间看到王郎的这个自称,只觉得心痛如绞,连抓着信纸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王郎在信上说——
“小人本是庸庸碌碌,再俗气不过的一介草民。这几年来,小人到此仙境,公子令小人有衣有食、不受劳累奔波,又悉心教养阿寅,小人在心里对公子很是感激。”
镇玄的眼眶渐渐泛红。
王郎,你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在委屈求全,还是在撒谎,不肯吐露半点真心话。
这全部,都是为了阿寅吧。
王郎在信上又说——
“这世间对小人来说本是无边苦海,无人可渡,又不能自渡,早有离去之意。苟活至今,完全是因为阿寅尚且年幼,放心不下。”
“今日阿寅为小人伤了公子,小人忐忑难安,思及小人若再留在这世间,对阿寅与公子的关系有害无益,不若早些求个解脱。小人虽愚昧,却也知公子对阿寅有几分看重,阿寅现在已经长大,又被公子教养出一身本领,小人可以放心。”
在镇玄看来,王郎的这几段话才算是透露了些实情。
也越发证实了,王郎对在翼侯府的过去亦感到痛苦,却一直以来无人倾诉、无从解脱,只是为了阿寅苦苦支撑着活下去。
而他呢,他做了什么?
他对王郎动了真心而不自知,从来没有试图去了解过王郎,了解这个在他看来,如同蝼蚁一般卑微,只是拿来消遣寂寞的小人物。
他用他的暴戾,他的无知,生生逼死了王郎。
镇玄以手扶额,红着眼眶看王郎最后说——
“得遇公子,小人此生有幸。公子,你以后要好好的。”
“小人再三叩首拜别。”
一滴泪落下,落在那个“好”字上,浸润出一个圆圆的淡色墨痕。
镇玄放下那张字纸,一步一步,走到黄杨木的架子床旁,垂眸望向仰卧于其上,神情安祥的王郎。
“对不起,我错了。”望了半晌之后,镇玄朝床上的那具尸体道。
原来这句话,也不是那么难以出口。
如果那个时候他能早些说出来,而不是转身离去,王郎是否就不会“忐忑难安”,不会走上绝路?
他们就还有很多的时光,可以互相了解,可以舔舐彼此的伤口,令其不再那么疼痛。
镇玄还想问王郎一句话——
你有没有真心喜欢过我,哪怕只有一点点?
然而他根本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仰卧于床上的尸体也永远不会告诉他答案。
镇玄不知在王郎的床前站了多久,直至听到有人踏入了这间院落,朝着卧房的方向而来,伴随着一个少年轻松愉快的声音:“爹爹,道长说往后不管我了,我今天便搬过来住怎么样?”
是阿寅。
镇玄的身体霎时僵直,转头向窗外望去,只见此时竟已是正午,少年披着满身夏日的灿烂阳光,吱呀一声推开了卧房的木门。
阿寅见镇玄眼眶通红的站在床前,情知事情不妙,当即几步迈过去,伸手探了探王郎的呼吸,惊呼道:“爹爹!”
说完,便握着王郎的手,跪倒在床前,泪水沿着面颊流了下来。
虽然之前陆维已经告诉了阿寅实情,但阿寅没想到陆维会离开的这样突然,看着爹爹失去了呼吸的身体,就忍不住心中酸楚疼痛,眼泪不知不觉滚落。
然后阿寅睁着一对红眼睛,迁怒的望向镇玄:“道长,这回你满意了?”
阿寅本就对镇玄这么多年以来,一个月只许他与爹爹见上一面,隔绝他与爹爹的父子情份而感到不满。
如今虽是知道爹爹死遁,却也是镇玄一手造成,他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对待镇玄。
镇玄面对阿寅的愤怒,沉默了良久之后,道:“我可以补偿。”
“补偿,道长,你拿什么补偿?!”阿寅“霍”地一声从地上站起,仰头瞪着镇玄,“人都死了啊,你拿什么补偿?!”
“一切。”镇玄看着如同小牛犊子般的少年,眸中一片黯淡死灰,抚了抚自己的左胸,缓缓开口,“还记得我给你的那把七雁剑吗?用它,往这里刺下去,便可以杀了我。”
七雁剑,乃是前朝神匠周七雁所造,故名七雁剑,剑身内蕴含周七雁对天道的感悟,有诛仙灭魔之威能。
镇玄的身体虽堪称千锤百炼的法器,坚韧无比,但若是他不闪不避,任由阿寅将此剑刺入心脏,也万万没有幸存的道理。
镇玄此时此刻,是真的不想活了。
其实在十三年前,陆维身亡的那个中秋夜,他便应该追随陆维而去的吧,否则便不会有现在这番沉浮痛苦了。能死在身为陆维转世的,阿寅的手里,将这条性命偿予陆维与王郎,也算了结此生这一场爱恨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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