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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婵呆呆从怀里摸出个洋布帕子,双手奉上。

她躲在角落里,全程像看电影似的,思路跟不上苏敏官的行动。直到他一人单挑数十,有条不紊地拿下整个义兴船行,她还恍如做梦,满脑子都是:

……真不愧是专业造反出身,“金兰鹤传人”不是白叫的!

苏敏官没她想的那么镇定。他慢慢呼吸,平复着因高度紧张而起的心跳。脑海里绷紧一根根弦,复盘着方才的每一个命令。应该没有遗漏什么……

不知不觉,汗水汇到下颌,滴入领口。

他顺手接过她的帕子,打开来,待要拭汗,忽然看到里面包着那枚缺了角的玉锁。

再次沾上了血,又再次被她擦干净。

他平白有些眼角痒,咬着唇,背过身,认认真真将玉锁系在颈后,塞进领口中。

“你鞋子上有血,”他温和地说,“出去之前别忘找块布包上,免得被人看到。”

林玉婵茫然点点头,心脏横冲直撞的乱跳,战战兢兢地想,该以什么姿势再叩谢一次救命之恩?

“少爷……”

刚开个头,苏敏官不客气地打断。

“想多了。不是因为你。我看他们不顺眼很久了,还要多谢你给我送枪。”

林玉婵“哦”一声,强笑道:“唔好客气。”

又平白有点好笑。他怎么能自承见义勇为呢。否则以他一年一善事的原则,下个指标怕是要排到二十世纪去了。

马仔们在广东小弟的监督下,从苏州河里打水,井然有序地冲刷地板,整个仓库里只剩刷刷的擦地声。

还有被打飞半个肩膀的倒霉鬼,醒来后拖着碎肉,在地上辗转哀号,忽然爬到林玉婵脚下。一只断手扑她的脚。

她蓦地跳起来,险些尖叫。

苏敏官立刻将她拉开,俯身看看,这人眼见活不成。

哀号声戛然而止。他轻轻一刀,送人归了西。

“害怕?”他侧看她一眼,眼中平淡无波。

林玉婵倔强摇摇头,然而颤抖的呼吸藏不住。她开局就落在死人堆里,本以为自己已经对此脱敏了。但看到尸体是一回事,看人行刑是另一回事。

“告诉过你,别把我想太善。”他说,“粤人与外夷作战二十载,但凡有点血性的男人,都挥过刀,见过血。”

林玉婵再递一条帕子,给他擦手。

广东不愧是中国革命的龙兴之地,就……真够狠。

“对了,”她鼓起勇气,说,“刚才我听到有个女仔……”

刚好这时候有个小弟过来请示,仓库里还关着几个俘虏和姑娘,问金兰鹤如何处置。

“难道还养着?”苏敏官抬起下巴,微微摆了架子,“蒙眼走出二里地再放,按规矩威胁两句,让他们不敢报官——还用我教?”

小弟连忙点头照办。

至于欺侮姑娘的那几个恶棍……他没提。

林玉婵欲言又止。

苏敏官都不用看她,轻声冷笑。

“女菩萨恕罪,”他说,“现在要稳定军心,不是讲公平的时候。”

说也奇怪,知道她的善意不合时宜,但他却意外地不感到厌烦,想了想,还是耐心补充一句,在她耳边说:“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处置,不急在一时。”

林玉婵抿着嘴,轻轻点头。

敏官少爷名为小白,实则黑透。短短一小时,她的底线已经被不断拉低。就算现在他给她把刀,她估计也敢跟着杀人。

“以后?”但她敏感地注意到他的措辞,“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苏敏官才不得不思考这个他一直回避的问题。他令众人原地警戒,自己钻出暗门,来到船行柜台后。

那里已空无一人,屋内还残留着大烟的气味,地上还摊着骰子牌九,所有的钥匙却已到了他手里。

他打开抽屉,将贵重物品和账册上一一比对,略略翻了翻各样文件记录,点着自己脑门,有点头疼。

“金兰鹤”的名头太沉重,他早在广州时就天天想着禅位,无奈没人敢挺身接盘;今日情急之下,又不得已拿这名号唬人,更是自己把自己又捆牢一圈。

他胡乱翻着航行时刻表,喃喃道:“义兴是洪门会产,总不能卖了……江浙分舵也不知哪里找去……要不送信去广州,把诚叔叫来当老板,好好治治这些烂仔,反正他以前做过漕运……哎,诚叔估计在乡下。”

他忽然抬起眼,眼中的光芒晶亮,朝林玉婵一笑。

“阿妹,你何时学的拆解枪械?”他托出那把杀过人的洋枪,调转枪口冲自己,枪把送到她手边,笑问,“想要吗?”

刚刚以一己之力硬挑清帮大营的洪门大佬,鼻尖上冷汗未落,手指还有血腥气,转个身,却重新披上翩翩少年的皮,眼角盈盈弯着,笑容充满天真蛊惑。

林玉婵差点坐地上,十分感动地拒绝:“我想好好活着。”

她觉得此地不能久留。突然想到一事,急问:“现在几时了?”

话音刚落,只听得外面街道噼啪几声鞭炮响。

片刻后,响起更热闹的鞭炮。大珠小珠落玉盘,硝烟漫上天,整个苏州河沿岸好似开了夜景照明,银花乱舞,照出树木和屋顶的轮廓。

苏州河里依旧泊满了船。那艘大沙船桅杆竖的高高,那桅杆后面忽地燃起一簇花火,成了根喜庆的荧光棒。船首昂扬,又如节日里的龙舟。

小年夜马上过去。明日便是除夕。农历1861年的最后一天。性急的人已经开始提前庆祝。

林玉婵匆匆忙忙往外跑:“容先生还等我呢!”

苏敏官拦住她,指指她脚下:“鞋。”

差点忘了。她慌慌张张的找个凳子坐下,墙上拽块抹布,打算包了脚。孰料鞋面上的血比她想的多,被河水稀释过后不凝固,反倒擦了她一手。她再回头看,自己身后一串血脚印。她吓得一哆嗦,抹布擦花了。

苏敏官就没她那么业余。他行走的时候小心避过血泊,还踢了几块砖头木板作桥,脚下干干净净。

谁让她那么急着跑呢,他也拦不住。

他无奈,说:“你别动。”

也是他疏忽,忘记提醒她脚下留意。整双鞋子不能要了。

他用钥匙打开大烟房里的几个木箱。船行力夫费鞋,其中一个箱子里果然摆着几双七八成新的土布男鞋,大概是常备着用来替换的。

“这双应该能穿。”他挑了双最窄小的,就要扔给她,“对了容先生是谁?”

好在扔之前看了一眼。小姑娘坐在凳子上,翘着一双滴血的脚丫子,张着十只染血的手指头,手足无措地看着他,拼命摇头。

“别别别不要先别给我……”

苏敏官笑出声来,胸中那股血腥而沉重的紧张感消解了三分。

他命小弟打来一盆水,亲自端到她面前。见她满脸焦虑,又童心乍起,学着戏文里的腔调:“娘娘请用。”

林玉婵微窘,随后不甘心地想,你个古人你还取笑我。她坦然洗手,笑道:“小白子免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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