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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尾至。

天光乍现。

纳兰忱风尘仆仆归京,长生殿觐见。

陛下虽已安然,然朝前?依旧是太子?监国,并未收回成命。

“儿臣参见父皇。”

“回来了?”

窗外景致明媚,文帝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转身上前?拍了拍他的肩,抬步出了门,“正好,陪朕出去走走。”

纳兰忱满腹欲言且止,踌躇片刻跟上随行。

一路未言。

而借暖阳和风,纳兰忱一如既往跟在陛下身侧后半寸的距离,偏头时方才一瞬恍惚。

他一直都忘记了,父皇已到了鬓霜银丝的年纪。

记忆深处需拼命抬头才可仰望如神的背影,他也已经可以并肩。

“父皇……”

他嗓音微涩,文帝应了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这是什么眼神,怎么,是不?是忽然觉得父皇老了?”

“儿臣是想说最近天凉,父皇还?是要多注意着身子?。”纳兰忱也不?自觉地垂眼染笑?,“太医说了,父皇的身子?好生调养是可以调理好的。”

涟鸢湖面如镜映影,偶尔缀几层涟漪,晃晃荡荡地漾远。

耳畔唯有?拂风声,安静地好似流年悄然止于此。

“坐在龙椅上,本就是在不?断地耗费命数。不?过太子?监国的这段日子?,朕倒是难得歇了几天日子?。”

纳兰忱将怀中的墨京玉牌拿出来,呈袖道,“父皇,皇长姐令儿臣回京后便将墨京玉牌归还?父皇。”

文帝侧目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玉牌,不?甚在意地压下他的手?腕,“你收好。”

纳兰忱微怔,不?敢收,“父皇,儿臣……”

他说话间,陛下已走到一侧湖上岸边的石桌旁掀袍坐下。

成和公公洞悉圣心,此番四周都无人叨扰,见陛下坐于此,只吩咐了茶盏送来。

“坐。”

文帝敲了敲桌子?,纳兰忱走过去恭敬地坐下。

他正襟危坐,陛下笑?着抬袖倒茶,“今日无君臣,你莫要如此拘谨,朕也许久没好好聊过什么了。”

文帝抬眸看向他,目色深缓,疏散了平日里帝王独有?的威严和莫测。

“小子?,我问问你。你也不?是没有?亲姐妹,怎的同你皇长姐格外要好些。”

陛下忽然这样说话,纳兰忱委实不?大适应,他也从没这样和父皇像聊家常一般的说过话。

君父终归同寻常父子?不?同,但?眼下他似乎有?些了解寻常父子?可能是如何?相处的了……

不?过,还?是别扭。

“咳,父皇,儿臣……”

“你紧张什么,我能吃了你?”

文帝抬了抬眉,改了自称他也别扭,但?那阵别扭是令他心性怅然,好似回到了那些快记不?得的从前?。

熟悉又陌生,徒剩怀念。

纳兰忱迟疑片刻,终于开口道,“其实儿臣也不?是很清楚为何?同皇长姐亲一些……或许是因为,阿姐不?太一样吧……”

哪里不?一样,他也说不?上来。

他说完便听父皇低朗笑?声,“你和她亲,静嘉也和她亲……我最疼的儿女都和她亲。”

文帝望着远处空蒙的湖光山色,眼底许是幽怅苍凉,“就像我当年和……你卫宁姑姑那般亲……”

纳兰忱捏着茶杯的手?顿了顿,从没人敢提的卫宁姑姑,他第一次从父皇口中听到。

“纳兰。”文帝抬眸看过去,好奇地问他道,“令珩可是喜不?喜欢这样叫你?”

不?叫字也不?叫名,偏爱唤姓。

坐了这一会?儿,听陛下说话,纳兰忱莫名松散下来,轻笑?着点?头,“父皇怎知?”

文帝低笑?道,“你卫宁姑姑也喜欢这样叫我。”

他不?由得沉叹了口气,“令珩太像她了。眉眼,脾性,都很像。”

“我知道朝野上下没人敢提卫宁,我也不?愿意去想她……”

纳兰忱抿了抿唇,蓦然道,“父皇其实很想念卫宁姑姑,是不?是?”

陛下眉眼怀温和柔意,轻声道,“是,我真的很想她。”

想念处处护他的阿姐,想念最初和纳兰忱一样纯粹干净的自己?,最真挚的快乐。

“我想她是真,恨她也是真。可如今半辈子?过去,连恨都快淡了……似乎我不?恨她了,她就将要彻底消逝在我的生命里。”

纳兰忱安静地听着,他恍惚看进父皇眼底,似乎能看见那个张扬肆意、快没人记得的文小王爷。

“我恨她兵权在握卷入朝堂,恨她将我作傀儡,推我上皇位。她分明是这世间最懂我之人……”

帝王落泪,当是无人可感同的痛彻心扉。

纳兰忱好像看到了父皇眼角尚未凝落便被指尖不?动声色拭去的清泪,却?又好像是他的错觉。

“纳兰,父皇知道你不?是想要当皇帝,我知道。”

最平淡的一句话,深刻地触及他心底,纳兰忱眼底轻润,捏紧手?下的衣袖,“父皇,只要大郢强盛太平,儿臣即便不?入朝也无妨。”

文帝看着他,目光千丝万缕,是纳兰忱看不?分明也辨不?清的复杂。大抵有?释然和慈爱,怅惘和不?忍。

他看了纳兰忱半晌,不?禁低头扶额沉笑?,纳兰忱不?明所以,也不?知父皇笑?什么,只知从未见父皇笑?的如此开心。

后来他才知道,父皇是看他那副蠢样子?,和他年轻的时候太像了。

格里中境,镇襄候呈军报传京。

戈番边防多次试探滋事,后几名兵士擅越境线,淌过界河线。

八方邻国相定和平年数载,双方未动刀兵。大郢驻守边防将士迎前?交涉,阻其越境,后数将遭彼国构陷身亡。

庆川军援至,压退入侵,中境边界,不?妨滋生了一场意料之外的战事。

呈报书,吾方伤数轻者?,而退戈番边军,死伤数百。

与此同时,桑邶一诏和书传抵上京。望与大郢长久交好,相定和平。

“桑邶求和,孤当真是怎么看都觉得有?诈。”纳兰楮按了按眉心淡声问,“温卿可是看错了?”

温庭之将诏书呈上抬眸道,“殿下,送这封求和诏书的并非是贺林王,桑邶易君了。”

纳兰楮睁开眼睛,眸底深色,他微眯着眼睛有?些意外,“易君?”

契雅公主的死,令战事未起。在此期间,桑邶皇族内部易君改位,贺岐王上位的第一件事,便是收回军队,快马传求和书至大郢。

贺岐王此人,温庭之略有?耳闻。是个不?涉朝堂的闲散王,对争权夺位似乎并没有?什么兴趣。若非桑邶欲挑战事,想来他不?愿意也不?会?被推上位。

“易君。”

纳兰忱轻笑?了声,倦怠地敞怀躺在宽大的龙椅上。

他望着龙飞凤舞的雕栏房栋,目色涟转,深不?可见。

温庭之看了眼御桌上未折合的呈书,嗓音温淡平和,“边防尽退入侵,戈番伤亡惨重,意欲求降,如今大郢全然掌局。”

他看着龙椅上眼睫如鸦羽懒散轻扫的太子?殿下,停了片刻问,“殿下,是进是退?”

是进是退……

原本,他能毫不?犹豫地挥兵攻入他国疆土。

温庭之问这句话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犹豫什么。

是因为贺岐王求和,还?是因为纳兰令珩不?知死活地给?他讲的道理?

诚然她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但?不?可否认,她寻到了他的七寸。

大郢最令四海畏惧也最强大的,正是无可比拟的瑰丽底蕴和国之风范。

强而不?傲恃,民族有?脊梁。好比军报所书那几名最初以身作挡冷刃刀剑的将士,临犯侵者?千百淌水过境,手?无寸铁而敢以单薄肉身敞怀护着身后每一寸国土,这是世间最清澈的真心和最崇高的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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