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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的每一个转折点其实毫无预兆。事后回首也许能想起蛛丝马迹,然而因为无从比较选择不同路线的结果,孰好孰坏,也无法判定。
顾南红偶尔回忆起八零年的这个夏天,总觉得口红事件仅仅是最后一根稻草,她迟早会离开工厂,也迟早会离开复兴岛,但她的确没有想过离开赵彦鸿和儿子们。她从不否认自己是一个好逸恶劳自私卑鄙的女人,当年市里一派混乱,家里缺钱少粮,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赵彦鸿,换得相对富足安稳的生活,以维持她终生唯一的兴趣爱好。
她并不觉得羞愧,她付出了她自己,生了三个儿子,也承受了来自公婆的轻视敌视,来自妯娌小姑的嫉妒和流言,来自工厂里一些男人不怀好意的觊觎和下流的暗示骚扰。这些她不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只需捏住赵彦鸿一个,他是她选的男人,是她丈夫,必须对她好。她嘴里骂他小鸡肚肠地盯着她不放,心里却是熨帖的,她喜欢把眼光放在外面,放在那许多有趣的男性朋友身上,但她男人的眼光却必须只放在她身上。
然而十几年过去了,世道变了,城市变了,人也总是会变的。安逸的复兴岛,海员妻子和棉纺厂工人的身份吸引力急剧降低,五光十色的老市区迸发出了新的力量,蓝色军绿色的海洋变得七彩斑斓,上海的小年轻们和几十年前的她一样,热衷于追逐来自美国和日本的时髦。她可以坦然跨过四十岁,可以容忍眼角生出的细纹,但她不可以不时髦,不可以沦为土里土气的“普通人”,她不能容忍自己放慢脚步最后被这个新的上海甩下,因为她是顾南红。
离开复兴岛是必然的,她唯一的犹豫是对自己一个人回到市区生活的怯意,而仅仅是这样短短的几个月的犹豫,也使她对公婆、妯娌、小姑子和工厂里以往无所谓的人和事变得不可容忍起来,所有的嫌弃和厌恶突然被放大。这些又反过来变成推动她离开的原因。
南红一直觉得,全家只有大哥顾东文了解自己。西美和姆妈大惊失色,觉得匪夷所思,似乎她成了现代女陈世美,贪慕虚荣到了抛夫弃子的地步,十句有八句在指责她。北武作为弟弟,作为十几年来在万春街撑住娘家的男人,当然是维护她的。但他对于女人的了解实在太过贫瘠,虽然他说尊重她的决定,却依然会认为她对赵彦鸿和儿子们过于残忍有欠考虑。倒是善让还说了一句让她舒心的话。
“大姐,先是顾南红,才是姆妈的女儿,我们的大姐,赵彦鸿的妻子,阿大阿二阿三的姆妈。她得先做那个她想成为的自己。”
据说这话来自某位国外的女哲学家,说得太对了。顾南红敬了善让一杯:“谢谢,我这辈子就只想做顾南红。”
“你就想着你自己!”西美觉得她无药可救。
南红不在意她说什么,何况她说得也没错。
顾东文对于这个妹妹的确很了解,她骨子里和他是一样的,想好要做什么,别人拦不住,当年老头子在世,对她管得不是不严,关也关过,骂没少骂,没用。顾南红要买的料子要看的电影要约的会,都刻在她骨子里,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世。他只能由着她去,仔细看着些,警告她还不如警告那些男人。对于顾南红迟早会离开复兴岛回来市区这件事,顾东文比南红自己知道得更早。至于她会不会离开赵彦鸿,顾东文不在意,他阿妹高兴就好,夫妻间的事只他们自己清楚,没心思的,迟早会走人,留不住的,迟早得放手。
他只担心她住宿舍里安不安全,身边有没有心怀叵测的人,于是特地抽空去宿舍看了好几次,没两回就跟门卫爷叔、清洁阿姨还有同一楼层里的小姑娘们成了熟人。谁不喜欢顾东文呢?顾家阿哥卖相好,面孔笑眯眯,酒窝甜丝丝,对谁都亲切,来宿舍里探望顾副领队,他总会带上水果饮料一堆,看见的都有份,从来不肉麻钞票,大手一挥,常请年轻人看电影喝咖啡。因为顾家阿哥,大家对看起来不好接近有点清高傲气的顾副领队都友好了不少。
流言还是有的,张经理的爱人借故来了宿舍好几次,徐领队的老婆也来了两回,上级单位里来看她的干部就更多了。南红心里都有数,她是凭空掉下来的副领队,手工业局刘局长亲自腾出半个小时跟她谈话后拍板的,也算“上面有人”,走的谁的关系,张经理从不讳言,逢人就喜滋滋地自夸为伯乐。南红没空理会,她经验丰富,这种事理会了也没用,做成事,做好了才有用。
离正式成立只剩下两个多月的时间,要从服装公司下属八十个工厂的三万多个工人里选出二十个左右的男女演员,还不能大张旗鼓地明说,只能和厂长、书记通气,一家家工厂一个个车间看过去,看中了,叫出来一个个面谈,做思想动员。工厂里的女工们长得合格的,驼背含胸居多,仪态这个种子还没播下,要开花结果起码得十年八年。好不容易说动了人,放在哪里培训,需要哪些老师来培训,培训些什么内容,还要和戏剧学院的老师们商榷。整个公司里,除了张经理,几乎没人知道“时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发布会又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用晾衣架和模特展示要活人穿着衣服走来走去,到底用什么标准选人,表演队会不会走上歪路,一百样问题冒出来,人人都要问。
筹备组一共只有七八个人,个个忙成陀螺。南红急得秋燥上火,燎了一嘴的泡,化妆发型都顾不上了,架了一幅黑框眼镜,每天换顶帽子遮掩不成型的头发,涂个口红踩着平底鞋就出门,忙到深更半夜才回宿舍。礼拜天通常也得花半天和几位老设计师看图看打版。以她的眼光,这些还都算不上“时装”,但服装公司要的不是她觉得,要的是经销商们觉得,要的是全国的销量,要的是卖得出去卖得火的款式。
南红头一次明白了北武说的话:你再喜欢的一样事情,变成工作后难免就没那么喜欢了。因为不再是她自己就能说了算的事,方方面面,琐碎太多,约束太多,她得适应别人适应公司适应产品。一次次争论,一次次怀疑,一遍遍解释,南红也会动摇,甚至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不适合出来做事情,而这个事情又和她想象中的相距甚远,完全不潇洒丝毫不风光,苦得要死累得要命天天肚子里一包气。
若干年后斯江好奇地问:“大姨娘你那时候到底怎么坚持下来的呀?”
南红翻了个白眼:“要面子呀,去几天就不干了,你姆妈不知道要怎么笑话我。”
斯江真没想到大姨娘的事业版图里,最大的功臣竟然是自家姆妈。
谁也没想到,对于南红的出走复兴岛事件,最高兴的竟然是赵家三兄弟。姆妈到了市区住,约好每个礼拜天下午请他们看电影逛马路吃晚饭。于是每个礼拜六的下午,三兄弟放了学背上书包就直接来万春街,吃景生做的饭,去东生食堂打下手,跟着斯江去中福会少年宫白相,一个月里把长风公园中山公园西宫玩了个遍,每人口袋里还装着爷老头子给的两块洋钿零用钱,简直是既有钱又有闲,吃喝玩乐啥都行,美上了天。小舅舅小舅妈住在复旦大学,还特地抽空回来接他们几个去大学里玩了一次,回到复兴岛又可以吹上一个月。最好的是姆妈待他们比以前还好,也不威胁扣他们钱了。南红挺内疚:“没办法了,姆妈上班忙得来要死,只好多给你们几块钱零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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