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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老太一直透过缝缝看窗外,一遍又一遍想着怎么还不到,淮哥这个时候应该刚刚起来,最好在他去私塾之前,淮哥爱吃她做的定胜糕,沈老太摸了摸还热乎的盒子,露出一个笑容。这时候天已经亮了,店铺也都开门营生了,沈老太的三儿沈振邦住在镇上的明善巷,前面的街叫明善街,沈三的书局就开在这明善街。
骡子车绕过宽宽窄窄的巷子,停在一栋二进的宅院前。骡子湿漉漉的,打了个喷嚏,甩了甩头上的雨水。
沈老头即使穿着蓑衣,外衣也被淋湿了不少,好在现在已经是五月中旬了,天气渐暖,却没想到今年的梅雨持续了这么久。
沈老头到车厢里脱下蓑衣,把衣服整治干净,才同沈老太一块儿下了车。
此时巷子里有不少人来往,挎着小篮子买菜回来的女人居多,撑着油伞,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
沈老头去敲小偏门,不一会儿门开了,小厮探出脑袋,嘴巴刚张开想问什么人,目光触及到沈老头沈老太,立即把门开大,“噫!老爷子和老太太来了!这般的雨,您老快进来,我阿哥天天念叨您老呢!”
这小厮名叫江河,江家的远亲,因父不成器整日赌博,娘跑了,留下江河,伯伯叔叔家也没法子舍口饭,阿嗲好婆舍了老脸求到江老秀才那儿,江二就留在江家跟着沈三做点跑腿的活儿。
沈老头:“河小子看着又大些哩,不急不急,我这车里还有些物件,把车引进去,骡子跑了一路估摸着也是饿了。”
江河乐颠乐颠地打开大门,把骡子牵引进去。
沈老太观其手脚勤快,然性格太跳脱,皱了皱眉,内心亦将他做三儿的下人,累觉不成事。
这宅子是江家的,二进的大院子,如今也只住了三个主子,更觉宽裕,一进为待客厅、下人的房间、杂房。住则住在第二进。
江秀才当初买下这大宅子原想着未来家里人丁兴旺可住得宽裕一些,谁知到头来就一个闺女,人丁委实稀少了一些,这大宅子也更显得空荡。
江家原先是家底丰厚的,奈何江秀才身体不好,为了治病变卖了一些家产。当日也就沈三一番拳拳之心,病中的江秀才感念其厚道,将独女许配给他,并将家业也都交给他,待江氏怀上孩儿只道着“日后有人给我送送香火我便是满足了”,死而无憾。
这宅子大底是江家最大的家底了。
三儿住着别人家的宅子,虽然这宅子已经交给沈三了,但是在沈老头心理这宅子还是江家的,三儿邀请过他们也来镇上住着,沈老头心里头疙瘩,总觉占人便宜。三儿亦为孝道苦恼,岳母是责任,亲爹亲娘亦要顾虑。
沈老太急匆匆地往里头走,伸长了脖子。
这宅子里住的人少,除了沈三、江氏以及江氏的母亲,就只有一个洗衣服做饭的婆子、管家夫妇,还有就是江河了。
因为人少也就安静,一点动静也都可以听到。
福伯是这儿的管家,原先是江老秀才的身边人,一直跟着江老秀才。听到动静也赶紧出来,看到沈老头,也不管这雨,就上前去,“沈老爷老夫人快进来,可别淋湿了。江河那小子真不分轻重哩,也不打个伞先让老爷老夫人进来。”
沈老头笑着摆摆手,“个么小事,地里人(俚语:农家人)。”
带进外屋,福伯赶紧让福婶拿块干净的帕子来。
沈老太矜持地接过帕子,却是三下两下地把脸撸干净了,把头顶顶着的帕子拿下来,一齐擦了擦衣服,忙问道:“淮哥儿呢?”
福婶接过她手里的湿帕子:“小哥儿刚起来呢,正要吃早点哩。”
沈老太拎起小篮子,高兴地跨了进去。
沈三听得江河的呼喊,得知父母来了,心中也是欢喜,忙走出里屋迎接,见姆妈迎面而来,刚要道一声“姆妈”,就被他姆妈拉住了手,往里面拖。
沈老太一边往里面走,一边问道:“淮哥儿呢?阿有起来?要去上私塾了吧?”
沈三听着沈老太这一连串的问话,二十多岁的人心里竟是发酸,哎,只顾着孙儿哩!
“姆妈,奈走慢点,不急,淮哥刚要吃早饭。”
沈老太已经跨进堂屋,因为下雨,天气暗淡,屋子里点了一根蜡烛。
沈老太一眼就瞧见了日思夜想的小孙儿,端端正正地坐在八仙桌旁,一张俊俏的小脸还有些愣,大抵是起得早没睡醒,这样想着,沈老太就不免心疼。
江老夫人笑着迎上去:“亲家母来得真早,正好要吃早饭呢!”
沈老太扬起笑容,抬起手里的盒子,“诶,还不是淮哥儿就爱吃我做的糕点嘛!淮哥儿,瞧,好婆给你带了啥来了!”
沈兴淮眨了眨眼睛,抬头看到老太太期待的眼神,沈兴淮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容,站起来小跑过去,扑倒沈老太身上:“好婆!”
(蘇州话奶奶的叫法:好婆)
沈老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缝,提着盒子的手往旁边挪,怕打到她的小孙儿,江老夫人也识趣,知她许久未见孙儿想念得紧,主动接过她手里的盒子。
沈老太终于可以抱抱她的小孙儿了,小孙儿身上有一股墨香,老太太心想她的淮哥儿就是个官人的命儿。
“我的淮哥儿又长高哩,重了,再过两年,好婆就抱不动哩。”沈老太贪恋地看着小孙儿,许久未见,小哥儿长得又快得很,哎,时不待人。
淮哥儿搂着老太太的脖子,笑着说:“那以后淮哥儿抱好婆。”
可把老太太哄得兴高采烈。
沈老头和沈三姗姗来迟,沈老头看到小孙儿也高兴,伸手就要去抱,沈老太身子一歪,不给,自顾自地抱着淮哥坐到桌子旁,看了看淮哥小碗里的粥,米是新米,稠度也好,淮哥要读书,可不能喝稀的。
沈老太把淮哥放椅子,自己做另一边,打开盒子,一边朝着江老夫人唠叨:“淮哥老说爱吃我做的糕点,昨天晚上我就赶紧做了一些,早上蒸得,还热乎呢!不是我自夸,亲家母,我做定胜糕这手艺可是我姆妈祖上传下来的......”
江老夫人含笑着点头,“是呢,亲家母送来的糕点,每次家里都吃光,分给左右(邻居),没个说不好吃的!”
沈三看着被两个老人伺候着的儿子,他姆妈还端着粥喂淮哥,沈三刚想呵斥,又想起他姆妈对淮哥的疼爱,心中惴惴,瞧见沈老太因孙儿吃得香而露出的幸福神色,沈三心想,等过两年书局稳定了,他得买个宅子好早日把父母接到镇上来,享一享福。
沈三不是没有想过让父母来镇上同他一块过,早些年他还常提,后来被拒绝次数多了,沈三也知道了二老的态度。这宅子本就是他岳家的,他为了照顾岳母,总不能将岳母接回村里头住,便同妻儿住在镇上,好在父母膝下有三子。父母亦为他考虑,为不让他担上贪图岳家财产,这些年,都没在这儿怎么住过,沈三感念自己不孝。
“慢点吃儿,别急!”
“姆妈,阿耶,怎这般早,可是有急事?都怪我起来得晚了,竟是才来。”江氏在福婶的搀扶下,踱步进来。
沈老太也非恶婆母,想着她有着身孕,想必不容易,一抬头,竟是吓了一跳,江氏艰难地扶着腰慢慢地走进来,那肚子已经非常得大了,沈老太立即站起来:“小心点小心点,不能走动就别走动了,啊呀,这肚子是快要生了吧!”
沈老太上前扶她坐下,江氏感激地拉着沈老太的手,“姆妈,您快坐,哪有婆婆服侍媳妇的道理。您和阿耶大清早地赶来,我和振邦本就没在二老身边服侍已是不孝了,还要您二老这样辛劳......”
江氏自从有了身孕,情感便比常人充沛一些,易怒易喜易悲,常人三分感情在她那儿便是七分。她自是知道她嫁了户好人家,当初嫁过去周围一圈女孩子谁不是笑她嫁了一个泥腿子,可她婚后不和公婆住一起,亲娘在自己身边,丈夫可靠,现在谁有不艳羡她。
她知婆母对她有意见,但却也不是恶婆母,平日里自家做了一些吃的,也都想到他们家,对淮哥更是疼爱不已,念及此,江氏拉着婆母的手感动而泪。
沈老太也是触动,那些小龌龊也顿时消散,心想着他们能念着她的好就心满意足了。
江老夫人掩面:“这些年,都是我这个老不死的,拖累了两个孩子,好得两位亲家大度。可我这老婆子却不能释怀,让振邦担上“上门婿”的称号,实乃委屈了振邦委屈了亲家。亲家养了个好儿子,老爷在世时常说振邦虽不是文物之才,然可靠实在,是个可托付之人。沈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踏实明事理,井然有序,可结亲。皆应验,我膝下独思娘一女,振邦待我如母,我深感沈家的恩情,着实愧对亲家。我知亲家怕振邦难做人,一直不愿住这儿,为我所累亦不能享受儿子媳妇的孝顺,心理难安。而亲家待我女如亲女,我,我亦不知我女上辈子是积了何等的福气,嫁入这般好人家!”
沈老头大为感触,老夫人的话句句从心,能得此言,还能有何怨言呢!“亲家母客套,且不说亲家公生前对振邦的栽培之恩,振邦是奈女婿,便是半子,赡养奈也是理所应当的,当不得当不得!”
沈老太亦是感动,垂头拭泪,同为女人,沈老太同情江老夫人无子丧夫,又为江老秀才生前对三儿对沈家的称赞而欣喜,亦是想功名人果真是眼光好哩!
“思娘为我们沈家生了淮哥,虽不得尽孝,每季却没断过供奉,我和老头子的衣服鞋子,出去谁不道一声好。亲家公生前对我们三儿指点提拔,生后将爱女、私产皆托付,幸而三儿还算当得起亲家公的期盼。”
三个老人因他而相互迁就着,沈振邦又是感动又是愧疚,说到底是他没本事,搂着妻子,沈三无言地拍着妻子的背。
沈兴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诚不欺我然,古人情感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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