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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兜里揣着十块银元的入职奖金,心想,这次一定要奖励一下自己。
找条商业街,狠狠花。
……嗯,算了。
穷怕了。
她抠门地想,留九块,花一块,差不多。
但……她想买什么呢?
她停在南京路上举目望。高耸的洋楼排满街道两侧,花哨的招牌耸上天,橱窗里摆得琳琅满目,甚至还有洋人专用的台球和保龄球馆,万国俱乐部里传来悠扬的乐队和声。
时髦的华人男女摩肩继踵,挂着洋表,撑着洋伞,抽着洋烟,翩然而行。
半数的地方她进不去,另外半数她没兴趣。
那些新鲜进口的洋玩意儿,什么羢布、香皂、八音盒、玻璃杯,对她来说都是历史垃圾堆里的过时产品,没兴趣拿来妆点自己。
再奢侈一些的东西,美则美矣,背后不知多少贫民的痛苦血汗,让她想到那个秽臭昏暗的猪仔馆,全无接近的兴趣。
林玉婵站在车水马龙间,不由苦笑。再过几年,她怕是无欲无求,找个尼姑庵出家得了。
忽然身边一阵喧闹。原来巡捕们敬业忙碌,忙着把衣衫褴褛的乞丐赶到旁边弄堂里去,莫污了这十里洋场的干净体面。
“滚开!死开!”
巡捕们虚晃洋枪,大皮靴踢上乞丐的肋骨,用枪托砸他们的脑袋。
往来行人见怪不怪。
林玉婵盯着那几个巡捕看了好久。
大概是因她衣着整洁,神色镇定,虽无华丽装饰,却自有大家闺秀的气场。那几个巡捕凶了一会儿,发现一直被个齐楚小娘盯着,也觉无趣,冷笑着踢了乞丐最后一脚,扛枪走了。
仿佛有人在她眼前闪了一盏灯。她突然知道她要什么了。
林玉婵丢给乞丐几枚铜板,加快脚步离开南京路,径直奔向苏州河边。
“义兴船行”的牌子谦虚地混在一群商铺招牌之中,底下墙上挂了个新鲜牌匾,上书“两广同乡会”。
还没等她进门,已经有伙计从里面看见她了,立刻堆笑。
“林姑娘,我们老板在码头交接生意,我们这就去叫……”
“不用啦。”林玉婵笑着摆摆手,“烦你去向苏老板传话,就说……嗯,我来兑现股东权益。”
伙计不明就里,把她的吩咐背了两遍,进去了。
片刻后,伙计推门,朝她拱手。
“老板说,容他做点准备。后日寅时,码头见。”
“这里差不多了。”
苏敏官登上桅杆,单手一个引体向上,三下五除二解了帆索,然后稳稳跳落甲板。
他落点奇准,平衡得恰到好处。小船只是晃两晃,舱边支着的扫帚都没倒。
他丢根缆绳,将船拴在芦苇丛里的木桩上。
天色刚刚破晓,月白的微光在江面上扩散,水面上扫着清凉微风。
“上岸。”
林玉婵眉眼带笑,支颐欣赏。
他跟着水手深入基层,不耻下问积极学习,没多久就能把单帆小船驶出花儿来。不像许多本地船行老大,只会喝酒应酬算账讲价,自己旱鸭子一个,连鞋都不曾湿过。
不过呢,林玉婵也见过别人驾这种船。最后两步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爬上去的,没他这么出风头。还引体向上。
她也不说破,拍拍手,夸声稳。
她问:“这里是哪?”
出了苏州河口之后她就不认识了。江面上白茫茫一片,水天一色,宽阔寂寥。
“吴淞口。”苏敏官答,“本地人告诉我,这里过去有个炮台,二十年前被英国人炸毁,此后便成废垒——啊,应该就是那个。”
林玉婵猛地抬眼,轻轻自语:“吴淞战役。”
在第一次鸦片战争时——也就是苏敏官出生那年,英军攻陷广州,一路北上,摧枯拉朽,在吴淞口大败清军,江南提督殉国。而后军舰长驱直入进长江,直指南京。
历史书上几个字,剥落成灰,放大成一幅生动的画面,扑入人眼前。
滩涂芦苇生得茂密,白色的长翅水鸟栖息其中,叫声绵长而凄厉。
一堆碎砖碎石在芦苇从中若隐若现,成了这一片野地中唯一的人造痕迹。
如今国门已经轰开,上海对列强敞开双臂,不再需要军事防御。这片滩涂也就顺理成章地荒芜下来,无人定居。
倒是个打靶练枪的好去处。
八旗军营、洋人军营里都有靶场,然而那都不是寻常人能去的地方。上海的繁华辐射乡野,若是冒然找个农村水乡练习,且不说万一打到老乡的水牛鸭子什么的,那声音一起,马上就会有热心群众赶去报官。
林玉婵想,也亏他找到这么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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