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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现在一瞧,夏修贤实打实的在撒谎。夏修贤干瘦的双手痛苦地捂住脸颊,好半天才哑着嗓子道?:“盛小弟…京城并非咱们往日想得那般好,我?先?前一贯以为京城包容万千,我?等小地方科考过来的书生能在此地大展拳脚…直到我进了翰林院后,我?才发觉我?这想法有多可笑……”

盛言楚咬了颗茶中的红枣,去了核的红枣在姜茶中煮沸多时后会泛苦味,盛言楚眉头没皱,径直将一颗苦涩的红枣嚼进肚子。

“我?那一批庶吉士大多跟我?一样,家中尚且富足,”夏修贤胸口一闷,想了想索性将自己的难处都跟盛言楚说了。

“我?在信上跟你说,我?在翰林院的日子尚可,其实这话一点都不假。”

盛言楚静静听着,夏修贤续道:“这话是相教于同僚说得。去年有一个与我?同?出南方的同?僚校勘经筵典礼文?书时犯了小错,你猜怎么着,侍读学士潘才潘大人竟将他吊在翰林院大门口鞭笞了三十下。”

旁听的盛允南嘶了口冷气:“吊在大门口?咦,好丢人呐……”

夏修贤苦笑:“犯了错事打骂合该受着!但潘才…但潘大人是借着此事公报私仇!那经筵典礼文?书的校勘原本不是我那同僚负责的事,潘大人突然将文?书递过来,我?那同僚熬了三个通宵才将一份从未经手过的文?书校勘好,便是犯了小错指出来就是了,潘大人何必要那般羞辱他?”

叹了口气,夏修贤自问自答:“归根结底,是因为报复。我?那同僚有一个年轻貌美的嫡亲妹妹,一日来翰林院送东西给兄长,正巧被潘大人撞见了,潘大人找上同?僚,说要纳他妹妹为妾,…可他那妹妹早就属了人家了!”

“为了嫡妹不落入潘大人手中,同?僚草草的将嫡妹嫁了出去,潘大人得知此事后,冷了我?那同僚一月有余,后来……后来就出了校勘经筵典礼文?书的事……我那同僚不堪此等折辱,竟寻了短见。”

盛言楚听得心一揪:“救回来了吗?”

“救是救回来了,只是——”

夏修贤大手捏了把自己的脖颈,艰难地喘气:“他这儿落了道?深深的疤痕,嗓子彻底坏了,之前在翰林院他最?爱和大伙说笑,如?今几天蹦不出半个字。”

盛言楚不由自主的跟着摸摸自己的脖子,心酸道:“他变成这幅模样,想来明年开春留馆留不成了吧?”

夏修贤闷闷点头:“翰林院有潘大人在,他便是能留下来恐怕也不想留,糟心人糟心事一堆,他留在翰林院找苦受作甚?还不如?早早递了折子外放做个小官。”

“修贤兄你呢?”盛言楚双目微阖睨着盏中水里轻颤的姜片,复又问道:“修贤兄日后可还想留在翰林院?”

其实盛言楚想说既然这么累,不若外放出去,去六部做主事也好,或是去地方做县令也好,总比呆在压抑的翰林院要好。

但这种人生大事,盛言楚不想插手太多,一旦夏修贤听了他的建议递折子外放做官,日后若是混得好,两人自然能嘻嘻哈哈的再次相见,若混得还不如?翰林院呢?届时好友成仇敌也不是不可能。

夏修贤如?鲠在喉,他已经好久没有跟朋友闲在茶馆聊翰林院的事了,今日碰上昔日好友,夏修贤一时没把控住心里的倾诉欲才说了这些杂七杂八的琐碎事,本以为会听到盛言楚厉声劝他离开翰林院的话,熟料盛言楚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不说也好,说了他更焦心。

“我?自然是想留在翰林院的。”夏修贤如?实说,“翰林院的上司并非都像潘大人这般睚眦必报,戚寻芳戚大人就十分的友善。”

说到这,夏修贤露出了进姜茶摊以来第一个欢愉的笑容。

“戚大人主持咱们郡乡试归来后,曾当着我?等庶吉士的面对一盛氏学子赞不绝口,我?一听便知那人是你,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戚大人顾及你是卫大人的义子,他们二人都是咱们郡的乡试官,为了不落人口实,戚大人才没收你做他帐下的学生。”

盛言楚对戚寻芳的印象很不错,笑道?:“戚大人用心良苦了,鹿鸣宴上戚大人一口气收了乡试经魁余添以及昌余书院的裘和?景两位不可多得的大将,说起来这两人并不比我?差多少?。”

经魁余添是谁,夏修贤并不感兴趣,令夏修贤不喜的是‘昌余书院’四字。

“这昌余书院竟也有好苗子?”

盛言楚曾在信里和?夏修贤激情斥责过‘县令吴记贩卖秀才文?书给昌余县’的事,受盛言楚字里行间的影响,故而夏修贤对‘昌余书院’十分憎恨。

想起乡试期间昌余书院对静绥书院那副小心翼翼呵护的姿态,盛言楚嘴角上扬,将那日他在深林水池中偷听到的话和?夏修贤说了。

夏修贤乐得握拳抵唇发笑:“一群憨货……”

“若有人真要害咱们静绥,他们昌余书院能替咱们挡住?嘁,阴谋阳谋无处不在,躲不干净的。”

盛言楚将胳膊搭在椅把上,直盯着夏修贤,兴味道:“话虽如此,但事在人为。西山书院的事不用我多说,想必京城前段时间传开了吧?”

夏修贤点头:“兵部左侍郎女婿周松涉嫌谋害贡院秀才一案,早在九月底就被朝廷革职下了大牢,临朔郡那边人证物证具在,周松赖不掉罪名,如?今刑部已经下了定夺,将在十一月中旬斩杀周松。”

迟疑了下,夏修贤定定的看向盛言楚,不由忠告一声:“斩杀周松,斥责兵部左侍郎大人的圣旨是翰林院草拟,翰林院的人那几日都在说卫大人这一狠招断送了周松的性命,那他义子势必要成为侍郎大人的眼中钉……盛小弟,你可得当心啊。”

盛言楚敛起笑容,薄唇抿成一条线,良久方道:“多谢修贤兄提醒,这桩事我?一直留心着呢。周松问斩日子渐近,想来那位侍郎大人此刻没心思?找我的茬,怕就怕他秋后算账,届时扰了我?的会?试……”

夏修贤肃了神色:“暗箭难防,此事你在暗他在明,还真是棘手…如今只盼着卫敬卫大人开春能从临朔郡调到京城了,只要卫大人在京城,想来那侍郎大人不敢将你如?何。”

盛言楚拿着瓷盖不紧不慢地波动盏中的姜片,浅啄了一口后,轻笑骂道?:“瞧你这话说的,似是我遇上事都不能自己独当一面了?”

夏修贤怔松一下,旋即笑开:“有树给你乘凉你就梦里乐吧,像我这样孤身一人在翰林院打拼的,最?为受罪,你瞧瞧我的手——”

说着,夏修贤将右手小拇指侧边翻过来给盛言楚。

上面落了一层厚厚的黄茧,盛言楚倒抽凉气:“你这手怎么了?可别说是在翰林院磨出来的。”

写毛笔字手要抬高,不会?像上辈子那样写字蹭到一手的灰。

夏修贤缓缓搓着老茧,语音轻颤:“我?们庶吉士平日没有机会触碰朝廷机要文?书,为此大人便安排我?们去藏书馆稽查史书,那些书老旧破烂,常年积压在馆中无人问津,书一翻开,霉味自然少不了,令人作呕的是里边的书虫……我们拿着笔不好做大动作,唯恐墨水滴到书上,便只能用手腹去碾压书虫,日积月累,这手自然就落了一层厚茧。”

“叔常说你们读书人最?金贵的就是一双手……”

盛允南坐在旁边听了半天的话,实在忍不住了,“都这样了,夏大人还呆在翰林院作甚?做官不是为了过好日子吗?翰林院处处折磨您,换做是我,我?早就——”

话还未落地,盛言楚一个板栗子就敲了过去,盛允南嗷呜一声捂住脑袋瓜:“叔,你打我?干嘛?”

盛言楚板起脸,硬邦邦的责骂:“翰林院是养才储相之所,是天下读书人梦寐以求之地,你不懂瞎掺和?什么?”

盛允南哀怨的低下头,夏修贤忙打圆场:“其实他说得未必不是对的,外人觉得翰林院好,实则我?们这些庶吉士多少?都有怨言,但天下从来就没有轻松的事,熬着熬着说不准能熬一碗鲜汤。”

盛言楚目光闪动,看来夏修贤是打定主意要留馆了。

夏修贤此番来姜枣茶摊是借着送文?书去六部的空隙出来透气的,此刻还不是下衙的时辰,和?盛言楚聊了一通后,夏修贤起身告辞。

付了银钱,盛言楚跟着走出茶馆。

一拎起沉沉的布料,外边的风雪就跟蜜蜂看到春花一样急速的往盛言楚脸上贴。

盛允南双手交叠拢在宽大的袖子里,眯着眼见夏修贤披着蓑衣吃力地在雪地上行走,本想说些什么,想起盛言楚刚才的训斥,盛允南扁扁嘴叹了口气。

盛言楚亦站在廊下看着夏修贤迎着风雪艰难地行走,忽而敲敲盛允南的小脑袋,幽幽道?:“古人说‘宝剑锋从磨砺出’这话一点都不假,修贤兄为了仕途,吃这点苦算什么,就像他说的,这段艰苦岁月若是熬过去了,那此后便是柳暗花明。”

说完,盛言楚戴好毡帽趟进盈尺的大雪中。

盛允南皱皱鼻子,追上盛言楚:“叔,不是我说话难听,倘若,倘若没熬过去呢?”

盛言楚立在京城大街上,闻言目光似雪一般冷:“没什么熬不过去的,修贤兄不比旁人单纯,他有野心,他若真心想在翰林院打下一片天地,势必会?成功。”

夏修贤确如盛言楚所说,夏修贤最?大的优点就是能忍,能忍常人不能忍,好比当年卢李氏在夏家弄权,夏修贤一忍再忍,后来不就等来了盛言楚在大观楼论礼吗?

离开茶馆后,天上的雪越下越急,盛言楚双脚穿了鹿皮靴都耐不住寒冷,此等恶劣天气,买宅院当然行不通,两人只好往大前门方向折返。

盛言楚记忆再好也不可能将城北到大前门的返回路都记住,走了几条街后,两人彻底迷了路。

“我?去找人问路。”盛允南哈出一口白气,顺手拦住大街上行走的一人:“敢问——”

“我?的亲娘嘞!!”

目光触及到路人的面相,盛允南顿时一声尖叫:“叔!叔!你快过来看——”

盛言楚又饿了,正颠着几个铜板站在包子铺前买酸菜包子,骤然听到盛允南急促的呼叫,盛言楚慌得差点没接住摊主递过来的包子。

盛言楚眼疾手快地拿住快要掉到地上的包子,包子刚出炉烫手的很,吹了吹被烫红的指腹,一抬头看到盛允南拉着的人后,盛言楚心中腾升一股气,滚烫的包子在手中瞬间被捏爆。

“程有然!”

盛言楚一声爆喝,手中的包子随之扔向准备逃之夭夭的月惊鸿后脑勺上。

“你往哪里跑!”盛言楚健步如?飞,上前一把擒拿住月惊鸿,从嗓子里挤出字眼:“没心没肺的东西,妄我?舅舅在静绥惦记着你!”

月惊鸿风姿绰约的掀唇笑了笑,眼神晦涩:“楚哥儿,你、你怎么会?在京城?”

盛言楚面上浮起三分怒气:“近三年不见,你见到我就没旁的话要说?!”

月惊鸿心头一跳,修长的手指下意识的去捏衣裳,盛言楚低头去看,这才发现月惊鸿身上的暖袄打了好几个补丁,一双手不安地抓着油纸伞不放,这副穷于捉襟见肘的模样愣是让盛言楚看呆了眼。

两个大男人在街上拉拉扯扯像什么样,虽说月惊鸿从小在兔儿馆呆着因而不俱路人的有色眼光,但面前揪着他肩膀不放的人是他亲侄子。

想了想,月惊鸿犹犹豫豫地开口:“楚哥儿,你娘,咳…我姐在京城吗?若在,带我去找她吧,我?、我?当面赔罪。”

一旁盛允南‘哇哦’一声捂住嘴,难怪刚才他觉得此人和?他叔长得像,还以为大白天见了鬼呢,没想到这人竟然是他叔的亲舅舅。

有月惊鸿在,盛言楚这个半路痴顺利的回到了大前门客栈。

一进客栈,盛言楚就将程有然往程春娘面前一扔,毫不客气的控诉:“娘,这人就是头白眼狼,当初咱们就不该蹚浑水帮他恢复良藉,今个一见到我,他竟还躲着我?!”

月惊鸿双手交叠在前捂着身上的补丁,眼睛湿漉漉的,站在门口屏气凝神的看着程春娘,见程春娘走过来,月惊鸿擦擦泪,喊了声姐。

程春娘眼神复杂地看着面前这个弟弟,说实话,程春娘对月惊鸿的姐弟感情并不深,但禁不住血脉羁绊,月惊鸿这幅乞丐般的打扮,程春娘是多看一眼都心疼。

当下也不顾儿子气呼呼的表情,又哭又笑地拿出盛言楚的衣裳往月惊鸿手里塞:“这大冷天的,你好歹穿暖和?一些,赶紧进去换上。”

月惊鸿很听程春娘的话,便是顶着盛言楚投射过来的嫌弃目光,月惊鸿照旧进内间换了衣裳。

换好一出来,月惊鸿本以为迎接他的将会?是程春娘这个一母同?胞亲姐姐的嘘寒问暖,殊不知外头程春娘早已被盛言楚三寸不烂之舌洗了脑。

将近三十岁的月惊鸿就这样在屋中罚跪起来,期间,程春娘心头上火,凌厉质问月惊鸿这几年在京城做什么糊口,明明走得时候身上带了不少?银子,为何沦落到这等地布,再有,纸笔都买不起了吗?不知道往程家递信?

说到最后,程春娘潸然泪下,痛斥月惊鸿没心肝,后边要说的和?盛言楚的话大同小异,总之翻来覆去的骂月惊鸿是白眼狼。

月惊鸿原先?是兔儿爷,泪腺最为发达,哭哭啼啼中将近三年的遭遇全说了出来。

原来那年月惊鸿登上去京城的船后,身上的盘缠一不小心被人扒了去,好在有同?船的夏修贤照料,这才不至于真的沦落成乞丐。

月惊鸿远离静绥来京城,目的是不想自己尴尬的身份影响到盛言楚,同?理,夏修贤当时要备战会?试,下了船后,月惊鸿便急急地和夏修贤告别。

此后,月惊鸿为了生计做过不少?苦事。

给义庄里的死人复容修妆,去食馆倒馊水,或是去京郊茶山上逮知了壳、剥桃核……

即便双手累得发酸发涨,月惊鸿也没有想过重操旧业。

听到月惊鸿没有堕落后,盛言楚顿时松了一口气。

“那你现在搁京城做什么活?可有落脚之地?”

一说这个,月惊鸿破涕而笑:“有有有!我?跟着师傅做中人呢!”

“中人?”盛言楚舌头打结,半晌才抛出一句:“你手头上的宅院有卖出去过吗?”

月惊鸿眼里的光一下暗淡下来:“没……”

复又亮起,劈头骂道?:“都怪那个张中人,奸诈无比,回回都带人看去城北看那颗吊死过人的宅院,以至于没人敢买城北的屋子……刚才师傅说他在路上看到张中人带着一书生去看宅子,便喊我?过来拦着,谁知我过去的时候,那张中人早就走了。”

盛言楚窥着月惊鸿布满失落的面容,忽而揶揄一笑:“得,你的开门红要来了。”

他的宅院应该也有着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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